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祠

2016-07-14 20:37龙小九
北京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韩家赵高赵云

不记得是什么朝代了,有这么一桩不算稀罕的趣事。

一条不大的河,上游有个村子,十几户都是姓赵的,可不叫赵村,得叫上赵村;下游也有个村子,十几家姓韩的,叫韩家沟,偏不拿下字打头。这村名怎么起的,谁也不知道,可一代代传下来了却是事实。

似乎从定下名字开始,两个村子就暗暗较劲,谁也看不上谁。哪个村收的庄稼多,哪个村织的麻布好;大到生娃子,小到补鞋子,就没有不攀比的。比来比去,终于比到了祖宗祠堂上。

那年农闲时,韩家沟韩老公家的不肖儿子韩苗回来了。这孩子,只说要出去闯闯发点财,就把六十岁的老爹一人扔在家里,两年不见踪影。据看见的人说,这韩苗回来的时候也没穿金也没戴银,还是那副穷样儿,肯定少不了要挨口水的。可怜那韩老公,老来得子,舍了媳妇才保住的孩子却一点出息都没有。还有人说这韩苗和韩老公似乎长得还不怎么像。唉,都是上辈子造的孽哟……又或许是韩家沟风水不好,不然怎么能出这样的丑事呢?这些风言风语,上赵村的人听得是津津有味。

又过了四五天,韩苗的事还没过去呢,韩家沟竟有人来上赵村递帖子,说是翻修了祠堂,摆了几桌酒,请十里八乡都出人作个见证。

还十里八乡?说得真好听,谁不知道方圆20里内就俩村子。再说这祠堂,早不修晚不修,偏挑这个时候,怕是要拿酒席堵别人的嘴吧!要么说韩家沟的人傻呢,嘴长在我身上,该吃就吃,想说就说,还有谁管得了?

上赵村的里正赵眼当即点了六个青壮,跟着送信的去韩家沟吃席。空着手去也不合适,可事来得突然全没准备,那就拎两袋子黄豆去随个份子吧!临出村,赵眼拉着领头的赵二小声嘱咐道:“你们给我甩开腮帮子吃他韩家沟的,吃得最多的,回来我给发鸡子儿!”

六个汉子浩浩荡荡地杀了出去,又摇摇晃晃地摸了回来,就着月光一看,一个个挺着肚子满脸通红。赵眼心说这韩家沟还真下本钱,愣是把六个酒缸饭桶给填满了。拉了赵二来一问,才觉着上了人家的套。韩家沟的祠堂压根儿没修,只是在正中间添了一个牌位——“尊先祖淮阴侯韩信之位”。

今天这出是认祖归宗!按人家说的,韩苗往外头跑,那是寻祖宗去啦。天南地北地跑了大半圈,最后打听明白了,我们韩家沟人啊,都是韩信的后代!

“韩信……哪个呀?”赵眼没读过书,字都不认识几个,可这话问得却是极有水平。谁,哪个,差别可大了。

“说是汉朝的大官,封过王的那个。”赵二顺着话解释下来。

韩信是谁赵眼真不知道,可封王他明白,那是除了皇上以外最大的官了。难怪要请人过去“作个见证”呢,搭台唱戏嘛。这趟就不是白吃白喝,去了就是捧臭脚的!失算,失算了呀!听听韩家沟那帮人的牛气样儿,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韩苗那小崽子,还摇头晃脑地唱了一段什么祭文,把个韩老公给美的,牙都没剩几颗的人,愣是把一盘煮黄豆嚼得噼啪带响。更可气的是自家这帮小子,就瞧不出个好赖,还一个个吃得嘴歪肚圆的,这是给谁长脸给谁捧呢?

“眼叔,他们都没我吃得多。那鸡子儿……”

赵二没拿着鸡子儿,倒是后脑勺狠狠地挨了几下。

这天夜里,赵眼在河边涮了一宿的脚丫子,冻得龇牙咧嘴。迎着月光,他反复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赵家是不是也该有个做大官的祖宗呢?

老赵家盘不出个好祖宗……按理说这应该是宋朝之前的事了吧?

倒也未必。

且不说像李逵那样能扯着嗓子喊出“你家皇帝老儿姓宋,俺哥哥也姓宋……”连皇上姓什么都记错了的无知小民实在太多,单一个冒认皇亲的罪名就不是谁都担当得起的。哦,我号令天下的真龙天子和你穷山沟里苦哈哈的是一家子?不能!几百年前都不能!

