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慧敏[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英语系, 南京 210016; 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后流动站, 上海 200083]
大屠杀创伤记忆与文学
⊙信慧敏[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英语系, 南京210016; 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后流动站, 上海200083]
纳粹大屠杀无疑是人类现代文明史上一次最为惨烈的杀戮,但这段创伤记忆在“二战”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处于被压抑和遗忘的状态,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才逐渐进入大众的视野中。本文讨论大屠杀创伤记忆的内容、成因,探究大屠杀书写的文学表征以及伦理困境。
纳粹大屠杀文化创伤记忆大屠杀文学
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欧洲的纳粹大屠杀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惨烈、最骇人听闻的集体杀戮事件,包括犹太人在内的一千一百万条生命在短短几年间消失。然而,这段历史记忆在“二战”后的二十年里,一直被埋藏和规避。直到多年后,大屠杀的真相才随着幸存者的口述、照片等大量资料的披露大白于天下,引起全世界舆论的一阵哗然。至此,大屠杀研究吸引了一大批学者参与,甚至催生了“大屠杀工业”(the HolocaustIndustry)。同时,许多作家试图用文学的形式再现这段历史。本文围绕什么是大屠杀创伤记忆、大屠杀如何进入大众的视野成为一种文化创伤记忆以及书写这种记忆的大屠杀文学展开。
20世纪一系列的灾难和战争个体心里留下的后遗症,为创伤进入心理学家的研究视域提供了契机。创伤既指外力造成的身体损伤,也指压抑的或隐现的记忆和情感冲击带来心灵伤害。现代创伤研究很多着眼于个体的直接体验,特别是精神和情感的体验。最早的创伤研究可追溯到法国神经病学家夏科(Jean-Martin Charcot),他将创伤描述为“头脑的寄生虫”①。弗洛伊德在其整个学术时期都对创伤的概念有所论述和发展。他早期的创伤研究将创伤的经历集中在个人的行为上,如强奸、家庭暴力等,试图在普通癔症和创伤性神经症(traumatic neurosis)之间建立联系,他认为引起创伤性神经症不是躯体性伤害,而是受到恐惧而触发的心理创伤(psychical trauma)。受到创伤的个体在直接目睹经历真实的死亡、危及生命等事件后,引发他们身体和情感上极端反应的经历。这种反应在事件发生初期被有意或无意地压抑而进入潜伏期,之后受到刺激不断地重复侵扰受创者。创伤的病症并非由“事件本身”或“对事件的曲解”决定,而是包含在“经验或感知的结构之中:事件在当时没能被完全地吸收和体验,而是潜伏一段时期过后,折返回来不断地侵袭受创主体”②。
20世纪以来,当人们关注个人心理层面的创伤时候,群体的创伤事件(如大屠杀、越战等)影响也渐渐显现,创伤研究随着社会学理论的介入开始向集体和文化方向发展。第一次世界大战首度重创人类现代文明,坦克、重机枪和生化武器的运用造成了数以千万计平民和战士的死伤。弗洛伊德在目睹战争的惨烈之后,将目光转向文化创伤。在《摩西和一神教》里,弗洛伊德大胆地提出摩西是埃及人的命题,并认为是传说把他变成了犹太人,而且作为埃及人的摩西把信仰一神教的阿顿宗教和割礼的风俗传给了犹太人,还带领犹太人来到了西奈山,然而摩西却被他所解救出来的犹太人谋杀。谋杀他的犹太人背负着内心承重的创伤,将摩西教压抑了几个世纪。然而,对它的记忆仍被活生生地保留,并在人们的心理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作用。含混的传说逐渐为历史所替代,摩西教经过漫长的潜伏期之后,由诗人和艺术家根据“想象的欲望来填补记忆的空白,来描绘他(们)希望根据他(们)的意图来再现的那一段时期”③,这种早期被遗忘后来又复现的经历被弗洛伊德称作创伤。
在《按部就班》(Everything in its Path)一书里,社会学家埃里克森(KaiErikson)区分了“个人创伤”(individual trauma)和“集体创伤”(collective trauma)。在他看来,集体创伤是“对社会组织的一记重击,撕裂了将人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也削弱了流行的共同性观念”④。共同性成为集体创伤区别于个人创伤的一个重要特点。尽管在记忆研究中,集体创伤与社会创伤常被视为可以互换的概念,二者之间的区别还是显而易见的。较之文化层面的创伤,集体创伤显然是一个更宽泛的概念,它们形成的机制和影响的范围有所不同。耶鲁大学教授亚历山大(Jeffrey C.Alexander)在《文化创伤和集体身份》(Cultur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Identity)一书中,也用文化创伤来观照美国奴隶制、大屠杀、“9·11”事件等在西方有巨大影响的文化事件。
