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北宋的一天,洛阳。牡丹丛中,一辆小车缓缓而过,上面坐着一个人,他戴道冠,着长袍,持如意、酒葫芦……这是隐士邵雍在出游。仙风道骨的标配,该有的,他都有了。
邵雍随性,出行不一定有目的地,就任由车夫拉着,满洛阳城乱跑,赏牡丹,观风物,访老友,随遇而安。途中,经常有人惊喜地拦车大呼: “吾家先生至矣!”不称“邵先生”而称“吾家先生”,足见人们不把邵雍当外人。邵雍也就坦然下车,与主人同归。到主人家中,更是无论男女老少都来问候,邵雍也丝毫不摆谱,与众粉丝一一握手签名,往往月余,才兴尽而返。途中,又会有另一家欢天喜地地将他迎去。
后来,为方便见偶像,这些粉丝干脆仿照邵宅“安乐窝”,打造了十几所山寨住宅,号称“行窝”,一挽留邵雍。行窝宛若行宫,以布衣人物受此礼遇,可见邵雍受欢迎的程度。
除了平民粉丝,邵雍也有许多大腕朋友,比如司马光、富弼和吕公著。这些都是宰相级的人物,或因失意或因贬官而谪居于此,他们每每放下身段,吆五喝六地聚在一处。他们见了平头百姓自然还矜持地端着,但对白衣隐士邵雍则不一样:邵雍学问大、修养高,往那儿一站,仿佛平地里多了座大山,却又平易近人,不让他们感到压抑,反而如泉水淙淙,让人身心放松,着实吸引了不少大腕。
邵雍也不和他们见外,谈学论道之余,又亲切地点评他们各自的特点:富弼“铺陈”,吕公著“简当”,司马光“优游”,程颢“条畅”……说得朋友们连连点头称是。他又是易学大师,经常提出建设性意见,因此很得朋友们拥戴。他们见邵雍清贫,就集资为其置办宅院,是为安乐窝。如此大礼,邵雍也不言谢—一谢,反倒俗了。受者安然,施者释然,如果拘泥于俗礼,就不是邵雍,也不是邵雍的朋友了。
富弼和邵雍住得很近,又比邵雍大几岁,便倚老卖老:“我随时可喊邵雍过来玩了。”邵雍却说:“我冬夏不出门,春秋访友,你喊我,我不一定有空;不喊我,我倒有可能来呢。”富弼一笑,也不生气,吩咐儿子,自己病中谢客,唯邵先生除外。
司马光的宅子独乐园和安乐窝毗邻。其时,司马光在独乐园里编《资治通鉴》,邵雍则在安乐窝里撰《皇极经世书》。写书之佘,邵雍会调节一下节奏,顺便诱惑一下老友:“牡丹一株开绝奇,二十四枝娇娥围。满洛城人都不知,邵家独占春风时。”司马光如约来了,看得高兴,和上一首诗:“君家牡丹今盛开,二十四枝为一栽。主人果然青眼待,正忙亦须偷暇来。”吟罢,两人相视大笑。
独乐园,安乐窝,如此多乐,洛阳果然宜居。但独乐不免有离群索居的清高之嫌,和司马光的骨耿意气倒相配得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反观邵雍的安乐窝,是看淡红尘的一团和气,是尘埃落定的清净澄明,一介白衣书生的邵雍在不经意间建构了一个世外桃源,实在是个传奇。
这个传奇,以21岁为分界点。
21岁前,邵雍和一般儒生没什么区别,读书、侍亲、修齐以光宗耀祖。有了这样的目标,人生经历自然会很励志。
邵雍出生于河北涿州(今属河北保定),父祖都隐居不仕。因父亲崇尚道家,邵雍12岁便随家迁居共城(今属河南新乡,魏晋时期一位著名隐士曾隐居于此地的苏门山),15岁就能诗善文。由于家贫,他边耕边读,冬天不生炉,夏天不扇扇子,晚上不睡觉……这苦行僧一样的学习生活一直贯穿了他的整个青春期。
19岁时,邵雍开始游学四方。西跨黄河、汾水,南渡淮河、汉江,周游齐、鲁、宋、郑之墟,他将胸中丘壑与自然山水一一印证。到了洛阳,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当时的他不会想到,这座国色天香的都市会成为他后半生的栖身之地。他游学很久,直到母亲思子成疾,才归来侍母。