宋朝不行,宋朝之后就更不行了。你说你放着本朝的顺民不做,非要弄顶前朝后裔的帽子顶在脑袋上玩,就不怕上头觉得你要造反?要知道皇上家对待这种事向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一个不顺眼,直接把你帽子给摘了……当然,连脑袋一起。

所以说高攀没什么,可不管什么时候,哪个能攀,哪个不能攀,自己必须先掂量清楚了。

赵眼就反复掂量了很久,最后想明白了——好祖宗不是想出来的,是问出来的。不然你当韩家沟的那帮泼才真是什么大官的后人?啐……你听那祭文里就没几句人话,翻来覆去就是什么野呀栽呀什么的,定是韩苗那小崽子跟着外头的人学了几声好叫唤,便回乡里跳着脚地卖弄,真真气煞个人了。不就是跟外头打听个有脸面的本家吗?你韩家沟去得,我堂堂上赵村如何去不得!

赵眼还是配得上“当机立断”这个词语的。天还没完全亮,他就点了村里最机灵的小子赵田,晓以大义,让他认识到了祖宗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又嘀嘀咕咕好一阵子,安排妥当这才罢休。于是在韩家沟认祖的第二日,上赵村的一支奇兵悄悄出发,带着村里的最高指示,往镇上去寻什么“读过书的郎君”了。

经过了两顿饭的等待,赵田终于带着沉甸甸的消息回到了上赵村。赵眼、赵二、赵田这一大两小三个爷们儿围着一盏油灯,开始了上赵村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谈话。

“寻着了吗?”

“寻了个教书的先生,说是总爱拉着旁人讲些书上的事,有时惹得人恼了还挨打呢。”

“真是个有学问的?”

“想是错不了,我先问他韩信是谁,他念念叨叨一大套,连个磕绊都不打。”

“那倒是不错。哎,没透了咱的底吧?”

“哪能呢!按眼叔您嘱咐的,还问了好些旁的事情。且那先生看着精明,其实却呆得紧,我带的铜钱分文没收不算,还让我日后多去寻他些。就那光塞书的脑袋瓜子,咱村的事漏不了!”

“如此最好!快说说,咱到底该认哪路先人?”

“咱赵家的大人物我总共问出了两位来,一个叫赵云,一个叫赵高——”

“还是选叫赵高的罢!赵云那名儿听起来娘们儿唧唧的……”

赵二刚一开口就挨了一下,讪讪地不再出声了。要不是这赵二亲耳听了韩家沟认祖的说辞,赵眼还真不想带他玩,没脑子。当初怎么就派他去了呢?现如今一步错步步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俩人什么来头?比那韩信又如何?”

“那赵云是跟关公一伙的,打起仗来厉害得紧……那个赵高是宫里的大官,秦朝那会儿除了皇上数他最大……至于什么韩信,好像也没多厉害,听说还钻过别人裤裆……”

赵眼闭上了眼睛,反复地比较着这两个祖先的候选人。赵高听着是够高的了,可秦朝的事他真是没怎么听过,只知道一个什么项云项雨的搂着媳妇抹了脖子,怕是别人也没啥兴趣。赵云官好像不大,但是跟关公吃一锅饭,说出去该是极好听的……忽然,他想到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这俩人的事,你哪个记得多些?”

“赵、赵云。”

那就是了。官儿再大,名儿再响,自己吹不出花儿来有个屁用啊!

赵眼这里正该算是世袭。他是老里正的独苗儿,据说生下来就瞪着一双大眼睛,把接生的稳婆都吓了个跟头,差点把孩子摔死。老里正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定是个有出息的”。村里人都觉着这话有理,可谁也没指着他赵眼中状元,能当个里正已经是天大的出息啦。

赵眼这里正当得还算稳当,他的执政纲领就一句话:“一碗水咱得端平了。”赵眼没儿子,婆娘挺端正,也能干活,就是不会生,连个丫头都生不出来。赵眼也愁过,可愁着愁着就不愁了。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底下没人,这碗水才好端平吧。赵眼觉着,当里正不一定非要都一个样,有自己的招牌就成。他爹老里正威严,他赵眼公正,下一个里正呀,得找个机灵的。赵眼就瞧着赵田顺眼,这次的事情若是办好了,下个里正就定了!

赵田也能猜出点赵眼的心思,所以走在去韩家沟的路上,他的头昂得高高的,生怕丢了堂堂上赵村的脸面。他提着一只鸡,打着补送贺礼的旗号,就是要找韩苗探探底。斗归斗,脸面还是得要的。一路上叔伯大爷叫了个遍,这才摸到韩老公家里。

韩苗接过了鸡,脸色很平静,微微地笑着。韩苗笑得冷,赵田笑得硬。两人哼哼嘿嘿着说了几句客套话,终于绕到正题上来了。

“前日兄弟的大风头某却没赶上,后来听村里二哥一说,真是后悔得紧。想贵先祖韩信,可真是个英雄了得的人物。某听人说他受过那个什么胯下之辱,硬是挺了过去,这就不是一般人的肚量啊!”

