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仙之问
——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

2016-07-15 07:38刘曙初
华中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阮籍李白

刘曙初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唐宋元文学研究

诗仙之问
——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

刘曙初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内容摘要:《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数量众多,作用明显,地位特殊。这些问句表现了李白对社会重要问题的观察,也抒发了李白对自我生存的特殊体验。它们还对《古风五十九首》风格的形成发挥了重要功能,使得诗味更丰厚,表达更有力,章法更完整。这些问句与李白的心理气质和审美趣味密切相关,充分反映了李白的独特个性。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对问句的使用受到了阮籍《咏怀》的影响,但与阮籍《咏怀》中的问句相比,《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语言更畅达,感情更强烈。

关键词:李白;《古风五十九首》;问句;阮籍;《咏怀》

众所周知,人类在语言交流中使用最多的是陈述句。而中国古典诗歌以吟咏情性作为本质[1],因此,在陈述句外较多地采用感情色彩强烈的感叹句。与陈述句和感叹句相比,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问句,除《天问》等少数特殊作品外,其数量、密度和作用都不太起眼。然而,当我们阅读李白《古风五十九首》时,却频频与问句相遇。据詹锳先生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统计,《古风五十九首》中有四十一首包含问句,也即接近70%的作品中出现了问句。其中二十八首出现一例,十一首出现两例,二首出现三例,总计五十六例。这些问句筑起一条隐蔽的小道,把我们带向李白的心灵深处,见证李白的困惑与激情。

对于李白,有人目为天人,认为他高蹈出尘,飘飘欲仙,不屑于关注现实,只是游戏人间,如李纲《读四家诗选》其四《太白》曰:“谪仙乃天人,薄游人间世。词章号俊逸,迈往有英气。明皇重其名,召见如绮季。万乘尚僚友,公卿何芥蒂。脱靴使将军,故自非因醉。乞身归旧隐,来去同一戏。沉吟《紫芝歌》,缅邈青霞志。笑著宫锦袍,江山聊傲睨。肯从永王璘?此事不须洗。垂天赋大鹏,端为真隐子。神游八极表,捉月初不死。”[2]说李白是“薄游人间世”、“神游八极表”,甚至认为李白奉召入京以及赐金放还都是“来去同一戏”。这种观点代表了许多人对李白的印象。实际上,它只揭示了李白生平的一个方面。终其一生,李白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是持久而强烈的。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李白就多次以问句的方式表达了对重大社会问题的强烈关注。

唐朝发展到玄宗时国力鼎盛,玄宗逐渐骄傲自满,穷兵黩武,轻启边衅,这被认为是唐朝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天宝八载,玄宗命哥舒翰率六万三千士卒攻打吐蕃石堡城,虽然最终占领了石堡城,俘获吐蕃四百人,而唐军士卒死亡略尽。对此,李白在《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三中写道:“借问谁凌虐,天骄毒威武。赫怒我圣皇,劳师事鼙鼓。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不见征战儿,岂知关山苦?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3]以设问的方式点出战争的缘由,敌人逞凶肆虐,引起天子的愤怒,决定征兵抗击。这里的叙述显然与现实不符,这是为唐玄宗文过饰非,但也符合中国古典诗歌理论中“主文而谲谏”的传统[4]。接着写士兵的悲伤凄惨,几乎一字一泪,尤其是两个反问句,深沉地表达了士兵的无奈和痛苦。最后两句表面上抒发对抗击匈奴的战国名将李牧的怀念和向往,实际上是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当今边将,显得婉转而有力。此诗真实地揭露了穷兵黩武对社会尤其是对人民的伤害,因此有人认为可与杜甫的《前出塞》媲美,如《唐宋诗醇》说:“此诗极言边塞之惨,中间直入时事,字字沉痛,当与杜甫《前出塞》参看。”[5]又如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攻打南诏,遭遇惨败,杨国忠大规模募兵支援,百姓不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震野”[6]。此事在《古风五十九首》中也得到了及时的反映,其三十四写道:“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白日曜紫微,三公运权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结尾连用两个反问句,“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含蓄而强烈地表达了对士卒被迫送死的深深同情,读来令人触目惊心。“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沈德潜认为“如何”当作“何如”解[7],甚确,诗句表达了对朝廷穷兵黩武的谴责和对文德怀来的期待。《唐宋诗醇》评曰:“此等诗甚有关系,体近风雅,与杜甫《兵车行》、《出塞》等作工力悉敌,不可轩轾。”[8]

