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莲[潍坊科技学院,山东 寿光 262700]
论新时期旅游散文中的生命自觉
⊙李文莲[潍坊科技学院,山东寿光262700]
自然的环境往往能够放松身心、陶冶性情,重新建构个体的精神世界。中国的文人不但特别喜欢,而且非常善于从自然的乡村旷野中去寻找人生的乐趣,抒写人生情怀,寄寓人生境界。新时期的散文作家体认自然,恢复对自然的感受力,重建人与自然间的亲密关系;生态散文反思了人类行为给众多动植物的生存所带来的灾难,呼唤人类的群体意识,生命自觉达到“类意识”的高度。
自然感性反思生命自觉
中国的文人不但特别喜欢,而且非常善于从自然的乡村旷野中去寻找人生的乐趣,抒写人生情怀,寄寓人生境界。源远流长的中国山水画与田园诗,字里行间流溢着中国文人的这种丰韵而淡远的情致。自然的环境往往能够放松身心、陶冶性情,重新建构个体的精神世界。新时期的散文作家不仅抒写自己在大自然怀抱中的沉醉,而且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表达对自然的敬畏之情;新时期旅游散文呈现出个体生命苏醒、重构的气象。
人的生存空间拓展了,心灵空间也随之扩展,自我在扩展中丰富。与自然的零距离接触,被束缚的身心得到解放,人对自然的感受力在恢复的同时又得到增强。据学者分析,人的感性生命体现为两种基本形态:欲望感性和自然感性,它们共同构成人类感性生命的丰富性、复杂性与统一性。欲望感性以对物质利益的占有为目的,一旦发展过度,感官被物质的欲望阻塞,就会对自然无动于衷,甚至产生排斥自然的内在惰性。自然感性则是人对自然的感性经验所形成的感知自然的敏感性,与自然保持密切关联的感应能力,由生命深处所生发的对于自然的亲近感,以及人对自然的归依感。对人而言,受神学的、理学的、政治的禁欲主义的束缚,使得欲望感性无足轻重,生命就会干瘪枯燥;而只是重建欲望感性,并在欲望的放纵中,使欲望感性取代理性,又会使人的生命单一化,造成生活的危机。要校正人类步履,需要理性的介入,但更要重建人的自然感性,它既是对于过度的欲望感性的制衡,同时,也是参与人类理性的重建,为人类理性提供尺度。若在人的生活及心灵中没有了自然,人不但会感到孤独,而且会失去快乐,失去一块审美的乐园。要重建人的自然感性,就要改变人对自然的态度,为自然复魅,体认自然正是以其永恒的不变性与广大的孕育性来托起人类的生存。①在《林泉高致》中,郭熙论述了山水对于人的重要作用。他说:“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君子之所以爱山水,是由于山水使人感到快乐、感到舒适、感到亲近,一句话,感到美。与此相反,城市中远离自然的生活,让人感到孤独、感到造作,因为“城市是人造的巨量堆积,是一些钢铁、水泥和塑料的构造。标准的城市生活是一种昼夜被电灯操纵、季节被空调机控制、山水正在进入画框和阳台盆景的生活,也就是说,是一种越来越远离自然的生活”②。正因如此,韩少功向往一种融入自然的生活,一种自由和清洁的生活,在城市生活了多年后,他与妻子带着一条狗,回到了当年插队的地方,感受一种“画框”里的生活。韩少功的下乡正是要体认自然,恢复对自然的感受力,重建人与自然间的亲密关系。
人,本是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乡村人也成为了自然的一个元素。在韩少功看来,单是他们的笑脸就具有自然的本色:天然、多样且自由。韩少功为这一幅天然的乡村笑脸景观图欣喜不已:“下乡的一大收获,是看到很多特别的笑脸,天然而且多样。每一个笑几乎都是爆出来的,爆在小店里、村路上、渡船上以及马帮里。描述这些笑较为困难。我在常用词汇里找不出合适的词,只能想象一只老虎的笑、一只青蛙的笑、一只山羊的笑、一只鲢鱼的笑、一头骡子的笑……对了,很多山民的笑就是这样乱笑迭出,乍看让人有点惊愕,但一种野生的恣意妄为,一种原生的桀骜不驯,很快就让我由衷地欢喜。”③作者分析原因说:“各行其是的表情出自寂寞山谷,大多是对动物、植物以及土地天空的面部反应,而不是交际同类时的肌肉表达,在某种程度上无政府和无权威的状态,尚未被现代社会的‘理性化’收编,缺乏大众媒体的号令和指导。他们没有远行和暴富的自由,但从不缺乏表情的自由。一条条奔放无拘的笑纹随时绽开,足以丰富我们对笑容的记忆。”这样自由的地方,怎么能不受到感染?作者怀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以后,我在镜中是否也会笑出南瓜或者石碾的味道,让自己大感陌生?”④
自然里包含着无数的生命,它们生生不已,是一个可以被无限感觉的对象。韩少功在这神奇的自然面前,听到了来自大地的遍地应答,消弭了孤独与城市生活中的焦虑:“想想看,这里无处不隐含着一代代逝者的残质,也无处不隐含着一代代来者的原质——物物相生的造化循环从不中断,人不过是这个过程中的短暂一环。对于人这一物种来说,大自然是过去的驿站,是未来的驿站,差不多是人们隐形时宁静的伪装体。西方有人说:“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请问上帝是什么?不就是不在场的在场者么?不就是太多太多的陌生人么?就因为这一点,我在无人之地从不孤单。我大叫一声,分明还听到了回声,听到了来自水波、草木、山林、破船一石堰的遍地应答。”作者听出了“寂静中有无边喧哗”⑤,知道了“天并不是空,从来也不空”。这里,人的心也变得细腻温柔起来,作者看到了“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⑥。身体朝向大地,思想也落到了实处,韩少功在乡村的生活经历、在自然面前的变化为当代人提供了一个鲜活的例证。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二○○六年度杰出作家韩少功授奖辞说:“在这个精神日益挂空的时代,韩少功的努力,为人生、思想的落实探索了新的路径。”⑦