21岁那年,邵雍遇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李之才。
李之才是共城县令,同时也是道教高人、易学大师,几年来寻寻觅觅,要寻找接班人。听到治下的年轻人邵雍出身易学世家,且好学不倦、很有可塑性,便亲自跑来考察。
于是,在苏门山的某个清晨,响彻了一段事关人生命运的对话。
李之才问道:“你主要关注哪方面的学问?”邵雍老实回答:“儒学典籍。”李之才打断他:“你不是研究典籍的人。怎么样,你对探寻万物周期规律的学问感兴趣吗?”话说到这份上,邵雍也明白了李之才寻找衣钵传人的意思,便毕恭毕敬地回答:“幸受教。”
这个回答很讨巧。且不说邵雍好学,对任何学问都甘之若饴;现实点儿讲,邵雍也会选择易学:科举前途不明,他不能把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考中进士、走仕途固然好,考不中也可立德、立言,曲径通幽。何况,李之才又如此厚爱他呢。
这是邵雍人生的第一次选择,清晨的苏门山,太阳喷薄欲出,给二人的身影镀上了薄薄的一层金色。
于是,《河图》《洛书》……这些神秘的经典像一道道清泉,汩汩流淌到邵雍求知若渴的心田里。他三年不睡觉,昼夜打坐思考。只是,他心里偶尔也会斗争一下:科举与易学,孰重孰轻?窗外皓月当空,云朵穿行,一只鸟哇的一声飞过。邵雍一激灵,忙收回了目光,专心于眼前的学问。
之后,李之才调任河阳(今属河南焦作)司户曹,邵雍也随师前行,借居在州学里。在河阳,邵雍仍然钻研不懈,时间不够用,就挑灯夜读;灯油不够用,就用饮食交换……
接着,满腹经纶的邵雍参加了多次进士考试。儒道双修,李之才懂他。以他的博学与勤学,考个功名也应该不成问题。奇怪的是,邵雍一直没有考中,不仅没有考中,后人连他考试的时间、次数都无从考证。只能说,这段经历太让邵雍伤心了,他此后从不提起,干脆让它彻底消失。
不久,李之才驾鹤西去。老师仙逝,科举失意,邵雍举自四望,茫然失措。就在此时,他接到了到洛阳开馆讲学的邀请。这给邵雍解了人生之围。是蜗居家乡还是勇闯天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邵雍又一次做出了选择。
他要去洛阳,尝试新的生活。
道隐
初到洛阳,邵雍过得很清苦。40岁的人了,邵雍还是单身,要打柴、做饭、侍奉父母,还要讲学。但邵雍都淡然处之,不仅因为他四十不惑,更因为他的学说——象数学给他的底气。象数学以《周易))的数字模式去解释天地宇宙之构造及其演化现象,这种学说从大处着眼,容纳宇宙洪荒、人文历史的大胸襟,与之相比,个人的小委屈算得了什么?
他借居在天宫主寺三学院,讲象数学、《易经》,也讲《中庸》等其他经典,涉及自然科学、医学、心理学、天文、历法、物理、生物、音乐等多种知识。如此大才,自然让他的讲堂里学生满满,朋友也越来越多。这些学生和朋友除了仰望他,也不断给他带来福祉:他不仅有了家宅,有了好友司马光、富弼等赠送的田园,还有了妻子——45岁时,邵雍在洛阳成婚,之后又生子。蹉跎到这般年纪才成婚,不是因为他穷,也不是他没时间,而是三十没立,四十也就没心情了,若非学生撺掇,他也不想再折腾了。可是学生既有美意,他自然只有感激的份儿。
几年后,丞相富弼举荐邵雍为监主簿。富弼是洛阳人,邵雍是他的乡贤;邵雍借居天宫主寺三学院时,富弼也在此读书,算得上同窗学友;推荐邵雍既是举贤不避亲,又可为朝廷搜罗人才,更能拉朋友一把,帮他改变白衣的身份,何乐而不为?