韩苗又冷笑一声,说道:“田哥儿说得对,肚量嘛!一来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二来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后来韩信衣锦还乡,抓了那个泼屠户,让他在裤裆下钻了百八十回呢!”

赵田仔细回想了一下,记得那教书先生不是这般说的,他说韩信后来回乡压根儿没跟那屠户计较。可赵田觉得还是韩苗的说法更可信,本来嘛,要是碰上这事怎么可能不把面子找回来?钻百八十回还嫌少呢,得把他婆娘也睡了!

心里多想了一下,嘴上却不能放松。赵田清了清嗓子,又问:“某听说韩信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不知道他和关公、张三爷、赵云这些人比如何?”

“这些人又碰不得面,如何比得?我只知道关公他们打来打去还是三个国,韩信却把好些个国打成一个国了!”

“几个国是皇上的干系,不关将军的事。我看赵云能在百万军中杀个七进七出,这劲头韩信怕就比不了吧?”

“打仗不是靠蛮力的。那赵云再猛,能猛得过西楚霸王?你看那霸王,还不是让韩信撵得到处跑,最后还抹了脖子。”

赵田没想到韩苗知道这么些典故,跟出去之前简直是判若两人了。但事已至此,硬着头皮哪怕撕破脸也得争下去,不能弱了堂堂上赵村的名头。

“……韩信可是当过逃兵!要不是让萧老头给揪回来,说不准就回乡下种地去,又要钻别人裤裆呢。”

“你懂个啥?那叫计!没听说过会哭的娃子有奶吃?不跑那一下,上头怎么知道有这号人?没见跑了一回就封了个大将军嘛!”

“这耍心眼的就不是什么好人,最后让皇上他老婆砍了脑袋罢?死在女人手里,啧啧……不像赵云,忠得很,为了他,皇上连儿子都不要了。”

“说清楚了,谁不是好人?那吕皇后分明就是个心黑的妇人,最后差点自己当了皇上,和谋朝篡位的贼子没个两样。被她杀了说明韩信那是大好人、大忠臣。再说你那赵云,一点眼色都没有,看着皇上摔儿子也不接住喽,硬是给摔傻了,最后傻儿子继承皇位才亡了国……哼,这事你也好意思提?”

“你……”

“你以为我们家韩信就是个带兵打仗的?韩信点兵听说过吗?一千多兵站一块儿,三人一排多俩人,五人一排多仨人,七人一排多俩人,你说一共有多少人?”

“我……”

“这就不会啦?韩信分油知道吗?葫芦归罐罐归篓,二人分油回家走,这是什么意思?”

“这……”

“打仗打不过,算数算不清,你那赵云拿什么和我家韩信比!”

赵田再也招架不住,夺门而逃。

赵眼没有怪他,轻敌了,是自己轻敌了。韩苗那崽子在外头晃了两年,赵田只在镇上待了半天,如何敌得过?这事,还得再想办法。

当天晚上,赵眼又跟河边上涮了一晚上的脚丫子。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左边坐着赵田,右边坐着赵二。

这一夜,水花四溅,听上去欢快得很。

赵眼进城了。后半夜就起身,摸着夜路走,快晌午才到得镇子上。

毕竟岁数大了,脚程慢。可这趟不走不成啊。韩苗跟赵田论史,大获全胜的消息已经在两个村里传了个遍。这些天上赵村的村民发现,韩家沟的人好像一夜之间长高了几寸,要么就是自家抽抽了半尺,再也不是平起平坐了。好在赵田败是败了,嘴却是很严,一口咬定了是在镇上听过一回书,才跟“有见识”的韩苗聊起赵云的事,半点没提认祖。

幸好!幸好赵田记住了他的叮嘱!幸好没有直接把赵云认成祖宗!幸好手头上还有个赵高!赵眼就是靠着这一句句幸好鼓着劲,才走完了可能是这辈子最长的一段路。韩苗不是跟外头呆了两年变得能说会道吗?那咱就找个更能说会道的来撑场面!这事娃子们办不了,没有看人的眼力。身为上赵村的头脑,赵眼责无旁贷。

赵眼先是找到了赵田说的那个教书先生,却是有些失望。年纪轻了些,头脑也不灵光,透着一股迂腐劲。唯有听说赵眼是从偏僻小村里来的,那小先生眼睛里才闪出些光芒,说让把村里的孩子送来他这儿念书,可以只收八成的银钱。