《古风五十九首》中以问句的方式表达对社会的关注,不限于战争,还涉及社会的许多方面,如其三:“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以咏史的形式讽刺唐玄宗沉迷仙道。又如其二十四:“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前面八句极力描写小人得志势焰熏天的情形,讽刺之意见于言外。后面两句以问句的方式抒发感叹,慨叹世间已无许由等高洁的隐士,无法分辨善恶妍媸。从这些例证我们可以看到,《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指涉的社会现实是广阔而多样的,其中有些是关系到历史发展走向的重要问题。这个观察可以帮助我们对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种偏见做出澄清,这种偏见认为李白诗歌的内容远离社会现实,因此李白的诗歌缺乏社会意义,这让李诗逊于杜诗。如赵次公说:“至李杜,号诗人之雄,而白之诗,多在于风月草木之间,神仙虚无之说,正何补于教化哉!惟杜陵野老,负王佐之才,有意当世,而肮脏不偶,胸中所蕴,一切写之于诗。”[9]即使是从《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这个小小窗口透视,我们也不难看到,这种偏见不符合李白诗歌的实际。就直接反映社会现实的系统性和全面性而言,李白的诗歌确乎逊色于杜诗,但由此而全面否定李白诗歌的社会内容和社会意义则属罔顾事实。

《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不仅向外指涉社会现实,同时也向内指涉李白自身,反映了李白对现实生存境遇的感受和对理想人生的追求,表现了李白作为一个生命主体的独特性。对现实的生存境遇,李白经常有一种浓郁的悲剧性体验。这种体验就是面对时光飞逝、人生易老这一人类永恒困境时的无奈和痛苦。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李白经常用问句的方式表达这一悲剧性的人生体验。如其三十二:“蓐收肃金气,西陆弦海月。秋蝉号阶轩,感物忧不歇。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天寒悲风生,夜久众星没。恻恻不忍言,哀歌逮明发。”时光的流逝虽然悄无声息,但季节的流转、物象的变迁总是警醒着人们时光正在远去。海月、鸣蝉、寒风,肃杀秋夜里的所见所闻都触动了诗人敏感的心灵,让诗人为时光流逝而忧伤,不禁发出“良辰竟何许”的疑问。

这种悲剧性的生命体验有时与落魄不遇、漂泊思乡和知音难求等境遇联系在一起,显得更加苍凉复杂。如其五十二:“青春流惊湍,朱明骤回薄。不忍看秋蓬,飘扬竟何托。光风灭兰蕙,白露洒葵藿。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春去夏来秋又至,随风飘扬的蓬草无所寄托,诗人触景生情,联想到命运相似的自己,发出时不我待怀才不遇之感。如其二十二:“急节谢流水,羁心摇悬旌。挥涕且复去,恻怆何时平?”面对如水飞逝的光阴,羁旅愁思如悬挂的旗帜般飘摇不定。擦去眼泪,继续下一站的漂泊,“恻怆何时平?”既有何日是归程的疑问,也是才子他乡老的感慨。又如其二十六:“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碧荷虽有绝世的秀色,然而无人前来欣赏,它又能把馨香传给谁呢?只能任飞霜落满,在季节的轮回中老去。李白显然是以碧荷自况,抒发无人欣赏的寂寞之情。

李白清醒地承受着强烈的悲剧性体验,因此,他需要释放和转移这种悲伤之情,减轻心理压力,从而维持心理平衡。在《古风五十九首》的问句中,我们可以看到李白对悲剧性生命体验的消解。李白的消解方式大致可以分为三类:本能的、现实的、超越的。

本能的消解方式主要指享乐。对现实的生存境遇产生了悲剧性体验,人们很容易想到要去追求享乐,以乐冲淡悲,在肉体的快意舒适中忘怀悲伤。“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10]在《古诗十九首》中,汉末士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消解悲剧性的人生体验的。在《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三中,李白写道:“人生鸟过目,胡乃自结束?……物苦不知足,登陇又望蜀。人心若波澜,世路多屈曲。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显然是直接继承汉末士人,要以享乐来对抗人生的悲剧。这种方式看似颓废悲观,实际上“深藏着的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11]。

