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松[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成都610064]
优美通畅诗趣盎然——《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曹明伦译本赏析
⊙杨雪松[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成都610064]
莎士比亚是英国十四行诗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一百五十四首诗歌以友谊和爱情为主线,抒发了诗人对社会、人生各方面的独特感受和精辟见解,感情奔放、形式精炼、语言含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曹明伦译本在思想内容、遣词造句、格式韵律等方面,洋溢着细腻浓烈的人文意趣、典雅隽永的东方情趣、流畅悠扬的诵读乐趣,译作优美通畅、诗趣盎然,在诗歌翻译的意美、音美、形美方面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对莎士比亚作品在中国的传播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曹明伦译本 优美通畅 诗趣盎然
英国作家莎士比亚(WilliamShakespeare)(1564—1616)被誉为“人类文学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一生创作了三十八部诗剧、两部长诗、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和若干首短诗,为世人留下了极其珍贵的精神财富。人生如戏,他用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演绎世情万象;岁月如歌,他用华丽优雅的语言辞藻歌颂友谊爱情。其作品洋溢着诗人的才情,充满了哲人的睿智,令人百读不厌。
曹明伦教授是一位卓越的学者型翻译家,长期专注于翻译理论研究和翻译实践活动。《英汉翻译二十讲》《翻译之道:理论与实践》等著名论著阐述了曹先生在翻译研究领域的独到见解,对当代翻译实践活动产生了巨大的指导和引领作用,其《爱伦·坡集》《弗罗斯特集》《培根随笔集》《伊丽莎白时代三大十四行诗集》等英美文学译作堪称译坛经典,成为翻译阅读和研究的典范作品。曹先生醉心翻译事业,笔耕不辍,译作等身,他用深厚的才识学养和丰富的心灵情怀,为中国读者奉献着一部部“读之有益的译作”①。
十四行诗起源于意大利,是流行于民间的一种抒情短诗,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在欧洲各国繁荣兴盛,形式工整精巧、感情炽烈浓郁。16世纪初叶,十四行诗在英国流行,莎士比亚成为重要代表人物,他共创作了一百五十四首诗歌,整组诗歌围绕友谊和爱情这一主线,抒发了作者关于生命、时间、自然、人性等的思考感悟,惩恶弘善,激浊扬清,大力宣扬了莎翁鲜明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诗歌以深广的内容、丰富的想象、优美的音律、奔放的语言、浓烈的抒情而著称,受到了各国翻译名家的青睐。曹明伦先生早年对其进行了翻译,深得西方语言文学大师李赋宁先生的赞赏,视之为我国翻译界的一件大事,认为曹译本具有“优美”“确切”“通畅”等特点,并用“颇有诗趣”一语加以高度评价。②今天,笔者将从译作的思想内容、遣词造句、格式韵律等方面,赏析《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曹明伦译本的盎然诗趣。
“诗是一种对生活的体验和玩索。”③诗人独特的人生经历、深刻的情绪体验和深厚的思想内涵形成了作品独具一格的意趣情韵,如王维的禅理、陶渊明的归隐、孟浩然的山水。在西方,人文主义成为文艺复兴的核心思想,身处文艺复兴时代的莎士比亚,将人看作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用的满腔热忱讴歌颂扬人的价值和力量,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歌更是诗人人文主义精神的宣言,诚如他在第一百○五首诗中所言:“‘Fair,kind and true’is all my argument(真善美是我诗中的全部内容)”,透过曹译本优雅飘逸的诗句,读者浸沐在了诗歌浓郁的人文意趣之中。
