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玲玲[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23]
《静静的顿河》与《日瓦戈医生》互补比较
⊙赵玲玲[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210023]
《静静的顿河》虽采用两条线索写史写人,但作品其实是用史写人,《日瓦戈医生》则略史写人。在写人这个层面上而言,《日瓦戈医生》是将《静静的顿河》作了纵向拓展。但《日瓦戈医生》并非只是《静静的顿河》的注解。本文试图从人的魅力、生命意识、自由这三个方面探讨这两部作品的互补性。
《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 人的魅力生命意识自由
《静静的顿河》描写了从一战到国内战争结束那个动荡的年代顿河哥萨克人的生活和斗争,小说一方面描写了苏维埃政权在顿河地区从建立到巩固的历史进程,另一方面展现了葛利高里悲剧性的人生道路。这两条线索交织,全面展示了从一战到国内战争结束整个时代的风云变幻。《日瓦戈医生》则以时代为背景(这个时代包括了十月革命前后几十年的重大历史事件: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的实施等,小说的“尾声”部分一直写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描写了医生、诗人日瓦戈悲剧性的一生。从时间跨度上来说,《静静的顿河》没有《日瓦戈医生》跨度大。但从作品内容看,两部作品的时间都集中在一战到国内战争结束期间。从写作手法上看,《静静的顿河》是以“史诗”手法,展现时代风云的同时描写葛利高里的人生际遇。所以小说中战争生活和日常生活交错,两条线索齐头并进。《日瓦戈医生》则将时代设为背景,将重心放在俄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展示上,反映历史动荡时期的个人遭遇。所以构成小说主要情节线索的就是日瓦戈的生活遭际。这两种写作手法决定了两部作品的不同命运:《静静的顿河》时热时冷,《日瓦戈医生》一开始就被当作政治作品遭到抨击。《静静的顿河》能够一时安然,是因为它在大方向上是“正确”的:苏维埃政权最终在顿河地区建立并巩固,一切反动落后势力必将失败灭亡。但障眼法迷惑不了明眼人,大时代的趋向掩饰不了小人物的走向,关于葛利高里的命运议论纷起。拉普成员潘菲洛夫就认为《静静的顿河》结束时葛利高里应该成为布尔什维克,否则便不能付印。①而《日瓦戈医生》因没有历史趋势的保护,只能因日瓦戈医生的个人命运而遭受抨击。所以奥克良斯基在其《幸福的失败者》一书中说:“我以为,在表现革命和国内战争中知识分子对历史的态度方面,小说家帕斯捷尔纳克所表达的与米·肖洛霍夫在史诗《静静的顿河》中哥萨克和农民的态度一样。《日瓦戈医生》的作者却因此被全民钉上了耻辱柱。”②
《静静的顿河》虽是两条线索齐头并进,但这部作品的伟大绝不是因为它的历史真实。亚里士多德《诗学》便认为诗较历史更富哲学意味。这部作品的真正内核是葛利高里的人生道路,时代不过是布景;而《日瓦戈医生》中直接将时代当作背景,所以重心是人物命运这一点更看得分明。可以说,《静静的顿河》既写史,也写人;而《日瓦戈医生》略史写人,将对人的描写放大。从这方面看,《日瓦戈医生》是《静静的顿河》的一部精彩的注解。但若将《日瓦戈医生》看作是《静静的顿河》的附属品,未免小看前者。在探索生命这个层面上,这两部作品是相互补充的。
《静静的顿河》中的主人公与自然相接,与文明无缘。葛利高里是个自然人。在知识上他“是费了很大的劲念完了教堂小学”③。相当于一个半文盲,因此在和受过教育的伊兹瓦林争论顿河自治问题时,“起初他们争论得很凶,但是半文盲的葛利高里和自己的论敌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所以伊兹瓦林在争论中总是轻而易举地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他对于红军、白军没有是非,对于顿河自治还是苏维埃政权没有概念,加兰扎能“摧毁他原来对沙皇、祖国和他的哥萨克军人天职的全部概念”。与伊兹瓦林一谈,“不久前他脚下刚刚坚硬起来的土地又松软了”,再经过波乔尔科夫,“于是经过短时间的动摇之后,原先的真理就又在他心里占了上风”。正是这种知识上的缺乏,使他不会用理性思考,凭借的只是个人良知。这种良知,就是人性。他投奔红军,而看到波乔尔科夫砍死俘虏后便心有所变。他徘徊于红军白军之间,给人的感觉不是他有多恶,反让人感知到他的善良。而且不管遭到战争怎样的摧残,人性在他身上始终存在。青年时期为砍到小鸭子心疼,到作为连长不许连队抢劫被撤为排长,心中始终具有“道德律令”。在性格上,具有麦列霍夫家的野性。“一支真正的鹰”,“他太野了,是匹驯不好的劣马”,所以他责怪娜塔莉亚的冷淡,不由得思念具有狂热激情的阿克西尼亚。这种性格上的粗鲁野蛮,正是一种自然的野性美。
