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艳[浙江传媒学院,杭州 310018]
太湖石的审美发现
——唐代咏太湖石诗篇赏论
⊙王书艳[浙江传媒学院,杭州310018]
摘要:唐代兴盛的构园之风促使唐人将太湖石引进园林,并用多情的笔触进行描摹,创作了大量吟咏太湖石的诗篇佳作。白居易被认为是发现太湖石的第一人,他创作了一系列以太湖石为题的诗篇,促使太湖石更为普遍地走进文人生活。越来越多的文人开始关注太湖石,对其苦心搜求、品鉴欣赏,不仅出现了赋诗唱和的赏石活动,而且赏石标准也逐步清晰具体,为后世赏石美学理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唐诗赏石太湖石
白居易被认为是发现太湖石的第一人。白居易于宝历二年(826)所作的《双石》应该是其最早以太湖石为题的诗篇,诗题中虽然用了双石之称,但作者在诗中称“结从胚浑始,得自洞庭口”,并且白居易在《池上篇并序》中说:“罢苏州刺史时,得太湖石、白莲、折腰菱、青版舫以归。”①将太湖石与杭州所得天竺石一起置于洛阳履道里宅第的小池上,由此可知,这里的双石其实就是白居易在苏州任刺史时所得之太湖石。《双石》一诗当是对太湖石的最早描写。
自《双石》后,白居易开始了一系列以太湖石为题的创作。公元826年,白居易任苏州刺史,作有《莲石》一诗咏白莲与太湖石。公元827年,白居易由苏州返回洛阳后,又作《太湖石》,此后还有《杨六尚书留太湖石在洛下借置庭中因对举杯寄赠绝句》《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见示兼呈梦得》,都是对太湖石的歌咏。白居易以其成熟的构园意识将剔透玲珑的太湖石引入自家园林,置于池上,对其进行细致描摹,“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风气通岩穴,苔文护洞门。”②“孔黑烟痕深,罅青苔色厚。老蛟蟠作足,古剑插为首。忽疑天上落,不似人间有。”③太湖石的形状、质地、色泽、纹理等都有了细致表现。
白居易之爱石在文坛具有重要影响,葛立方曾在《韵语阳秋》中评论道:“白乐天在杭州,取天竺片石,受代携归,故其诗曰:‘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檗,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暨守吴门,复取洞庭双石,一以支琴,一以贮酒,故《双石》诗有‘万古遗水滨,一朝入吾手’之句。洎罢府,支琴石遂归履道旧居,故作诗云:‘天上定应胜地上,支机未必及支琴。’呜呼,泉石膏肓,人士之逸韵,若乐天者,岂潘子义所谓风流罪过也邪!”④白居易对太湖石的审美发现功不可没。
白居易不仅创作了多篇与太湖石有关的诗作,且将太湖石划定为石头中的极品,奠定了后世为石划分品第的做法。白居易在《太湖石记》中说:“石有族聚,太湖为甲,罗浮、天竺之徒次焉”“石有大小,其数四等,以甲、乙、丙、丁品之,每品有上、中、下,各刻于石阴。曰‘牛氏石甲之上’‘丙之中’‘乙之下’。”⑤在整个石的家族中,太湖石排位第一,在石的大小上又有甲乙丙丁四品,每一品又有上中下三级,划分可谓细致缜密。这种赏石方法是与唐代划等级排座位的文化风气相联系的,例如书法上有书品,绘画上有话品,诗歌上有诗品,由此可见,石在唐人眼中已经同诗书绘画一样成为文化生活的必需品和文人高雅行为的表征物了。同时,这一赏石方式也对后世赏石美学产生了影响,例如计成对十六种美石的列举,将太湖石置于首位,隐隐中已经有排位之嫌了,正如有人所言:“唐代以后此风更盛,难得之石被视为天下奇珍。很多人就从艺术的角度专门研究起这一类知识来,而且纷纷将它们分类定品。”⑥石的品第划分在今天甚是普遍,但其源头却可以追溯到唐代。
可见,白居易对太湖石把玩鉴赏的专业程度。难怪有人认为“现有的资料证明,首次发现太湖石的乃是白居易”,“白居易诗中的太湖石则是一个动态的意外发现的过程”。⑦