秋瑾说,爱己之极,进而爱群,爱群之极,进而爱类。一个人的生命自觉地不断拓展和升华,会达到“类(物种)生命”“类意识”的高度。当一个人的生命自觉达到类(物种)意识的高度,他就会“深切地感受到万物的生命气息,进而体味那生生不息、日新不已的生命洪流,那宇宙的大生命”⑧。新时期旅游散文中充溢着这种生命的气息。
把自然中的一切诸如山、水及一切生灵等都看作生命,就会与它们之间建立一种默契。新时期的散文作家楚楚去看武夷山,感觉武夷山是真山真水真性情,是有血有肉有灵性的,作者感叹道:“武夷是朴实的,又是清高的,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有缘无缘随你”,“游客在看山的同时,山也在看游客”⑨。同样,张抗抗理解了牡丹的拒绝,就有了另一番感悟,将一次失望之旅写得趣味盎然:“任凭游人的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它为什么不拒绝寒冷!”⑩牡丹宁可承受徒有虚名的质疑,也要坚守自己的个性,遵循自己的花期,作者欣赏牡丹的倔强,学会了享受失落后的意外,达观、机智的人生态度由此建立,谁能说这不是与牡丹心心相通的结果?
自然是个大生命,融入它的生命,将为人类的生命注入无尽的活力,赋予人以新的生命精神。新时期散文作家屡次强调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和短暂,表达了人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李存葆在神农架:“踱步于金猴岭那由冷杉组成的原始林旁,大吐大纳,进行着气自丹田的呼吸。在这每立方厘米中含有十几万个负氧离子的特级氧吧里,我感到人生的倦意在消失,生命的倦意在消失,怀疑生活的理由也在消失。”面对巍峨的梅里雪山,“站在这座壮丽、肃穆、威严的雪山面前,我倍感人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我知道,在人与自然与宗教方面,梅里雪山是我穷毕生精力,也不可能读懂的一部大书”⑪。这种对大自然神秘的寻求和对人类生命渺小的体认是对现代文明的合理超越。
自然之道,也是人之道。对于个体的生命而言,死与生总是相对的,但对整个人类的历史而言,生命之流从未间断,自然中的生命与人的生命有相似之处,面对热带雨林中的“绞杀树”大青树,人们常把它咒为“恶魔”,但李存葆却认为,实则它们是上苍为雨林不断更新派遣的使者。正如雨林中那一生只在岁暮开一次花便寿终正寝的翠竹和贝叶棕一样,死并非是生的对立面,悲壮的死总是承续着壮丽的生。正是有了绞杀树在忠诚地履行着它的天职,才使得雨林永远高吟着铁流似的生命进行曲。从死中看到生,从残酷中看到自然伟大的法则,是生态智慧的体现,也是体验人生智慧的一大法门。不仅如此,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地慷慨接纳的大自然,为每一个生命都留有一方位置,在它的怀抱里,万千生命中的每种生命,都能找到各自的生存位置。李存葆《绿色天书》中那迷人的西双版纳,就是一个众生平等的乐园。在自然中,人们实现了自己的共和理想。
李存葆曾经说过,和谐是众美之源;人与自然的和谐,才能使人感到安闲、惬意、舒爽和怡乐。人与大自然的和谐才使人有了皈依,也才使大自然有可能避免被人类毁灭。
人类对自然的过度开发占用引起了生态环境的恶化:物种异化、生物莫名其妙地自杀、气候异常等自然异常现象时有发生,人与自然怎样才能和谐相处的问题成为大家关注的热点,反思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散文应运而生,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来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李存葆的散文集《大河遗梦》在关于黄河、泰山、沂蒙、洪洞、鲸疡这些与自然相关事物的叙写中,表达对于生态危机的焦虑与改变生态现状的思考。林宋瑜的散文集《蓝思想》以海洋生态状况为视角揭示生命意识和生态文化的内涵。周晓枫的散文集《鸟群》中对于仙鹤、乌鸦、啄木鸟等动物生存状态的描绘,揭露了人类对自然界动物的戕害,表露出对于生态环境日益遭到破坏的忧患和不满。深受梭罗、利奥波德等人的自然思想和伦理观念影响的苇岸,创作了《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大地上的事情》等一系列生态散文,赋予冰冷的大地活泼的有韵律的生命,追求人和大自然的和谐与统一,表达其对工业社会的反省,反对人类和自然的对立。”⑫于坚散文集《相遇了几分钟》,既表现了自然原始的美,又包含对现代文明的批判;作家张炜的散文集《匆促的长旅》表达了对大地的敬重和爱;韩少功的散文新作《另一片天空》,流露出对现代文明的排斥和对简单生活的向往之情;贾平凹的《溪流》蕴含着对大自然的深深眷恋。生态散文反思了人类行为给众多动植物的生存所带来的灾难,促使人类去面对当今地球上的物种的快速灭绝,从而去思考人类应该怎样做才能挽生态平衡于艰危。