犹太人的创伤记忆与整个犹太民族的苦难历史密不可分。犹太民族自形成以来杀戮和流亡与之如影随形,充满了悲情的色彩。历史上,犹太人经历了三次大流散,迫使犹太人如蒲公英般散落到世界各地。然而,他们是带着根流浪,散居各地的犹太人始终保持自己独特的习俗和信仰。由于犹太教和基督教两大教派旷日持久的对立,反犹主义情绪(Anti-Semitism)在几个世纪前就已在基督徒中积聚和发酵。
自“二战”开始,犹太写作便背负沉重的过去,同时也被过去所激励。⑤在犹太人所经历的所有苦难的过去中,他们在二战期间所遭受的种族灭绝无疑最为惨烈。20世纪60年代,学界开始使用“大屠杀”来指称这个特殊的历史事件。因为“大屠杀”一词来源于希腊语,有“献祭、焚烧”之意,所以犹太人倾向于用“浩劫”(Shoah)一词来指称这场犹太历史上空前的大灾难。这个留在犹太民族文化记忆中的巨大创痛,其影响至今仍在。
亚历山大认为文化创伤是:“当个体和群体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在他们的群体意识里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迹永久地留在记忆中,从根本上且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⑥大屠杀的影响波及了欧洲所有的犹太人,且大屠杀造成的影响不仅局限于犹太人,它对作为加害者的德国,作为参与者的荷兰、波兰等国以及作为旁观者的美英等国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大屠杀发生之时,许多犹太人甚至不相信如此暴虐的罪行会发生,他们顺从地随着人群踏上开往集中营的火车。当“二战”临近尾声,纳粹大屠杀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人们无不错愕和震惊于这一惨绝人寰的暴行。大屠杀使得人们对既有的秩序和体制进行反思,求解其发生的偶然和必然因素。
“二战”后,许多犹太难民由于不想面对惨痛的过去和支离破碎的家园,不愿返回自己的故乡。美国历史学家诺维克(Peter Novick)追溯了大屠杀进入美国犹太人文化记忆中的过程。这一文化创伤遵循着类似神经症“早期创伤—防御作用—潜伏期—神经症发作—被压抑事物的回归”⑦的文化运行机制。“二战”以来,大屠杀在美国的接受与当时复杂多变的国际政治环境密不可分。由于美国犹太人远离战场的杀戮和集中营里的恐怖,他们对发生在欧洲的惨剧要么一无所知,要么充耳不闻。美国犹太人在“二战”时对业已揭露的发生在欧洲的惨剧表现得漠不关心,并极力撇清与大屠杀的关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战后的二十年。直到冷战时期,对艾希曼审判的争论才再次激发了人们对于大屠杀的关注。随着大量的犹太幸存者进入信仰犹太教的国家以色列,它开始自诩为“六百万(犹太遇难者)的后裔,且是唯一后裔”⑧。同时,任何针对以色列政策的指责和不满都会被视为对大屠杀的遗忘和对幸存者的背弃。对大屠杀的创伤记忆逐渐被以色列和一些美国犹太人利用成为一种记忆的政治。1969年,随着中东局势逐步升级和“六日战争”和“赎罪日战争”的胜利,大屠杀逐渐成为“持久,甚至永久的犹太传统”⑨。70年代以来,犹太人在美国社会的地位提高,开始在“好莱坞、电视工业、报纸、杂志和书籍出版等传媒体系中扮演着重要而有影响力的角色”,他们极力在美国宣传大屠杀,使它已经成为美国犹太人“犹太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得以进入“美国的记忆”⑩。在美国许多公立学校,讲授大屠杀成为法定必修课,华盛顿特区、波士顿地区等还陆续修建了大屠杀纪念馆。
尽管现在大屠杀的记忆已超越犹太种族的局限,成为全世界人们共同的文化创伤记忆,但在战后几十年里人们对大屠杀却讳莫如深。直到20世纪70年代,当那些大屠杀的幸存者和亲历者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人们才开始意识到保存这段惨痛记忆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促进了大屠杀叙事,特别是见证叙事的兴起。然而,见证叙事注定是大屠杀亲历者的专利,文化或集体的创伤体验并不需要通过直接体验获得,民族的经历通过代际间的文化传承同样可以形成创伤。创伤记忆需要依靠个人或文化的传承,以文学的形式反复进入公众的视野。文学又反过来强化了创伤记忆对公众的影响和身份的塑造。
纳粹大屠杀发生并实施于人类文明高度发展的现代理性社会,它是一个“社会、文明和文化的问题,发生在现代意识中历史记忆的自我医治不仅是对种族灭绝的受害者不经意的冒犯,也预示着危险的和潜在的自我毁灭之愚昧”⑪(Bauman xi)。面对这一惨痛的过去是记住还是忘却、人们需要记忆什么成为大屠杀的这一文化创伤记忆的核心焦点。一直以来,对大屠杀记忆的言说总是处在“无法言说”和“不得不说”的伦理困境之中。一方面,大屠杀这一极端的事件其悲惨程度似乎超出人类语言所能言说的范围,是无法再现的。阿多诺(Theodor W.Adorno)甚至断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变得野蛮”⑫,言说似乎变得多余。那些已经丧生于集中营的牺牲者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言词总是无法接近死亡的真相,而那些幸存者的记忆由于某些原因变得不那么真实可靠,见证的可能性受到了极大的质疑;另一方面,如果因为记忆和见证的不可靠性而放弃记忆的责任,那么有关大屠杀的真相将随着见证者的离世而变得永远不可知。