1.对友谊的深情歌颂。人文主义思想倡导对人性的尊重和弘扬,友谊的光辉自然是人文主义作家笔下不可或缺的主题之一。在莎士比亚创作的一百五十四首诗歌中,前一百二十六首都是为自己的挚友(一位贵族青年)而作。在第五十二首诗中,莎翁这样真挚地描绘友情:“So is the time that keeps you as my chest/Or as the wardrobe which the robe doth hide/To make some special instant special blest/By new unfoliding his imprison’d pride.”而曹明伦先生则传神地译出了友情在莎士比亚心中的分量:“时间就正如我的宝库把你珍藏/或者像个衣橱装着华丽的衣裙/它每一次开门展露紧锁的华光/都使那特定的一瞬格外地幸运。”用“宝库”“华服”喻指无价的友情,用“展露紧缩的华光”,比喻与友人相见一刹那的惊喜。岁月有情,在人生长河中挚友知己宛如那一颗璀璨的明珠,照耀辉映着每个人的生命之旅。
2.对爱情的真挚呼唤。爱情的甜蜜亦是人文主义作家笔下的主题之一。十四行诗第一百二十七至一百五十二首写给自己的情人(一位黑发女郎),这位女郎虽然相貌平平,却深得诗人喜爱。在第一百三十首诗中,莎翁用热情洋溢的文字,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炽烈歌颂:“我见过锦缎般的玫瑰红白相宜,但在她的脸上却难觅这种玫瑰;有各种各样勃馨香沁人心脾,与之相比她的呼吸就毫无香味……但我对天起誓,我情人世上少有,堪比那些被吹得天花乱坠的红袖。”曹明伦先生用“锦缎般”突出玫瑰的绚丽灿烂,用“红白相宜”“勃馨香”强调花朵的特征,借此比喻其他女子的闭月羞花之貌,更加反衬出诗人金石般坚定的真爱。“falsecompare”本意是“错误的比较”,曹先生灵活地将其译为“被吹得天花乱坠”,那些有着所谓绝色美貌的女子在诗人那里不仅视若无睹,更是不值一提。通过曹先生的妙笔,传神地表达了诗人对爱人的由衷欣赏,对爱情的忠贞不移,宣扬了人文主义对人的内在价值的充分肯定。
3.对生命的热情礼赞。人文意趣离不开对生命的礼赞。翻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曹译本,莎士比亚对岁月的感伤、对时光的珍惜、对幸福的向往、对真善美的追求都一一呈现于字里行间,处处皆可捕捉到人文主义的思想光芒。第八首“Resembling sire and child and happy mother/Who all in one,one blessing note do sing”(“就像父亲/儿子和快乐的母亲/异口同声地唱着一支动听的歌”)是对家庭婚姻的讴歌和赞美,译文流畅优美,富于情味;第六十八首“Thus is his cheek the map of days outworn,When beauty lived and died as flowers do now”(因此他的脸颊是往昔的缩影,那时美像鲜花一样自生自灭),“往昔”“像鲜花一样自生自灭”等词语贴切地传达出诗人对生命的眷恋、对美的怀念与憧憬……掩卷沉思,读者能够时时感受到生命的美好,这是因为曹先生总会运用恰如其分的语言传达出莎翁对现实生活和个体生命的种种观照及深刻体悟,整个译本意趣盎然,洋溢着细腻浓烈的人文主义思想芬芳。
文学翻译不仅难在语言文字的交换,更难在神韵风貌的统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创作于16世纪的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属于英国古典文学时期,具有华丽精致、庄严典雅的艺术特质。在翻译实践中,曹先生充分调运其深厚的国学底蕴,巧妙运用中国语言文字的特长,从中国古典文学中捕获灵感,令译作与莎士比亚原文神形兼备、高度契合,诵读曹译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扑面而来的是中国古典文学凝练含蓄、明丽高贵的气息,彰显着隽永如水、余韵婉转的古典情趣。
1.善用四字词语。中国文学以四字词语见长,四字词语多见于中国成语,读来富于情韵,意味深长。曹先生巧妙运用大量的四字词语,为译文增光添彩。如十四行诗第七首,莎士比亚将太阳的升落起没形象地比作人的生命旅程,表达了诗人对人生阶段的深刻领悟和对子嗣延绵的清醒认识。诗歌中“strong youth”本意是“青年时期”,而曹先生译为“花信年华”,渲染了朝阳初升的青春动人;“weary car”是指“疲惫的车”,这里译作“车殆马烦”,突出了落日时分的萧条光景;“low tract”本意为“低谷”,译为“末路穷途”,强化了日薄西山的悲凉凄楚。在其他诗中,“瀛海珠玉”“星离云散”“彩增光”“巅峰云崖”等四字词语随处可见,使译本语言流光溢彩、俊秀飘逸。