《日瓦戈医生》的主人公是一群知识分子。日瓦戈医生是个文明人,他既是优秀的外科医生,又是颇有才华的诗人,更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自我写照。“我想通过这部小说描写俄罗斯近四十五年的历史面貌,同时通过沉重的、悲伤的主题的方方面面,像狄更斯或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安排得无微不至,使这部作品成为我表达自己对艺术、对福音书、对人在历史中的生存及其他等等的看法的书。”④但作为诗人的帕斯捷尔纳克并未影响日瓦戈的理性判断,“他感兴趣的是物理学和自然科学,认为在实际生活中应当从事对公众有益的工作。就这样,他选择了医学”。⑤所以日瓦戈对外界是以一种理性的知识分子的眼光和精神去对待的。对于十月革命,一开始他无疑是支持的,“多么高超的外科手术啊!一下子就割掉了发臭多年的溃疡”!可是经过磨难之后,他发现,“要知道,如今一切都带有政治色彩。在苏维埃政权这边,调皮捣蛋和耍流氓被看成是黑色百人团的证据;在白军那里,把闹事的人看成布尔什维克”。日瓦戈清醒地知道现实的是非,可是知识分子的品行让他不愿曲意自存,只能超越时代的潮流。《日瓦戈医生》中同样有很多出色的自然描写,但不像《静静的顿河》中自然描写指向自然,这部作品中自然多与人挂钩。很多自然景色的描写以人作喻,如“离大路稍远的地方堆起了麦垛,如果长时间地凝望过去,它们就像是活动的人形,似乎是丈量土地的人沿着地平线边走边往本子上记什么”。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自然能联想起人。
就是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出现了相似的人生轨迹。葛利高里徘徊于红军白军之间,是动摇于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复杂人物。日瓦戈将自己视为革命的局外人,希望脱离革命斗争,追求个人安定的生活和维护个人的自由信仰。葛利高里看似是革命中人,然而是因为作为一名哥萨克不得已卷入战争,他不能像日瓦戈最多做个军医那样置身事外。葛利高里必须主动选择,日瓦戈却是被选择。对现实感到无望时,两人都有自甘堕落的倾向。日瓦戈追求精神家园,葛利高里则深恋故乡,土地和草原是他希求的归宿,“离开土地,我哪里也不去。这儿是草原,喘气都痛快”。葛利高里的几次转向是因为反对暴力,日瓦戈希望在革命时代独善其身的根源也在于反暴力。“我本是赞成革命的,可是如今我考虑的是,用暴力是得不到什么的,要以善引善。”日瓦戈的话其实也是葛利高里的心声。只是葛利高里一个大老粗说不出,只好体现在行动上,就是在革命与反革命之间挣扎。
“在审美趣味的取向上,肖洛霍夫具有悲剧意识也偏爱悲剧表现形式。”⑥《静静的顿河》充斥着死亡。战争中有死亡理所当然,但作者恰恰安排主人公葛利高里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哥哥、妻子、嫂子、父亲、母亲,而且这些人的死亡并非一笔带过,或详写死前情态或着墨于死后状态,达触目惊心之效。在和阿克西尼亚逃亡的路上,阿克西尼亚中弹身亡。看到阿克西尼亚嘴中流血,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葛利高里吓坏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生中最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因此在埋葬阿克西尼亚之后,“现在他再也用不着忙了,一切都完了”。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上是“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肖洛霍夫很善于抓住颜色、声音来描写自然,所以他笔下的自然景色一般都具有生气和野性。他笔下的自然除了美感而外,还有揭示之功。他常用自然景物对照外部世界,如用战争与景色交替,也常将自然与人写在一起,且自然景色还用于指向人物的内心世界。而这一章中,连用两个“一切都完了”,天空是“黑沉沉的”,太阳是“黑色光芒”的,压抑沉重,看不到一点希望。小说最后他回到家里,女儿得病死了,儿子仍然健健康康,小说最后一句是“这就是他生活中剩下的一切,这就是暂时还使他和大地,和整个这个在太阳的寒光照耀下,光辉灿烂的大千世界相联系的一切”。小说看上去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但叙述止于此点,不涉及将来,如《罪与罚》结尾中拉斯柯尔尼科夫与索尼娅则展望未来获得新生。相比之下,《静静的顿河》给人的感觉是白茫茫大地上的无限苍凉。