可是邵雍拒绝了,甚至连台阶也没给朝廷留。朝廷是这样说的:如果您不想出来做事,吃空饷也没问题。条件如此优厚,但邵雍以资深隐士自比,没有答应。之后,富弼和吕公著等其他朋友又陆续举荐他几次,也被他一一谢绝。
如果举荐来得早几年,如果他没有学易学,或许,邵雍会考虑出仕的。但到了现在,一则,这些官职太小,对已过知天命之年的邵雍来说诱惑不大,以他的学识和学术地位,犯不着去为五斗米折腰;二则,他学道多年,早已看透红尘,一颗心静若止水,不会再为那些身外之物迷惑了。就这样,讲学、饮酒、赏花、交游,也挺好,大隐隐于市,洛阳就是他的修行道场。
拒绝的次数多了,邵雍的名气反而更响了。到了后来,整个洛阳都知道有这么一位邵先生,学问高,儒学、道术双剑合璧;人品好,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就是这样的人,却放着大官不做,偏要做隐士,而且做得风生水起。
名声是把双刃剑,邵雍是何等人也?朝廷虽不重用他,但好歹给过他官职,他若以此博虚名,倒显得不仗义了。于是,邵雍干脆穿上了道服,有了这身行头,朝廷也无话可说了。
老朋友司马光喜欢复古,也好道,见邵雍逍遥,便依《礼记》做了一套道士行头,出则穿朝服,人则着道服,还向邵雍炫耀。邵雍摆摆手:“我是今人,当穿今人衣裳。”弄得司马光自惭形秽的同时,也对邵雍佩服不已。
逍遥洛阳居,隐身道士壳,邵雍心定神闲。生计不成问题,名声不成问题,至于高不成低不就的仕途,还是算了吧。
导师
其实,邵雍知道,他之所以能在洛阳如鱼得水,关键在于他有一帮好朋友。这些朋友中,有他的学生、邻居、粉丝,最重要的是那些或退或隐的官僚。
1071年,司马光因反对王安石变法,惹不起躲得起,一赌气,躲到洛阳,弄了个独乐园,和朝廷藏猫猫。他虽然身在西京洛阳,却忍不住频频往东京汴梁使眼色,奈何朝廷装聋作哑,并不理会。富弼本身就是洛阳土著,又是资深改革家,经历过庆历新政和熙宁变法,仕途起起落落。他也看不惯王安石,以足疾为由,司马光前脚走,富弼后脚就跟到了洛阳,深居简出。还有未来的宰相吕公著,大学者程颢、程颐兄弟……
这些人和邵雍学养相仿,大都有深厚的儒学根基,又有相当的易学修为;他们政见相似,大都是保守派,反对王安石变法;最重要的是,他们对生活、对人生都有相同的审美需求:闲居、读书、饮酒、赏花、品茗、酬唱……风花雪月,对中国文人最有吸引力,何况是一帮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一帮有钱有闲的文人。
这帮文人在被朝廷暂时抛弃后很是失落,很需要另一种认同,一种来自民间道德或学术制高点的认同。很幸运,邵雍二者兼有。
他的德行高,与人交往从不说短道长,解答问题总是和声细气,没有尊卑之分,对人一视同仁。这样,白道喜欢他,黑道也敬重他,以致洛阳父母教育孩子都以司马光和邵雍为榜样: “千万不要做坏事啊,否则司马先生、邵先生会知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这种大德相交才是人生正理。
邵雍的学术之高也让人高山仰止。他儒学精湛,能诗善文,其诗集(《伊川击壤集》让人击节赞叹;和朋友饮酒赋诗,才气有过之而无不及。难得的是,他又精通易学,尤其是其易学的日常实践——准确的预测更是让朋友心服口服。