现实的消解方式主要指退隐。既然社会让人悲伤和无奈,那么一种合乎逻辑的消解方式就是从这俗世中抽身而出,另寻乐土,逍遥闲适,自然再也没有悲伤和无奈,这就是退隐。其十八云:“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雠。何如鸱夷子,散发弄扁舟。”面对凶险的人生,诗人通过对比,以反问的方式旗帜鲜明地提出要像鸱夷子那样退隐,自由自在地生活。这种消解方式是要在现实的世界中于俗世外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因此,这种消解方式是现实的。

超越的方式包括游仙和审美两个方面。李白是一个道教徒,曾真心实意地追求成仙,从而远离让他深感悲伤和无奈的现实。其二十八云:“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古来贤圣人,一一谁成功?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面对时光的飞逝,即使是圣贤,谁又能获得真正的成功呢?诗人认为,要像仙人广成子那样乘云驾鸿,才能摆脱生存的悲剧。然而游仙毕竟是虚幻的,很容易在现实中碰壁,李白有时候也认识到这一点,在其二十中写道:“在世复几时,倏如飘风度。空闻紫金经,白首愁相误。抚己忽自笑,沉吟为谁故。”游仙的幻灭,让李白更加茫然。审美的消解方式就是通过审美获得生命的永恒,从而摆脱人生有限、人生价值无法实现的悲哀。李白是一个诗人,对李白而言,审美的消解方式具体就是通过诗歌获得生命的永恒,化解人生的悲剧。如何让生命超越肉体的有限获得永恒,这是人类永恒的难题。春秋时期叔孙豹就提出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说[12],其中的立言虽然指的是创立思想学说,但它为文学家通过创造同样由语言构成的文学作品而获得不朽开启了法门。在文学自觉的魏晋时代,曹丕确立了包含文学在内的文章对生命永恒的意义:“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13]寿命、荣耀和快乐都是有限的,无法让生命永恒,只有文章才能让生命永恒。李白对此显然是心有戚戚,也说:“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14]屈原的文学如日月般不朽,楚王的宫殿早已荒芜。文学超越俗世的权力、财富等,让生命永恒。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李白多次以问句的方式表达了对文学的思考。其中开篇第一首就写道:“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开篇以一个问句表达了上承风雅舍我其谁的豪情壮志,结尾与之遥相呼应,表达了通过文学创作让生命永恒的心声。

无论是对人生的悲剧性体验,还是对这种悲剧性体验的消解,都与李白独特的人生道路和人格精神有关。李白一生长期功业无成、四处漂泊,常常不被理解,因此对时光的流逝格外敏感,这些特定因素的合力很容易导向悲剧性的生命体验。希望通过享乐来消解人生的悲剧性,这体现了李白一定程度的自我放纵的倾向。而以退隐和游仙来回避俗世人生的悲剧性,显然与李白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有关。期待以文学创作的方式获得生命的永恒,则反映了李白作为一个诗人的本色。因此,对人生的这种悲剧性体验及其消解方式都充分映射出李白的个性特色,是内在的属于李白这个特殊的生命主体。《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完整地反映了李白对人生的这种悲剧性体验及其消解方式,它们是如此贴近李白的生命,曲径通幽,把我们引向李白心灵的深处。

《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不仅指涉丰富的内容,表现了重大的时代问题和深刻的生命体验,而且对作品的艺术风格和审美价值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让诗味更深永,让表达更有力,让章法更严整。

问句一般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疑问,有疑而问,文中没有答案;一类是提问,自问自答,答案在问句的下面;一类是激问,无疑而问,答案在问句的反面[15]。这三种形式的问句都出现在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中,疑问如其三十二:“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美好的时刻究竟在哪儿?连天运都有沦落的时候。只有问题而无回答,表现了李白在面对光阴流逝时对人生的迷茫。激问如其四十:“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凤凰是如此高洁,岂能与群鸡吵吵嚷嚷地争夺食物。答案在问句的反面,即凤凰不会与群鸡争夺。提问如其十三:“借问谁凌虐,天骄毒威武。”是谁逞凶肆虐?是天骄在耀武扬威。一问一答,答案紧承问句而来。