赵眼鞠躬言谢,心里头可是连连摇头。这些个钱,足够村子里换几头好牛的了。再说这么远的路,就算小孩子吃得消,家里头也放心不下。而且那些半大的小子们,留在家里头可能干不少的农活,一头是稳稳的劳动力,另一头是天大的开销,还不知道会不会打水漂。这账,赵眼立刻就算清楚了。

不过认祖宗的事可就不一样了,那是一锤子买卖,费钱费力也就这么一趟,成了却是能压住韩家沟至少几十年,直到赵眼闭上眼睛。于是他几次三番地把话题往赵高上头引,想确认下这位先祖是不是铁定强过韩信。可这教书的小先生是一点都不识情识趣,只是一个劲地讲办学念书的事,还要拉着赵眼参观学塾。

这是挖空了心思想从自家腰包里掏出钱来呀!赵眼不想再耽误工夫了,他找了个上茅厕的腌臜由头,一溜小跑着逃开了。切,镇子上有见识的人多了,再找个说得来的便是。

可赵眼绕着镇子转了一圈,啃光了媳妇给自己带的两张饼,也没找着合适的人选。直到日头偏西,赵眼想到一个茶棚里讨口水喝,这下子可撞了大运。一个说书的坐在条凳上吐沫横飞,一群闲汉围坐着听得如痴如醉。说三分,讲的正是那赵云独闯曹营七进七出,赵眼听着,可比赵田那小子说得精彩多了。

好不容易等到散了场,闲汉们心满意足地散了去,赵眼连忙凑到了说书人跟前。

“先生真是好学问、好口才呀!”

那说书人一愣,脸上立刻布满了笑意。赵眼可不知道,“先生……好学问”这样的字眼,说书人也是头一回受用。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攀谈起来,赵眼觉得这位说书的先生,比刚才的小先生学问还高些,心下便有了决断。

“先生可知道赵高?”

“自是知道。”

“那先生可知道韩信?”

说书人又笑着点了点头。

“那先生说来,这两个人物哪个厉害些?”

说书人眼珠一转,笑道:“有赵高强的说法,也有韩信强的说法,看你要听哪个了。”

结果赵眼哪个都没听,他也知道自己听不明白。但赵眼认定了,能把一件事正说反说都有理的,就肯定比韩家沟那小子强!赵眼相信自己的眼力,许了说书人不少银钱,还有村里最肥的几只鸡,约定了日子,请他到村里来,说上一段赵高如何了不得,最好还暗带上韩信如何比不了。

说书人欣然同意,赵眼也是满心欢喜,出了茶棚便踏上了归程。

说来也怪,赵眼觉得自己的脚步轻快极了,连回去的路都比来的时候好走多了,真是祖宗保佑。

上赵村终于迎来了修祠堂的大日子。比韩家沟的大!席面要比韩家沟那顿多!菜也要好,自家酿的酒全拿出来,鸡也多杀几只,不过得留下最肥的给先生带回去。

说书人早早地来到了村里,享受着上赵村人左一口先生,右一口先生的亲切招待,一碗又一碗地吃着农家米酒,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赵眼这几天一直忙着张罗,把村里所有的资源全都调动起来,若是哪里出了什么岔子也开始扯着嗓子骂人了,颇有点老里正上身的感觉。可是从今天早上开始,赵眼连一句大声点的话都没说过,跟谁都是和声细语的,指挥着大家做饭摆席更是从容不迫,有理有条,一派大将风范。

给韩家沟的帖子昨天就送过去了,赵田是没脸过去了,赵二自告奋勇。这孩子也真不含糊,礼数做了个十成十,但多余的话是一句没往外说。以前见着韩家小娘就傻笑,问什么说什么的赵二,这次愣是绷着一张脸,把私下里跟他打听消息的韩家小娘给轰了回去。

一切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先生的酒吃得有点多,走起路来直打晃。不过赵眼也只是担心了一小会儿,他发现那位先生喝醉以后明显话更多了,音量也高了,每说一句话都拿着戏台上的派头,好看极了。这个样子上台讲上一段,可比韩苗那小子念谁也听不懂的酸文要有趣得多。所以赵眼非但没劝,还给说书人又加了一瓮酒……当然,兑了一半的水。

全都准备妥当了,韩家沟的人几乎是踩着点儿到的,韩苗那小子带着几个壮汉,随礼也是两袋子黄豆。赵眼冷冷地笑着,这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当下就吩咐村妇把黄豆煮了放在肉菜里,看看一会儿那韩苗吃得下吃不下。