肖洛霍夫在叙述中的时间只指向当前或过去,并未延展到将来。作品中经常见到由自然景色想到过去的好时光。看到周围景色,葛利高里经常想到从前:“这里一切他都很熟悉,每棵小树都能引起一串回忆……”“葛利高里是在梦中,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曾经见到过这一切呢?”作品中或描写当下景色,或由眼前之景想起过去,与未来无关。人物则关注当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无法考虑下去,“直到自己的村子,葛利高里一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杂乱无章地想着不久以前的事情,很想是哪怕粗略地勾画个未来的轮廓,但是思路只能想到回家休养,就再也想不下去了”⑦。因为根本无未来可言。
《日瓦戈医生》去掉尾声部分,正文是以葬礼始,以葬礼终。死亡充斥在日瓦戈身边,甚至吞噬他本人。帕维尔·安季波夫自杀,拉拉必定死在集中营。但与《静静的顿河》中死亡意识不同,《日瓦戈医生》中同时具有复活意识。冬妮娅的母亲安娜·伊万诺夫那病重时与日瓦戈聊天,日瓦戈便说到了复活,“死亡之所以不会有,是因为先前的已经过去”,“您担心的是您不能复活,而您诞生的时候已经复活了,不过没有觉察而已”。经过这番谈话后,第二天安娜·伊万诺夫那便有了起色。而安娜·伊万诺夫那死后,在她的葬礼上,日瓦戈没有悲痛,却比任何时候更看清艺术。他甚至满怀热望预先体会到一种乐趣,即把当时的感受写成追荐亡人的诗句。日瓦戈病好了之后写诗,只是偶尔有个男孩子打扰,这时不知是作者发议论还是日瓦戈的感想:“这个孩子就是他的死神……不过,这孩子还帮助他写诗,怎么能是死神呢?莫非从死亡当中还能得到好处,死亡还能有助于人?”以疑问方式表达出复活意识。这首诗写的不是复活,也不是收殓入棺,而是这两者之间流过的时光。在作品第十七章尤里·日瓦戈的诗作三写的便是《复活节前七日》:“面对复活更生伟力,死神也要悄然退避。”安季波夫开枪自杀的前夜与日瓦戈倾心交谈,这一夜日瓦戈睡了个好觉;日瓦戈的葬礼,拉拉现身,他们的爱情在作者诗意的叙述中升华,而且在葬礼中没有诉说悲痛,却商量了整理书稿一事。书稿是生命的再生,死亡皆被淡化。
《日瓦戈医生》淡化当下,寄寓未来。作品中的时间意识不如《静静的顿河》明确。《静静的顿河》偏史,时间明确到年月日。《日瓦戈医生》偏文,外部时间指向笼统,如第四章末尾“革命了”,第五章标题为“告别旧时代”,以现时指向新生。并且《日瓦戈医生》营造了一种朦胧感,日瓦戈母亲下葬的那天晚上是一个暴风雪的世界,什么都看不清;拉拉准备将实情告诉安季波夫,其实是对自己命运的选择,外界“弥漫着灰霜的空气”;拉拉喜欢在烛光下面说话,结果是“住宅的窗玻璃外面蒙了一层霜”,谈话就在这种情况下进行。人物活在当下,关注点在将来。帕斯捷尔纳克通过自然营造朦胧,而人物追求的则是精神世界,所以作品中常借人物之口谈艺术,说宗教,日瓦戈在瓦雷金诺安顿后写各种札记等,以超越当下,寄希望于未来。
肖洛霍夫和帕斯捷尔纳克好像分别是执其一端创作这两部小说,两部小说相互补充又相互映照。互补而不割裂,正是因为两部作品分执两端却又是同一指向,都在探索人的命运。可以发现,对“自由”的追求是人的宿命。
葛利高里是自然之子,他是为他自己而不是为了将军打仗的,“只求有个结局”。他是一匹野马,不愿做家禽,所以认为“不舒服的自由也比舒服的监狱好”。他希望能自由如从前哥萨克的生活方式,因此才不断地怀想从前。他希望自由地在土地上耕种,土地给予他回归自然之感,“他全身趴在坚硬的土地上,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远离尘世的安逸心情”⑧。
①②⑥刘亚丁:《顿河激流——解读肖洛霍夫》,四川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81页,第363页,第33页。
③⑦⑧[苏]肖洛霍夫:《肖洛霍夫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31页,第798页,第1949页。(《静静的顿河》引文均出自此版本)
④高莽:《帕斯捷尔纳克——历尽沧桑的诗人》,长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174-175页。
⑤[苏联]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张秉衡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3页。
[1]刘亚丁.顿河激流——解读肖洛霍夫[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1.
[2][苏联]肖洛霍夫.肖洛霍夫文集[M].金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3]高莽.帕斯捷尔纳克——历尽沧桑的诗人[M].长春:长春出版社,1999.
[4][苏联]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M].张秉衡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作者:赵玲玲,南京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