值得注意的是,在《古风五十九首》的五十四个问句中,只有两个提问句,其余的都是疑问句或激问句。提问有问有答,答案紧承问句,因此语意比较直接明显,需要玩味涵泳的空间较少。疑问句和激问句都没有直接呈现答案,需要读者调动自己的情感、想象和理解去玩味涵泳,因此,疑问句和激问句的意味往往更隽永绵长。疑问句有问而无答,诗人既是在问自己,也似乎是在问读者,唤起读者和自己一起探寻答案。如:“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诗人似乎在问自己,也是在问读者:人生究竟有没有美好的时光,如果有,它在哪里?连天运都会沦落,人生自然更容易老去,如何才能抵达那美好的时光。疑问中包含了困惑、期待和焦虑等复杂的情感,让读者不禁伴随着诗人一起思考,一起感受,从而产生强烈的共鸣。激问句虽然包含了答案,但它并没有把答案和盘托出,而是隐藏在反面,也需要读者绕过正面的问题,才能找到正确答案。如:“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试把“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改成“不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二者的意义都一样,但前者把答案隐藏起来,因而显得含蓄,后者直接把答案呈现出来,因而显得直露,显然前者的诗味更加深厚。在《古风五十九首》中,疑问句和激问句多次出现在结尾,让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余音袅袅。如其三十八:“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全诗纯用比兴手法,描写孤兰在季节的流转中老去,诗人怀才不遇之忧伤尽在不言中。结尾以问句的方式抒发感慨,若无清风吹拂,香气又为谁散发呢?既有对外力提携的期待,也有对自身处境的伤感。语气婉转,诗味丰厚。吴敬夫说:“太白天才豪迈,托兴悠长。”[16]《古风五十九首》中的问句有利于诗歌“托兴悠长”,让“天才豪迈”不至于流为直露叫嚣。

《古风五十九首》的问句中激问占了很大比例。有的激问比较典型,如其十一:“人生非长松,年貌岂长在?”由于采用了激问的形式,对年貌长在的否定明确果断,斩钉截铁,大大增强了表达的情感力度。其四十二:“摇裔双白鸥,鸣飞沧江流。宜与海人狎,岂伊云鹤俦。”自由自在的白鸥当与毫无心机的人亲近,怎么能与云鹤一样受人控制?比兴手法与激问相结合,强烈地表现了对自由自在的白鸥的欣赏之意。有的激问与疑问相融合,以疑问的形式表达激问的态度,这类激问句既有激问的铿锵有力,又有疑问的感慨深沉。如其三:“玄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扰扰季叶人,鸡鸣趋四关。但识金马门,谁知蓬莱山。”古风不存,大道沦丧。季世之人纷纷扰扰,追名逐利,只知道名利所在的金马门,谁还知道高洁清幽的仙隐之所蓬莱山呢?“谁知蓬莱山?”既是疑问句,也是激问句,把对季世之人的讥讽表现得含蓄而有力,言外有世风不古的深深感慨。《古风五十九首》有时连用激问句,如其三:“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连用两个疑问形式的激问句,借历史上秦始皇荒诞的行为,辛辣地讽刺了唐玄宗的求仙祈神。又如其十三:“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不见征战儿,岂知关山苦?”连用两个激问,前一句直接抒发战士的悲伤,后一句借观者之口间接表现战士的辛苦,以不同视角的叠合淋漓尽致地呈现了战士的惨况。激问的连用使诗歌中强烈的感情如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地冲击读者的心灵。《古风五十九首》还多次使用激问句收束全篇,如其二十四描写小人得志势焰熏天的情景,结尾突然一转:“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充满强烈的愤世嫉俗之情,在感情最高潮处戛然而止,犹如惊雷过后留下阵阵回响,令读者回味不已。总之,问句尤其是激问句的使用大大增强了《古风五十九首》的抒情力度,提高了它的艺术感染力。王世贞认为:“五言古、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17]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激问的巧妙利用大大增加了诗歌的气势。