2.巧用古典诗词。中国是诗歌的国度,几千年的妙词华章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翻译大师,他们善于汲取养分,积极内化于心,丰富着翻译语言的艺术表现力。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二首抒写时间无情、青春易逝的悲凉,曹先生将“Then being ask’d where all thy beauty lies/Where all the treasure of thy lusty days”(那时若有人问起你的美在何处你锦瑟年华所有的瑰宝在何方),此句中“lustydays”译作“锦瑟年华”,化用了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锦瑟》一诗,读者很容易联想起“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优美意境与感伤情怀。第十八首“我是否可以把你比喻成夏天”堪称佳作之一,原文和译文交相辉映,体现了中西交融的特色,译作中“红消香断”一词使我们想起林黛玉的《葬花吟》中“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凄婉哀怨。
3.妙用中国元素。中国元素是五千年中华文明和传统文化的象征与结晶,那些世代相袭的形象、符号和风俗习惯,已经深深烙印在每一位华夏子孙的心中。翻译外国文学,如果适当引入中国元素会达到生动贴切、言简义丰的效果。第六十七首,爱友的脸颊“cheek”,曹先生将之译为“玉貌”。“玉”在中华文化中,是一种美好的事物,象征着纯洁、美丽、高贵,“玉貌”让读者马上浮现出友人玉树临风般的风姿仪容。第一百三十四首中“Thou usurer,that put’st forth all to use”,曹先生加入“雁过拔毛”这一东方元素,夸张形象地突出了黑发女郎的贪得无厌。“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本是一句在中国人人皆知的歇后语,具有主动宣传、敢于推销的哲学意蕴,第十九首最后一句“I will not praise that purpose not to sell.”英文原意是莎翁不会向别人过分夸耀友人的美貌,而曹先生译为“并非卖瓜的我不会自吹自夸”,这样的翻译妙不可言。译本中“九牛一毛”“沧海一粟”“秋波”“克星”“行将就木”等用语,令中国读者心领神会,倍感亲切。
当代翻译家丰华瞻先生④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诗歌的翻译和诗歌的创作如出一辙,其形式也应该强调民族化和大众化,应当符合我国读者的审美习惯,采用大家喜闻乐见的形式,力求做到朗朗上口,唯有如此,才能被中国读者接受和喜爱,才能发挥诗歌应有的作用。曹明伦先生的译本充分尊重和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典雅而不艰涩,深邃而不隐晦。
1.灵活得体的遣词造句。在翻译实践中,根据语境,选择恰当得体的词语尤为重要,唯有如此,读者才能准确理解和把握,译文也不会显得生硬不畅。如“Muse”一词,依据语境意义的不同,可以译为“缪斯”“诗人”“诗才”“诗兴”等,而非死译、硬译为单一的“缪斯”。莎诗第六十首,表达了对“芸芸众生都难逃时间的镰刀”的无奈感伤以及对爱友“永远把你赞美,直至万古千秋”的执着爱恋,诗中“time”一词,曹先生将其灵活地译为“时间”“光阴”“岁月”“流年”等,文采斐然,既传达了莎士比亚诗歌语言的华丽,又让广大读者在诵读中感受到了本国语言文字的灵动魅力。
2.优美雅致的文采辞章。“熟读唐诗三百句,不会作诗也会吟”,中国读者自幼接受唐诗宋词的沐浴熏陶,耳濡目染,更乐于诵读优美典雅的妙词华章。莎士比亚的作品辞藻华丽,曹先生的译文同样文辞优美。莎诗第十五首,先生对词汇的选用堪称匠心独运——“increase”本意是“增加”,这里译为“蕃息”;“cheer”本意为“鼓励”,这里译为“劭励”;“most rich in youth”本意是“年富力强”,译为“正值绮年”。诵读这些诗句,一方面充分感受着莎翁诗歌语言的雍容华贵气息,另一方面又仿佛置身于中国三千年的古典诗词海洋之中,激发出潜藏已久的审美热情,产生无限的阅读乐趣。
叠词的妙用也是曹明伦先生的翻译特色之一。如第四十四首把“largelengthsofmiles”译为“迢迢关山”;第五十六首把“aperpetualdullness”译为“沉沉昏睡”;第五十七首将“world-without-end”译为“绵绵不尽”。渲染气氛,增强音韵,朗朗上口。
