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娘

2016-07-12 09:08黄小邪
党员文摘 2016年7期
关键词:文摘

黄小邪

我九岁那年,我那花枝招展的母亲突然提起编织袋,跳上进城的拖拉机,头也不回地去了她梦想的大城市。

娘一走, “大窝囊”成了爹的新名字,我呢,受人欺辱成了家常便饭。

邻村一个与娘年纪相仿的单身女人,常给我们送点吃的。这个女人,叫武霞。村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找她,听说她祖上是名医。时间一长,村里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对爹有意思,而我那沉闷粗鲁的爹确实只在看到她后脸上才有温和的笑容。

半年后,一个闷热的黄昏,娘从大城市回来,爹娘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他们的争吵里夹杂着“武霞”。次日,泪眼婆娑的娘抛下我们父子,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家。

“往后这日子就我们爷俩过。”爹只重重吐出这么一句话,又下地去了。

最后一次见娘时,她躺在大城市医院的太平间,车祸,面目全非。

半年后,爹再娶。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武霞。有人议论,爹是因她才与娘离婚;也有人讲,她无法生育,被男人抛弃才嫁给我爹。无论如何,在她带着那个被称作“嫁妆”的药箱子,嫁进我们家的那一刻,我对她仅存的一丝好感也已荡然无存。

武霞和爹的新婚之夜,我往他们被窝撒了一把鸡屎,遭到爹一顿暴打。以前,我爹固然蛮横,但从不动手打我,我越想越恼。又过了几日,我往她的药箱子里放了一条死蛇,将她吓得魂飞魄散,我又遭爹一顿暴打。

“我要整顿这个家!” 在这个女人撂下如此狠话的那一刻,我对她爆发了空前的仇恨与反抗。

她根本不像女人,下地、种田、挑水,样样都干。村里谁有病痛,她提着那个破药箱就去,分文不收。为此我常讥讽她:“你干嘛叫武霞呀?叫扁鹊、华佗多好!”她不予理会。某次她出诊带回一些糕点零食,被我丢进猪圈,她得知后暴跳如雷。“让你糟蹋东西!” 她随手捞起一把荆条追着我满院子打。

那是她以“娘”的身份,第一次打我。

次数多了,我不与她正面交锋,而是偷偷地将她晾晒的内衣往甘蔗地里扔,偷她抽屉里的钱……她发现后,必是鞭子伺候。从此,我偷人西瓜要挨打,去水库游泳要挨打,不做作业要挨打。

愈演愈烈的“战争”里,我那窝囊爹从来不帮我,总是任由她撵着我打。我常这样顶撞她:“你那么爱打人,自己生个儿子出来打!”听了这话,她打我打得更凶了。

我们家家徒四壁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七毛钱的辣椒要赊账;衣服基本靠人救济;除夕夜,巴巴指着她娘家送来几斤腌肉……她却乐观得很,从不像我娘那样喊爹“窝囊废”,看爹的眼神也格外温柔。渐渐地,我不再受人欺辱,不用经常吃冷饭,她还时常给我添置新衣服。

两年后,她怀孕了。她说,一个都培养不好,再生有啥用?她做了流产。我窃喜。但这并不代表我会缴械投降。

为了早日推翻她的“暴政”,中学时我结交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抽烟喝酒、打架斗殴,闯祸方法层出不穷。

那日,爹到镇上去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上我家逼债。

债主揪住她的胳膊恶狠狠地要挟:“拿不出钱,我们只好将你带走!”

我一听,对那几个债主说:“我家有很多钱,但是被这个女人藏着。”

她极力阻拦债主翻找,混乱中,一个男人狠狠推了她一把,她的头撞在墙上,顿时鲜血直流,口吐白沫。几个男人见状吓得仓皇而逃。我斜睨了她一眼,幸灾乐祸地想:小示惩戒,等我羽翼丰满,收拾你更不在话下!

几天后,头缠纱布的她威风不减,居然请人从镇里开了一辆红色大机器回村,这是她用医疗赔偿费给家里添置的收割机。爹照她吩咐去镇里学了驾驶技术。她则借了娘家十几亩地,种起大棚蔬菜。

我家的日子奇迹般地红火起来。

她的“暴政”也渐渐减弱,我上高中后,她不再经常打我。而我,对她则由挑衅转为漠视。

一天夜里,她走进我的房间,将一台崭新的英语复读机搁在我的桌上。我说:“请拿走这个没用的东西!”