他访富弼,预知中午的一位来客是未来的史官,便吩咐朋友要好生招待;给吕公著预测过买宅之事;见两只麻雀在梅枝上争吵后坠地,便预知明日邻家女折梅会跌伤大腿;能预测出三个同样写下“筷”字的人的不同祸福。他甚至和儿子在天津桥赏月时,听杜鹃鸣而预知宋朝兴亡——理由是杜鹃北飞,地气自南而北,天下将乱……
有了道德达人和学术大师的身份,邵雍在朋友圈里的地位就很微妙:像观众,要欣赏这帮失意文人的独舞;又像裁判,调停他们和朝廷的关系。
吕公著看不惯王安石,向邵雍发牢骚,邵雍微笑着问了句“他不是你推荐的吗”,吕公著猛然醒悟,赶快停下话语;富弼以足疾请辞,却要去参加佛教的开堂法会,邵雍竭力阻止,以防富弼授人话柄,给新党以口实;一帮当官的学生故交因不满新法而纷纷要辞职,邵雍苦口婆心开导他们,辞职无益,不如灵活变通,造福百姓……
那些年,在洛阳,在旧党的心目中,亦儒亦道的邵雍是朋友,更是精神导师。他对他们既安抚又批判,以其般若智慧悉心关注和平衡着北宋的政治生态。
安乐
优哉游哉中,十年时间很快过去了。
这十年,是熙宁变法的十年,是北宋政治斗争最激烈的十年,也是邵雍名声愈炽、心情愉悦的十年。他经邦济世的儒者风范、超而不脱的道家胸襟不仅令旧党朋友们钦慕,连新党领袖王安石也激赏不已。他像一方湖泊,清澈静谧,掩映山色,不露痕迹;像一朵闲云,随意卷舒,自在无碍;像一座天然氧吧,淘洗着污浊俗世的滚滚红尘。
熙宁十年(1077年),邵雍病逝。临死前,他为自己盖棺定论:“生于太平世,六十有七岁。俯仰天地间,浩然独无愧。” 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很平静,将生死看作平常事,不喜也不惧。何况,有司马光、吕公著、程颢、程颐等好友一直陪着他,为他送终恤孤。有友若此,邵雍尽可含笑九泉了。
又一个十年后,元祜二年(1087年),欧阳修之子为邵雍请谥;淳熙初年,南宋诏命其配享孔庙,又追封其为新安伯;明嘉靖祭祀时称其为“先儒邵子”;清康熙则御赐“学达性天”匾……一介布衣,哀荣如斯,绝无仅有。
这自然和邵雍圆融的处世态度有关。其代表诗集《伊川击壤集》中的“击壤”即效仿尧时一位隐居山野、击壤而歌的老者。如此立意既可见其自许自拟,也可见其对时代的认同——北宋中期虽有诸多不如意.究竟还是太平盛世。哪一个时代不喜欢这样的大V认证呢?
这与邵雍是理学鼻祖更有莫大关系。宋朝是儒学复兴时期,邵雍和程颢、程颐等并称“北宋五子”,又与司马光等并称为道学的“六先生”。邵雍的《皇极经世书》更是演绎了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完整体系,找出了贯穿于整个体系的最高法则,从而奠定了宋朝新儒学的基础。
又因为《皇极经世书》蕴含了象数之学的原理,邵雍也成了江湖术士看相算命、预测吉凶的“祖师爷”。邵雍易学的日常预测本是为了推广学术的方便,无意间竟成了后世一些人赖以谋生的手段,这种学术的副产品倒是可观。烟火缭绕中,庙堂的邵雍、江湖的邵雍脉脉含笑,“吾家先生”不偏不倚,为儒家、道家、江湖人士的导师都做到了极致。他住在哪里,哪里都是安乐窝。
编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