吉时已至,整个上赵村升起了一种肃穆,全村男女老少在里正赵眼的带领下齐聚祖祠。红布一揭,摆在最上头的新牌位就露了出来——“尊先祖安武侯赵高之位”。

赵眼满意地看到韩家沟的人一阵交头接耳,而韩苗则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哈,他竟不知道赵高是谁!这就对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赵眼从小看着韩苗长大,他到底是个什么苗儿,赵眼心里是有数的。游手好闲爱说大话,人倒是挺机灵,可就是一点都不踏实。出去混两年就能学到真学问了?哼,也就是在外头多听了几回书罢,许是听了说韩信、说赵云的书,却没听着说赵高的书。这一回呀,定将你韩家沟打回原形!

上赵村人在赵眼的带领下大礼跪拜,完成了一整套祭祖的流程,可就是没祭文。观礼的韩家沟人安安静静,一同观礼的说书人倒是趁这工夫打了个小盹。

祭祀完毕,上酒开席。小孩子们最是欢喜,一个个把小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一旁的大人们一边给自己孩子夹菜,一边喝着淡酒,远远观望着韩家沟那桌的动静。当他们看到韩苗带来的几个壮汉吃相比没出阁的闺女还要文静的时候,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好戏才要开始呢,一会儿就让你们连半口菜都咽不下去!”

赵眼亲自把说书的先生叫醒,拉着他站上了事先搭好的台子上。

“今天是咱上赵村认祖归宗的好日子!我特地从镇上请来一位学问人,现在咱就听他给说说先祖的故事!”

台下一片欢呼,连小孩子都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看向台上将将站稳的说书人。韩家沟人也看了过来,但脸上的表情可不怎么开心。

说书人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身子也是摇摇晃晃,可嘴上是真不含糊。道一声:“列位看官,今天咱们就说说,这位安武侯赵高!”

头一句出来就是个满堂彩。说书人精神更盛,连说带比画地讲了下去。按照之前赵眼要求的,零碎的不用说,专讲赵高怎么厉害,怎么威风的事。那还不好办吗?虽然他不懂这村里的人为什么单喜欢听赵高,但反正是付了钱的,那就说呗,管它为什么呢。

先来个指鹿为马,满朝廷的官儿,哪个不陪着睁眼说瞎话就全拉出去砍了。再掰着手指头讲讲几次政变,太子、丞相,甚至是皇上,看着不顺眼的也一个一个都杀了。要不是因为当了宦官,这赵高自己做皇上都没什么问题。

村民们不懂皇宫里的这些事,只觉得自己祖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而韩家沟的几个汉子脑袋是埋得越来越低,连菜盘子都不敢看了。韩苗倒是总想找机会插上一嘴,可犹犹豫豫地不知从哪儿开口。直到听见说书人的最后一句话,隐隐约约记起些什么,这才猛地站了起来。

“这位先生,敢问这宦官是个什么官儿啊?”

“宦官就是内侍,皇上身边当差的人,也叫太监。”

“太监?”韩苗脸上忽然爆满了惊喜,“太监不是、不是……割了卵子的吗?”

“是啊,皇宫里当差嘛,整天跟那些宫女娘娘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割了皇上也不放心啊!”说书人大笑着回答,忽然发现台下刚才还手舞足蹈的村民忽然安静下来了,以为是因为自己偏了题,赶紧又说,“这赵高呢,虽然是个宦官,却是当时最位高权重的人。就是三分里的十常侍也是远远比不过的,可以说是宦官里的头一名啊!了不得呢……”

说书人的声音好像越飘越远,赵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宦官、太监什么的他压根儿不懂,但割卵子他明白……这是认了个哪门子的祖宗啊!他想冲上台去捂住说书先生的嘴,可也许他更该捂住的是韩苗的嘴,那小子已经开始大声地给他带来的几个汉子解释什么是宦官了。

在韩家沟人的哄笑声中,赵眼别无选择地晕了过去。

上赵村的人翻修祠堂,认了个新祖宗。这事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却悄无声息。外人根本打听不到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村的里正一病不起。

后来,上赵村的人把祠堂里的新牌位撤了下来,又好好地重新祭拜了一番。

没过多久,韩家沟那边也做了一样的事。

又过了不知多久,赵眼死了。据说他躺在床上拉着新里正赵田的手,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村里的孩子送去镇上念书。赵田答应了下来,但后面有没有照做可就不知道了。

人们只知道,上赵村后来改了名,把“上”字给去了。

作者简介

龙小九,原名孙一凡,男,1988年生,属龙,北京人,2007年考入北京邮电大学,肄业。本篇系其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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