哪知她云淡风轻地说:“小子,你想离开这个家,那就好好念书,考上外地大学。这样你才算报复我。”

“考就考!谁考不上是孙子。考上了我永远不回这个鬼地方!”我扬起脸冲她喊。

我金榜题名,她当着满座宾朋喝得酩酊大醉,不停说我是她儿子,是她棍棒打出的大学生,自豪之情溢于言表。“鬼才是你儿子!”我鄙夷地说。

她突然闭嘴了,跌跌撞撞穿梭席间。

谢天谢地,我在19岁这年,如愿离家千里。

开学那天,她交给我一部新手机,还给家里装上一台新电话,但我从不拨家里的电话。

大一下学期,我突然接到爹的电话。“你阿姨她,可能时间不多了!”爹语不成声,在电话那头哭了。爹可从未哭过。

“你阿姨患了恶性肠道肿瘤,已是晚期。”

“你窝窝囊囊哭个啥?还能救吗?”我承认,有一种莫名的难受掠过心尖。

“她不肯做手术,说你读书得花钱,我劝不动她,你回来说说,好歹她也养了你这些年不是……”爹央求。

她像一条海带那样挂在竹椅上,残阳铺在她蜡黄的脸上,药水一滴一滴注入她干涸的身体,旁边是她自己那个破药箱。那个挥舞棍棒追着我打的人,此刻就像脱落的半截枯树皮,凄凉无比。

见我杵在门口,她欲吃力地爬起给我做饭。爹让她休息,她嗔怪地说:“儿子大老远回家,吃不上一顿热饭算怎么回事。”

“一辈子死要强,活该你受罪!” 看她拖着孱弱的身子在厨房忙碌,我对她依然没有好声气,心里却分明有一些酸疼,我是怎么了?

我强迫她去做了肿瘤切除手术。爹不识字,家属签字由我办理,医生问到我和她的关系。“母子!”躲在墙角的她“噌”地直起身子。

医生说,半年观察期,只能将她直肠放在腰侧切口部位排便,如果半年没感染,运气好兴许能活个三五年,如果情况不乐观,随时准备后事。主治医生曾好心劝我们放弃,因为谁都知道,不管是否感染,都将面临一笔巨大的费用,而且反复治疗病人遭罪。爹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几个疗程下来,我们家已山穷水尽。

她一倒,我的生活费成了问题。爹愁白了头,央求我:“她这些年不容易,我们不能昧着良心不管她。”我点点头,背着行李搭上去北京的火车。

她是怎么找到我打工的小工厂,我全然不知。只记得那个早上特别冷,我刚打完卡,有人冲我喊:“你妈来了!”我吓了一大跳。呼啸的北风里,瘦骨嶙峋的她裹着爹的棉大衣直哆嗦。

“半途而废算什么男子汉?还瘦成这个鬼样子。”她的“嘲笑”令我心里五味杂陈,千万个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就被她“押”回了学校。

爹说,我休学后,她自作主张请医生给她做了直肠缝合手术,拗不过他,我们陪她听天由命。

大概上苍保佑,她的伤口未感染,癌细胞未扩散,她侥幸逃过这场劫难。

我毕业参加工作了,春节带女友回老家。

雨天路滑,驾车到镇上接我们的途中,爹连同他的三轮车一同翻入山谷,肇事司机逃逸。

重症病房外,半个月的等待显得昏暗漫长,医生宣布爹苏醒几率只有百分之十。即便醒来,也极有可能生活无法自理。她趴在爹胸口大哭一场后,一把抹干泪,对我说:“日子照旧,你们回城里工作,该干嘛干嘛,你爹交给我,这不还有百分之十的希望吗?”她的话,铿锵有力。

爹的治疗费,成了头号难题,亲戚借了个遍。肇事司机逃逸,事故地点没有监控和目击证人。雪上加霜的是,我丢了工作,女友弃我而去。

病体孱弱的继母,人事不省的父亲,巨额的医药费,我已心疲力竭。

几次在病房外听到她娘家人劝她放弃这个家,她从来都只是甩出一句:“绝不做负心人!”

为节省开支,她退掉护工,自己为爹更换尿布、床单;怕爹常年卧床神经萎缩,她每天给爹做按摩;怕爹寂寞,她深夜和爹“交谈”,还拿手机给爹听歌。

终于,在爹昏迷卧床的第四年,她在电话里哽咽着说:“你爹醒了!”当我赶到医院,她正紧握爹的手,贴在胸口,不断重复:“我在,我在!”

“娘,谢谢您!”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喊出这声娘的。她一听,愣了许久,一把搂住我,喜极而泣。

上个月,爹娘进城看孙子。

爹气喘吁吁将沉沉一筐土鸡蛋放在我新家的桌上:“给我孙子攒点土鸡蛋!你娘一个没舍得吃。”娘拉了他的衣角笑呵呵地说:“孙子吃了我的土鸡蛋,长命百岁哩!”

我对她说:“娘,这次您和爹就留在城里别走了。”我和妻子一直打算接爹娘在城里养老,可娘总以住不惯为由拒绝。其实我知道她是怕给我们添麻烦。

娘说:“明白你有这份心,可我还是习惯守着咱那个家。再说我和你爹身体好得很!现在不要你们养。”

爹说:“都听你娘的。”

(摘自《博爱》2016年第4期 图:项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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