人类是自然的一个物种,康德在其晚年特别关注作为一个物种的潜能和使命,少数民族作家阿来由马退化联想到人的退化,进而对于人对树木的杀伐发出警告,他也是把人作为自然的物种来考察的。在《马》一文中,作者看到由于马从事了牛的工作,为适应山地,马那高大的身躯竟然日渐矮小,而且荡尽了英雄气息,变成一种不需要骑手的牲口了,由马这个品种的退化,作者联想到人的平庸,不禁叹息:“没有想到人在社会里,从遗传、从四周环境不断得到沦入平凡、甘于平凡的指令,不断丧失个性的过程早就在生物界演示过了。”⑬在《走向大渡河》中,面对大渡河飘满的树的“尸体”,作者警告说:“几乎是所有动物都有勇气与森林和流水一道消失,只有人这种自命不凡、自以为得计的贪婪的动物,有勇气消灭森林与流水,却又没有勇气与森林和流水一道消失……要知道,在地球的生命进化史上,要是没有水,没有森林,根本就不会有人类的出现。”⑭当自然被破坏殆尽,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没有了,人也将无法存在。阿来的警告振聋发聩。
生态散文的作者们对人类扼杀自然生命的种种劣行进行了尖锐的抨击、执着的追问和深刻的反思,并在此基础上热切呼唤人类的群体意识,呼唤人类要真正爱护自然、尊重自然,加强环境保护,维护生态平衡。而生态散文“通过揭示生态危机、批判人类中心主义、展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想境界,培育大众的生态意识及健康的消费观、发展观,从而促进自然、社会、人的精神世界三重生态的和谐发展”⑮。读者从作者的呼唤声中可以清醒地悟出:保护大自然、保护环境、保持生态平衡、保护身外的一切生灵不受侵害,在终极意义上就是为了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生息。
在自然的怀抱中,旅游者的生命空间得到扩展,生命自觉的不断拓展和升华,终至“类意识”的高度,当一个人的生命自觉到达类(物种)意识的高度,就会“思考和体会人在世界上的地位和价值以及对自然的责任;探索人类的前途和命运,会以人类一分子或世界公民的姿态反观自己的使命,展现生命的尊严和意义”⑯。新时期旅游散文作者,从关注一己的生存感受,到体悟自然的大生命,再到关注生态环境,正是作者的生命境界不断升华、生命自觉程度不断提升的过程的呈现。
①刘锋杰:《重建人的自然感性》,《回归大自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
②韩少功著:《遥远的自然》,《大自然与大生命——10年人与自然散文精品》,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③④⑤⑥韩少功著:《山南水北》,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第24页,第309页,第95页。
⑦谢有顺:《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二○○六年度杰出作家韩少功授奖辞》,《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3期,第113页。
⑧⑯郭湛、王文兵:《主体性是人的生命自觉的一种哲学表达》,《唐都学刊》2004年第3期,第15页,第15页。
⑨楚楚著:《山看人》,林非选编:《中华游记百年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55-556页。
⑩张抗抗:《牡丹的拒绝》,王景科主编:《精美散文读本》,山东友谊出版社2004年版,第378页。
⑪李存葆:《雪野里的精灵》,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98页。
⑫杨剑龙、周旭峰:《论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创作》,《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第41页。
⑬⑭阿来著:《马》,《走向大渡河》,色波主编:《你在何方行吟》,四川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8页,第143页。
⑮姜桂华著:《生态文学大有可为》,《人民日报》2004年6 月29日。
[1][美]埃里希·弗罗姆.存在与占有[M].关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2]蒙培元.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龚鹏程.“游”的精神文化史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4]曲小强.自然与自我——从老庄到李贽[M].济南:济南出版社,2007.
作者:李文莲,博士,潍坊科技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