问句在《古风五十九首》的章法结构方面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有的问句出现在开头,不仅引领全篇,导出下文,而且作为精神源泉,灌注始终。如其一:“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面对文风衰颓的现实,诗人发出“吾衰竟谁陈”的心声,表现出舍我其谁的强烈历史担当感。这种历史担当感贯穿全篇,此后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现实的关照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末段“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也是对此的正面呼应。有的问句出现在中间,起到转换视角,同时也调整节奏的作用。如其三十七:“燕臣昔恸哭,五月飞秋霜。庶女号苍天,震风击齐堂。精诚有所感,造化为悲伤。而我竟何辜,远身金殿旁。浮云蔽紫闼,白日难回光。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古来共叹息,流泪空沾裳。”前六句写精诚动天地的历史传说,中间六句写自身的冤屈,最后两句抒发悲伤之情。第七句采用问句,时间从历史转入现实,主角由他人换成自身,节奏也由五六两句的凝重缓慢变得慷慨激越,此处的问句标志着视角和节奏的变化。有的版本没有这两句,不仅破坏了此诗匀称严谨的布局,而且结尾处“古来共叹息”的感慨也显得突兀生硬。有的问句出现在结尾,不仅收束全篇,标志着诗歌的结束,而且总结前文,揭示主旨,有画龙点睛之妙。如其五十:“宋国梧台东,野人得燕石。宋人枉千金,去国买燕石。夸作天下珍,却哂赵王璧。赵璧无缁磷,燕石非贞真。流俗多错误,岂知玉与珉。”前六句叙述宋人买燕石的寓言故事,后四句发表议论。后四句的议论中,前两句还是就事论事,围绕这则寓言故事展开,后两句则以问句的形式点明了这则寓言故事的主旨,由这则特殊的寓言故事引申出具有普遍性的感慨,因而从前文的现象描写升华到了对本质的揭示。有的问句则前后呼应,使诗歌结构严谨匀称,如其四十四:“绿萝纷葳蕤,缭绕松柏枝。草木有所托,岁寒尚不移。奈何夭桃色,坐叹葑菲诗。玉颜艳红彩,云发非素丝。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此诗以草木比喻夫妻,以夫妻暗示君臣,层层转进,然而君臣一层却不出现在文字中,比喻与暗示交相为用,风格婉转蕴藉。前六句写草木,后四句写夫妻,层次分明。写草木时在叙述后以问句结束:“奈何夭桃色,坐叹葑菲诗。”写夫妻时也在叙述后以问句结束:“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以两个问句结束两组叙述,在结构上显得摇曳多姿,使诗歌充满抒情意味。这两个问句分别表示两个层次的结束,在表层的形象上把这两个层次区分开来,同时又互相呼应,揭示草木与人的相同命运,在深层的情感上又把这两个层次紧密地结合起来,形成整体的结构。朱熹说:“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18]李白诗歌风格狂放,但狂而不乱,放而能收,正得力于法度安排。《古风五十九首》中问句的运用,反映了李白诗歌“从容于法度”的特点。

讨论中国古代诗歌中的问句,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楚辞·天问》,全诗用373句提出了170多个问题,包括宇宙、自然、历史和人生等各个方面,其中问句多达183个,几乎每两句中就有一个问句,占了全诗将近一半的篇幅。屈原在运用这些问句时颇费匠心,明代黄文焕对此有深入的分析:“通篇一百七十一问,‘何’字、‘胡’字、‘焉’字、‘几’字、‘谁’字、‘孰’字、‘安’字为字法之变。以一句两问、一句一问、三句一问、四句一问为句法之变。或于所已问者复问焉,或于正论本论中忽然错综他语而杂问焉,或于已问之顺序者而逆问焉,以此为段法之变。字法、句法易知也。段法之变则全关章法,不易知也。总以顺中之逆,逆中之顺,知其不易知也。”[19]《天问》奠定了问难式的抒情方式,对此后中国古代诗歌中问句的运用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过,《天问》是一篇首尾完具的、独立的诗歌,与作为组诗的《古风五十九首》存在性质上的巨大差异。

在五古组诗的传统中,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上承阮籍《咏怀》和陈子昂《感遇》。正如王世贞所云:“陈正字淘洗六朝都尽,托寄大阮,微加断裁,而天韵不及。”[20]陈子昂的《感遇》风格类似阮籍的《咏怀》,而成就有所不如。为避免辞费,我们选择阮籍《咏怀》与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作对比,由此展现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在问句运用方面的某些特点。

阮籍《咏怀》和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使用问句的大致情况可见下表:

从这个表格我们可以看到:1.阮籍《咏怀》与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中问句出现的次数都比较多,出现的频率都比较高,二人对问句类型的偏好也比较接近,都喜欢用疑问和激问,其中激问略高于疑问。这说明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对问句的使用明显受到了阮籍《咏怀》的影响。2.阮籍《咏怀》中问句的出现次数和频率都明显高于李白《古风五十九首》,而且阮籍《咏怀》中没有出现提问,都是疑问和激问。正如上文所分析的,疑问和激问留出的回味空间较多。因此,问句使用的这些差异可能导致:阮籍《咏怀》比李白《古风五十九首》更为含蓄,李白《古风五十九首》比阮籍《咏怀》更为明白。而这也正是阮籍《咏怀》和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事实上存在的风格差异,这种风格差异的形成是诸多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问句使用的差异当是这些诸多因素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在问句的具体使用上,阮籍《咏怀》与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也存在重要差别。我们可以对比阮籍《咏怀》其二十与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五十九。兹先录二诗如下:

杨朱泣路歧,墨子悲染丝。揖让长离别,飘摇难与期。岂徒燕婉情?存亡诚有之。萧索人所悲,祸衅不可辞。赵女媚中山,谦柔愈见欺。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

——阮籍《咏怀》其二十[21]

恻恻泣路歧,哀哀悲素丝。路歧有南北,素丝易变移。万事固如此,人生无定期。田窦相倾夺,宾客互盈亏。世途多翻覆,交道方险巇。斗酒强然诺,寸心终自疑。张陈竟火灭,萧朱亦星离。众鸟集荣柯,穷鱼守枯池。嗟嗟失欢客,勤问何所规。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五十九

二诗存在明显的先后继承关系。章法结构相似,都从杨朱歧路之泣,墨翟素丝之悲起兴,然后过渡到诗歌的主题,最后以问句结尾。部分典故和字词也相同,如杨朱、墨翟之事和“泣路歧”、“悲”、“丝”、“嗟嗟”等字眼。但二者的不同也非常明显,且不说二诗的主旨不一样,阮诗侧重于国家的翻覆,李诗侧重于人生的多变,仅从艺术风格来看,阮诗语言凝练,感情含蓄,李诗语言自然,感情明朗。结尾的问句,阮诗云:“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抒发乱世中士人难以自保的忧生之嗟,语言简洁,诗味隽永。李诗云:“众鸟集荣柯,穷鱼守枯池。嗟嗟失欢客,勤问何所规。”以自然事物暗示世态炎凉,叹息落魄之士一筹莫展的困窘,形容详尽,感慨强烈。明代胡震亨云:“嗣宗诗旨渊放,而文多隐避,归趣未易测求。……太白六十篇中,非指言时事,即感伤己遭。循径而窥,又觉易尽。此则役于风气之递盛,不得不以才情相胜,宣泄见长,律之往制,未免言表系外,尚有可议。亦时会使然,非后贤果不及前哲也。”[22]其中关于阮、李两组诗的价值判断是一家之言,见仁见智,而认为阮作“诗旨渊放,而文多隐避,归趣未易测求”,李诗“以才情相胜,宣泄见长”,这样的事实判断,准确地抓住了二者各自的风格特征。两组诗风格的差异与它们对问句的不同使用互相交织,整体风格的差异决定了对问句的不同使用,同时对问句的不同使用也强化了整体风格的差异。

注释:

[1]《诗大序》,(唐)孔颖达:《毛诗注疏》卷一,《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页。按:《诗大序》云:“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本以“吟咏性情”概括变风、变雅的特征。但后人径以此指诗歌的本质,如(齐)钟嵘《诗品序》:“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见曹旭《诗品集解》卷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74页。(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诗者,吟咏情性也。”见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26页。

[2](宋)李纲:《李纲全集》卷九,王瑞明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98页。

[3](唐)李白:《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卷二,詹锳主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84~87页。按:本文所引《古风五十九首》皆出该书卷二,下文不再出注。

[4]《诗大序》,(唐)孔颖达:《毛诗注疏》卷一,《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页。

[5](清)乾隆:《唐宋诗醇》卷一,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四库全书》本。

[6](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907页。

[7](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5页。

[8](清)乾隆:《唐宋诗醇》卷一,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四库全书》本。

[9](宋)赵次公:《杜工部草堂记》,(宋)扈仲荣,等编:《成都文类》卷四十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四库全书》本。

[10](汉)佚名:《古诗十九首》,(梁)萧统:《文选》卷二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412页。

[11]李泽厚:《美的历程》,李泽厚:《美学三书》,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93页。

[12](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卷三十五,第27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十三经注疏》本。

[13](魏)曹丕:《典论·论文》,(梁)萧统:《文选》卷五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720页。

[14](唐)李白:《江上吟》,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卷六,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990页。

[15]沈谦:《修辞学》,台北: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第182页。

[16](清)刘邦彦:《唐诗归折衷》,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53页。

[17](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清)丁福保编:《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005页。

[18](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26页。

[19](明)黄文焕:《听直合论》,《楚辞听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续修四库全书》本。

[20](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清)丁福保编:《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005页。

[21]陈伯君:《阮籍集校注》卷下,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82页。

[22](明)胡震亨:《李诗通》卷六,清顺治七年(1650)朱茂时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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