除白居易外,唐代诗人牛僧孺、刘禹锡、皮日休、吴融、姚合、王贞白等对太湖石都有专篇描述,如:刘禹锡的《和牛相公题姑苏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苏州》、牛僧孺的《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奉呈梦得、乐天》、皮日休与陆龟蒙的唱和诗《太湖诗·太湖石(出鼋头山)》《奉和袭美太湖诗二十首·太湖石》、姚合的《买太湖石》、吴融的《太湖石歌》、王贞白的《太湖石》《依韵和干公题庭中太湖石二首》。这些咏太湖石诗篇不仅出色,而且多是鸿篇巨制,例如白居易的《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呈梦得》四十句、《双石》三十二句,刘禹锡的《和牛相公题姑苏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苏州》四十句,牛僧孺的《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奉呈梦得、乐天》四十句,皮日休的《太湖诗·太湖石(出鼋头山)》三十四句,陆龟蒙的《奉和袭美太湖诗二十首·太湖石》二十六句,吴融的《太湖石歌》二十六句,姚合的《买太湖石》二十六句。
姚合的《买太湖石》可谓对唐人购石行为的生动刻画。“我尝游太湖,爱石青嵯峨。波澜取不得,自后长咨嗟。奇哉卖石翁,不傍豪贵家。负石听苦吟,虽贫亦来过。贵我辨识精,取价复不多。”诗人以叙事者的口吻清晰明了地述说了自己对太湖石的渴求和买太湖石讨价还价的过程,叙事性大大增强,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有趣的购石赏石生活画卷。太湖石声名鹊起,越来越多的文人都以拥有太湖石为荣,不惜劳力和金钱进行购买,从中可以了解到当时社会争相购石的普遍风气以及已出现了以卖石为业的“卖石翁”。
刘禹锡的《和牛相公题姑苏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苏州》又别具特色。诗歌从石之产地洞庭之滨写起,然后叙述石被运进相府,“震泽生奇石,沉潜得地灵。初辞水府出,犹带龙宫腥。发自江湖国,来荣卿相庭。”接下来是对石的形状、纹理、颜色、质地和声响的描绘,“拂拭鱼鳞见,铿锵玉韵聆。烟波含宿润,苔藓助新青。嵌穴胡雏貌,纤虫篆铭。”然后是对赏石场景的表述,“有获人争贺,欢谣众共听。一州惊阅宝,千里远扬。睹物洛阳陌,怀人吴御亭。”最后是自我感叹,“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沧溟。”⑧议论兼抒情,有着完整的叙事结构,摆脱了咏物赋的影响,不再是辞藻的堆砌,虽然篇幅很长,但读起来顺畅平易、通俗易懂,可谓唐代咏太湖石诗篇中的佳作。
太湖石的审美发现推动着爱石藏石的社会风气走向兴盛,而这种社会风气又对唐代文人的赏石活动产生了重要影响,品鉴赋诗成为文人中较为流行的文化现象。牛僧孺、白居易与刘禹锡三人的唱和之作其实就是当时的一次赏石活动记录。牛僧孺的《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寄呈梦得乐天》,记载了赏石活动的起因在于时任苏州刺史的李道枢曾选送了精美的太湖石赠予牛僧孺,而牛大喜,遂请白居易、刘禹锡同和,并称赞他们是赏鉴专家,“念此园林宝,还须别识精。诗仙有刘白,为汝数逢迎。”白居易和刘禹锡分别作诗《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见示兼呈梦得》和《和牛相公题姑苏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苏州》以表祝贺。“有获人争贺,欢谣众共听。”为我们透露了当时的赏石场面,人们得到这一消息后争相祝贺,并且即兴赋诗以赞美之。虽然现存只有刘禹锡和白居易的两首诗歌,但不排除这次赏石活动还有其他文人参加和其他诗作的诞生。赏石的同时还伴有文人的饮酒、赋诗等活动,“拔从水府底,置向相庭隈。对称吟诗句,看宜把酒杯”⑨,可见,牛僧孺得到太湖石后,置于自家庭院中,并有赏石吟诗的行为。
牛僧孺是当时有名的石痴,与之相应还有一位石痴李德裕,两人在政治上针锋相对,但在藏石赏石的嗜好上却有惊人的相似。据《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七载:“牛僧孺李德裕相仇,不同国也,其所好则每同。今洛阳公卿园圃中石,刻奇章者,僧孺故物;刻平泉者,德裕故物,相半也。如李邦直归仁园,乃僧孺故宅,埋石数冢,尚未发,平泉在凿龙之右,其地仅可辨,求德裕所记花木,则易以禾黍矣。”⑩以藏石为共同爱好,恰巧说明唐代文人对山石审美的开创之功。