“大屠杀文学”作为众多记忆形式的其中一种,承担起了记忆的责任。它不仅以大屠杀为主题的创作,还“表达新的意识秩序和存在的可见转变”⑬。奥斯维辛之后的人类想象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如今我们所了解在奥斯维辛所发生的事情,远远超过之前的任何想象。与其他大屠杀言说形式一样,大屠杀文学这一记忆形式从一开始也深陷说与不说的伦理困境。文学评论家米勒(J.H.Miller)通过对匈牙利小说家凯尔泰兹(ImreKertész)的小说《命运无常》(Fateless,1975)讨论文学文本作为证词的可能性。米勒意识到文学在呈现奥斯维辛时遇到的双重困境,并认为文学证词的意义并不在于对大屠杀的恐怖真实的再现,读者对永远无法获得事实真相的认识本身就是一种认识。
不同作家的大屠杀文学创作略有不同。早期创作大屠杀文学的作家如维瑟尔(Elie Weseil)、列维(Primo Levi)、策兰(Paul Celan)本身是集中营的幸存者或者纳粹屠犹的亲历者。因此,他们大多从正面呈现大屠杀,以相对写实的手法描写自己在集中营中的亲身经历。不同于早期大屠杀作家将大屠杀的直观呈现和反思,作为犹太后裔的贝娄(Saul Bellow)、马拉穆德(Bernard Malamud)、罗斯(Philip Roth)、斯比格曼(Art Spiegelman)、奥兹克(Cynthia Ozick)作品中对大屠杀直接呈现较少,表现方式也开始变得多样化,甚至以漫画和戏谑的形式来呈现这一极度严肃的主题。
如今,大屠杀创伤记忆已经成为全世界文化记忆的一部分。文学这一独特的书写方式在试图保存这段记忆的同时,也让它变得更加复杂和多样。大屠杀文学有利于人们记住这段历史记忆,同时也为找寻这段记忆的真相并谈论如何避免屠杀的再次发生提供不同的可能性。
①⑥Alexander,Jeffrey C.,et al eds.Cultur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Identity.Berkeley:U of California P,2004,41,1.
②Caruth, Cathy.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P,1995,4.
③⑦弗洛伊德:《摩西与一神教》,李展开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87页,第70页。
④Erikson,Kai.Everything in its Path:Destruction of Buffalo Creek.New York:Simon&Schuster,1976,187.
⑤Ravvin,Norman.A HouseofWords:Jewish Writing, Identity,and Memory.Montreal:McGill-Queens UP,1997,3.
⑧⑨⑩ Novick,Peter.The Holocaust in American Life.New York:Houghton Mifflin,1999,147,151,207.
⑪Bauman, Zygmunt.Modernity and the Holocaust.Cambridge:Polity,1989,xi.
⑫Adorno,TheodorW.Can One Live afterAuschwitz:A Philosophical Reader.Ed.Rolf Tiedemann.Rodney Livingstone.Stanford:Stanford UP,2003,162.
⑬Rosenfeld, Alvin.“The Problematics of Holocaust Literature.”Literature of the Holocaust.Ed.Harold Bloom.Philadelphia:Chelsea,2004,22.
作者:信慧敏,文学博士,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上海外国语大学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受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14YJC752024)、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指导项目(2014SJD045)、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No.NR2015016)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