【作者简介】
周战生,又名祖汉,广西临桂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种过田,当过小学教师,做过“准公务员”。在国家、省、市级报刊杂志发表了小说散文等,出版了《壮胆》《李宗仁的小故事》《李宗仁家世》(与人合作)等,话剧小品《照片》进入“新盖中盖杯”首届CCTV全国喜剧小品复赛,并获“第十一届中国曹禺戏剧奖·小品小戏奖”广西选拔赛专业组二等奖,话剧小品《摁指头》获天津市第十一届“天穆杯”小品大赛作品二等奖,小型话剧本《小大人》获首届“全国戏剧文化奖·小型剧本三等奖”等。
她一生,一是一,二是二。这天,她的生命之旅即将走到尽头,生命之灯就要熄灭,她自己就要给自己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
大清早,家人知道她熬不过今明两天,早早就集聚堂屋,悄悄商量,如何将她从房里抬出来睡到堂屋的地上,而后,让她从这里升上天堂——这是这村里的风俗,不让死者背床板死去,既是家人表示对即将远离他们而去的亲人的尊重,也表示大家守候陪在他(她)身边尽最后的孝心孝意,倘若他(她)死在了床上,他(她)的家人将遭到众人的白眼,吐口水。家人为此将遗憾终生。
她为大家辛苦操劳了一生,尽心,碎心。她的家人一早就决定停下所有活路,集聚守候在她身边,陪伴她,一边服侍她,一边随时准备为她送行。
尽管她已经是处于弥留之际,但是家人对她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大家只是悲痛集聚在堂屋里密切注视她,担心她躺在床上离他们而去,他们因此落下个牛未死先锯角的罪名,遗臭万年。于是,大家不敢懈怠,时刻准备,如果到了那撕心裂肺的时刻就以最快的速度再把她从房里抬出堂屋。
家人除了待产的小媳妇和没有放学的大孙女外,该到的都到了,没有一人缺席。
堂屋里,一片肃穆,寂静,大家的脸上笼罩着悲痛。
突然,从她的房里断断续续传出来,轻一声,重一声,手敲木板屏风的声音。
家人顿时像炸了窝的鸡群,手忙脚乱,叫叫喊喊,夺门而入,一窝蜂似涌到她的床前。
然而,是一场虚凉。
她只是艰难喘气,困难抬起手,颤颤抖抖指向堂屋外。
大家嘘了一口气,当然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担心自己背床板死去给村人留下话柄,家人心里笼罩阴影,并为此长期在人前抬不起头。
想不到大家想她,她也想着大家,于是大家对她显得更尊重,各自的泪水都不约而同又哗哗流了下来。
大家遵照她的意愿,进进出出,响过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后,她安静地睡在了堂屋里铺着厚厚的稻草的地上。
只是,她并没有马上与大家告别远行。
整个上午,她都处于弥留之际,呼吸细小,微弱,如同这冬天里村边即将干涸的小河。
家人守候在她身边,男左女右,虔诚,恭敬,一张张脸上布满哀伤痛苦。
日头胀红脸吻着西山时,突然出现奇迹,她惨白脸上居然有了血色,淡淡的红,她艰难睁开双眼,干柚子壳似的脸上有几颗豆粒大的汗珠,她显然是在与生命作最后的挣扎搏斗。这时,她那没有光泽的眼珠,像干了油的轴承转动,一个一个看着守候在她身边的人,她似乎是在清点人数,又似乎是在检查谁缺了席。她的头虽然显得很重,但是也一下一下艰难点着,脸上绽露出了一丝丝笑容。
家人又是动情动容,又是感激感动,她为大家一生辛苦操劳在这最后时刻也还在牵挂着他们。
他们一个个的心比门前的石山沉重,又心痛如刀绞。与此同时,大家也在暗暗为她祈祷,她就要与大家告别远行,踏上永远不归的路,衷心祝愿她一路顺风,平安抵达天堂。
但是她却并没有永远闭上双眼,不时睁大眼睛,翻动,显得心事重重。
长子代表大家,轻轻对她说:“妈妈,你放心,我们兄弟仨都守候在你身边……”边说边伸手轻揉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还是没闭,睁开,一次又一次望着大家,目光暗淡,流露出惆怅,期待和眷念。
不一下,大家读懂了她的眼神,原来她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在惦念,记挂。于是,大家纷纷安慰劝解她。
只是,无济于事,她仍旧睁开眼在望着,显得很疲倦,目光松散,望着望着,最后她仿佛积蓄攒够了力气,终于把眼睛抬起望着门外。
大家茫然,惘然,你望我,我望你,不知所措。
幸好,这时常常给她捶背捏腰,暖被窝暖脚的大孙女请假回来了这才解救了大家。
大孙女听父亲说了以后,扑闪大眼一阵,然后朝她走去,扑通一声,跪在她身边,鼓起勇气,凑在她耳边轻轻地问:“奶奶,是不是您常常对我说起的那个您做女儿的时候,夜夜和您玩到月亮不知哪时落山的六六表公还没有来看您送您?”
大孙女的话犹如一根小木棍把她闭着的眼睛撑开了,双眼又放出亮光,她一边来回抚摸大孙女的手,一边勇敢的朝她点起了头。
“奶奶,”大孙女接着又轻轻问她:“那六六表公她知不知道您……”
她显得自信的朝大孙女地点着头。
“那他来不来?”大孙女又问。
她喉咙堵了痰,咕咕响,断断续续,吃力地说:“他……会来,他该……来,我们说过不管谁先走都去送行……”说不下去了,一脸胀得又青又白。
大家一旁听了愕然,怔然,瞪大着一双双眼睛。
当然,后来大家很快统一了认识,一致作出决定,满足她这最后的心愿。
大家正商量派人通知对门村的六六时,大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匆匆走进来,他如同回家的亲人,不同大家打招呼,迳直就朝她走去。
大家不约而同纷纷给他让路,朝他点头示意。
这时,她俨然一位历尽艰难艰辛的长途跋涉者,困极,累极,闭眼在休息,又像在等待期待着谁。
满头白发的六六瞪大眼望着她,目光和表情丰富复杂,然后伸过手去,颤颤抖抖,给她掖严身上的毛毯,清了清堵住的喉咙,小声叫着她在娘家做女时的名字:“春姑,六六来了,我……来迟了……”
她这时突然睁开眼睛,半开半闭,脸上露出歉疚和欣喜,在喃喃:“那……年,我、我不该就为你摸了我一下,我就不理你……”说到这里她似乎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痛苦皱起眉头,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缓缓抬起千树枝似的一只枯手朝六六伸去,但是手在半途中就掉了下来。
六六叹一口气,摆摆头,显得又是内疚又是道歉说:“春姑,这不能怪你……要怪也怪……我,那时你那样做也是对的,我是错的,如果我当时老实一点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一手不停抚摸自己胸脯显得后侮不已,一手伸去握住她的手。
两只像枯树枝似的手握在一起,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亲人依偎在一起。
她望着他。
他看着她。
突然,她的手掉了下来,双脚一伸,幸福安祥闭上了眼睛。
家人嚎啕大哭。
六六也哭,哭得如同她的家人一样悲痛。
就在大家的一阵阵悲痛哭声中,忽然从小媳妇的房里传出一阵婴儿坠地的哇哇哭声,这哭声清脆嘹亮,俨然一只小军号吹响。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家人自然忙忙碌碌,兵分两路,屋里屋外,沉浸在悲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