唐代文人对太湖石的品赏鉴定,促使太湖石的审美特征更为清晰具体地凸显出来,为后世赏石美学的理论纲领以及构园中的选石标准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明计成在《园冶》中专开“选石”一节,对构园中的石品进行标准划定,在十六种美石中,太湖石列于首位,“性坚而润,有嵌空、穿眼、婉转、险怪势。一种色白,一种色青而黑,一种微黑青。其质文理纵横,笼络起隐,于石面遍多坳坎……扣之微有声。”⑪选石标准主要在形状、色泽、质地、纹理、声响五个基本方面,而这五个方面正是赏石文化历史上所形成的美学标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美学标准却可以在唐代文人对太湖石的赏鉴中找到源头。牛僧孺的《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奉呈梦得、乐天》一诗就包含了太湖石的形状、色泽、质地、纹理、声响五个方面:形状上“掀蹲龙虎斗,挟怪鬼神惊”“透穴洞天明”“丑凸隆胡准,深凹刻兕觥”;色泽上“近水摇奇冷,依松助澹清”;质地上“带雨新水静”;纹理上“通身鳞甲隐”;声响上“轻敲碎玉鸣”。白居易的唱和之作同样从这五个方面出发进行赏鉴和描摹:形状上“岌形将动,巍峨势欲摧。奇应潜鬼怪,灵合蓄云雷”;色泽上“斑明点古苔”;质地上“黛润沾新雨”;声响上“清越扣琼瑰”,纹理上“隐起粼粼状”。⑫
通过唐人品赏太湖石与计成选石相比较,可以发现两点:一是对太湖石的审美标准在形状、质地、色泽、纹理、声响五个方面,这是赏石美学理论的核心内容,无论是石型的繁多,还是石类的增多,又或者是构石技巧上的进步,赏石大多不离这五个方面;二是宋明构园选石的标准与唐人的赏石美学密不可分,两者之间具有紧密的渊源关系。
唐代文人对太湖石的品赏与歌咏促使自然界大量的山石被发现,这些美石源源不断地走进文人宅园,成为生活的伴侣、精神的寄托,大大提高了山石的审美性。文人的赏石行为和构园活动又直接影响到唐人的诗歌创作,留下了大量的咏石诗,咏太湖石诗篇可谓其中的佼佼者。
①②③⑤⑨⑫(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705页,第1708页,第1423页,第3936页,第2349页,第2349页。
④(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48页。
⑦[美]杨晓山著,文韬译:《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页。
⑧(唐)刘禹锡著,瞿蜕园笺证:《刘禹锡集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376页。
⑩(宋)邵博撰,刘德全、李剑雄点校:《邵氏闻见后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2页。
⑪(明)计成著,陈植注释:《园冶注释》,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8年版,第225页。
备注:文中所引诗句未标注者均引自鼓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
作者:王书艳,文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唐代文学与文化。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古代自传文学研究(五)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唐代园林与文学之关系研究”(15YJC751043)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