3.清晰明朗的注释意识。原文作者与译文读者之间通常不具有等同的文化默契,译者付出的认知成本与译文读者获得的认知效果成正比,为了让读者更好理解译本,译者必须付出足够多的认知成本。为此,钱歌川老先生要求译者在翻译中为读者找出典故的来历,因为“英文中常用的一些典故,我们单就字面来看是不太容易了解的,但英美人却家喻户晓,成为日常语言的一部分,只要用一、二字提到那个典故,就没有不完全会意的。”⑤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多用比喻和典故,加之年代久远,许多诗句难以被当代中国读者透彻地理解,为此,曹明伦先生对译本进行了精当的注释。其实,阅读曹明伦先生的翻译论著,不难发现,曹先生有着鲜明的注释意识和客观的注释原则,在《英汉翻译二十讲》⑥中,他要求译者必须准确判断和观照读者对原文的认知语境和认知能力。《圣经》与希腊罗马神话是打开西方精神世界的两把钥匙,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多处引用。为了照顾中国读者的认知语境,曹先生在译本中增添了数十条注释,引用《圣经》、希腊罗马神话的故事和典故以及百科知识。例如十四行诗第十八首《我是否可以把你比喻成夏天》是最脍炙人口的一首,集中彰显了人文主义精神中爱的力量、美的永恒。在翻译过程中,曹明伦先生特别地对“死神终难夸口你游荡于死荫”一句加入了注释:此行语出《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第四节“虽然我穿行于死荫之幽谷,但我不怕罹难,因为你与我同在……”有了这样的注释,读者对诗人和挚友之间生死相依的情感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4.统一和谐的音律节奏。诗歌是一种讲究音律美的文学体裁,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结构工整,用律严格,节奏鲜明,读来抑扬顿挫,余音缭绕。曹先生的译文一方面尽量保持莎诗原韵,另一方面不拘泥于音律格式,文笔自然流畅,音律和谐对称。例如十四行诗第一首:“可你却要娶自己的灿灿明眸,凭自身的燃烧维持你的光焰。对自己太狠,做自己的对头,在丰饶之乡制造出饥月荒年。你今朝能为这世界彩增光,唯有你能预报阳春之回归,你却于自身蓓蕾把美质掩藏,小气鬼哟,你因吝啬而浪费。”在选文中,押韵严格,“眸-头”,“焰-年”,“光-藏”,“归-费”,相互呼应,读来朗朗上口,舒缓张弛间韵味流淌,诗味全出。
鲁迅先生在《自文字至文章》一文提出过文字的意美、音美和形美原则,许渊冲先生认为这一原则同样适用于诗歌翻译,译诗应该以准确精练呈现意美,以节奏押韵呈现音美,以整齐对称呈现形美。通过上文分析,我们清楚地看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曹明伦译本译出了原诗含蓄形象、抑扬和谐、整齐统一的美学特征,使得译本在意美、音美、形美上达到了极高的境地,成为“我国翻译界的一件大事”,为译坛留下了一本优美通畅、诗趣盎然的上乘佳作。
2016年,距离莎翁逝世整整四百年。“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莎士比亚的诗句却能够傲视时间的毒手,犹如一坛陈年佳酿,在岁月中散发着历久弥新的馥郁芳香。曹明伦先生以博大精深的学养、敏锐善感的情怀、孜孜不倦的执着,为中国读者奉献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精神飨宴。拜读之余,先生在翻译实践中呈现出来的对诗人内心世界的解读、对传统文化的化用、对读者需求的观照等翻译功力底蕴,又必将成为我们年轻译者的楷模。
①曹明伦:《翻译之道:理论与实践》,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28页。
②见河北大学出版社《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曹译本2008年版第4页,是李赋宁先生为1995年版所作的序。
③朱光潜:《无言之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8页。
④丰华瞻:《诗歌翻译的几个问题——英诗汉译的体会》,罗新璋、陈应年主编:《翻译论集》,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885—894页。
⑤钱歌川:《翻译漫谈》,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0年版,第56页。
⑥曹明伦:《英汉翻译二十讲》,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1页。
作者:杨雪松,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与实践。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