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声
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
新生总是能让人在经久的无望中看到一线希望的光。白居易出生之时,他的家乡徐州便遭遇了战火洗劫,太平时光一去不返,马蹄声交织着刀光剑影,像是为盛唐的消逝唱一曲哀伤挽歌。家中长辈为他取名居易,或许是盼他安稳长大,不求封侯拜相,只愿一生顺遂。
然而一语成谶,居易居易,前面缀了一个“白”姓,便道出了他一生的颠沛流离。
为躲避战乱,他一家被父亲送往宿州避祸,得以在此度过短暂安稳的童年时光。他本年少聪颖,又肯下功夫苦读,也算当得起一句“腹有诗书”。
时光匆匆而过,少年转眼间已是长身玉立,欲在科举上一展才华,他带着行囊踏上去长安的路途。然而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想要崭露头角何其艰难。他拿着诗稿敲开了名士顾况的大门,满心希冀只换来一句“长安米贵,居之不易”。
他听着这类似嘲讽的回答,只是默默抿紧了唇,把目光转向顾况手中那墨迹尚新的诗稿—“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好!好!好!”
一连几个好字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不由把目光疑惑地转向顾况。
“长安虽米贵,有此诗才,如何居之不易。”
从此他名满长安,中科举,授官职。身处熙熙攘攘的长安城中,看着远处昏黄落日,这烟火气息让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柔软,他突然觉得这长安也许能让他的脚步不再流离。
他始终秉持着最初的信念,“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其位,谋其职,承蒙圣上拔擢,他必倾尽全力报答皇恩。他刚正不阿,上疏谏言,还写了许多讽喻诗,不过是求一个无愧此心。
然而危机也就此愈酿愈深。他以为他不过是行分内之事,却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谪江州。
一时间,百口莫辩。
一声叹息落下,他收拾好满身落拓离开曾给予他无限希望的长安。昔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他的行囊空空落落,只有他自己知道遗失了什么。
居易居易,为何处处居之不易。
那日他在浔阳江头宴客,正是意兴阑珊时,忽听空中飘来几缕琵琶声,如同仙乐。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久不在长安,已是许久不闻这丝竹管弦之乐了。恰巧友人也听得兴起,两人便邀请弹奏之人登舟一叙。
来人是一年轻妇人,虽形容憔悴,但依稀可见早年芳华。她紧紧揽着怀中的琵琶,低眉行礼问安。
白居易听出她有京城口音,便又细问几句。原来这妇人年少时也曾名噪京城,艳绝一时,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后来她年岁渐长,容颜衰弛,门前冷落鞍马稀,不得已嫁作商人妇。商人向来重利,大半时间都离家在外,她只能日日守着空船,独望一轮明月。今日回想往事,不由奏一曲琵琶。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一口饮尽杯中佳酿,辛辣的滋味瞬间侵占他的味蕾,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仿佛一开口就会有什么从眼眶里冲出来,只能抬手请她再奏一曲。轻拢慢捻抹复挑,伊人指尖跳动在融融的月光里,舞出一段不为人知的传奇。那声音缥缈空灵,忽近忽远,在他心里拉扯出一段想忘不能忘的过去。时至今日他都不肯承认,是他做错了才被贬至此。他错了吗?他一心想为百姓谋福,为社稷建言,如果这是错,那他宁愿不知道什么是正确。
终究还是意难平,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如今他已伤心至极。
后来他又去过许多地方,不论是忠州,还是苏杭、洛阳,哪怕重返长安,他都不曾再有当日初入长安时的意气,再也不信有一处能成为他安身之地,就如同他再也拾不起那颗志在“兼济”的心。他自战火中走来,一生渴望安稳,却不得不转徙流离,一路风尘,满脸疲惫,到如今伤痕累累。
居易居易,原来是居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