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媚[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童心观照下的文学世界——论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文学创作
⊙徐之媚[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帕乌斯托夫斯基以抒情散文巨匠和俄罗斯“大自然的歌手”著称,他的作品犹如一股股清澈明净的泉水,缓缓流入人们的心田,以独特的抒情激起人们内心深处的共鸣,让人们深深体味出生活的诗意。这是因为他一直怀有一颗真诚、纯洁、简单、自由的童心,并用它去观察、映照这个世界。而本文正是借用童心思维来探讨帕乌斯托夫斯基那充满诗意美的文学世界。
帕乌斯托夫斯基 童心 文学创作
康士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是苏联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和文艺评论家,在俄罗斯文学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被称为“抒情散文大师”。其主要的代表作品有中长篇小说《卡拉-布加兹海湾》(1932)、长篇自传体小说《一生的故事》(1945—1963)、散文集《金蔷薇》(1956),等等。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文学作品摒弃了曲折的故事情节和复杂的人物性格,没有繁富浓重的意象美,而是别具一格的空灵淡远的意象美。因此美国学者马克·斯洛宁认为他的文学作品“与其说是情节,倒不如说是抒情的风采、情感的一致性、一种不间断的音符,使他那不连贯的散文具有一种统一性”①。
什么是“童心”?童心,即儿童天真淳朴的心理状态,而李贽在《童心说》中解释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又说“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②。李贽倡言的童心即人的自然本真状态。作为人类文化过程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童心在人类文化中留下了极深的痕迹和炫目的光彩。从远古的神话到现代的童话,童心由一种朦胧的不自觉意识逐渐清醒并成为人们所认知、喜爱的事物。童心,作为人心灵之萌芽,对人的思想意识的形成和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影响。同样,在由简到繁的文学发展道路上,童心在一开始便无意识地影响着文学的发展。从远古的神话开始,童心便显示出举足轻重的作用,“当人类处于童年时代之时……这许多幼稚无知的想象,就构成了关于自然神、英雄神和异人异物的活故事”③。随着文学艺术的发展,童心对文学的影响逐渐自觉。古今中外很多文学家早就注意到“童心”与艺术独创性之间的重要关系,尤其是华兹华斯唱出了“儿童是成人之父/我希望以赤子之心,/贯穿颗颗生命之珠”④。沈从文也曾说,“所有故事都从同一土壤中培养成长,这土壤别名‘童心’。一个民族缺少童心时,既无宗教信仰,无文学艺术,无科学思想,无燃烧情感证实真理的勇气和诚心。童心在人类生命中消失时,一切意义即全部失去其意义,历史文化即转入停顿、死灭,恢复中古时代的黑暗和愚蠢,进而恢复吃人肉的状态中去”⑤。沈氏一语道出了童心与文艺创作的心理基因,在某种意义上,“童心”等同于“文心”,其实质就是一种艺术精神。而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也说道,“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最可贵的礼物。要是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冷静的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那么他就是个诗人或者作家。”⑥通过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一片秋叶、一滴露珠本真的美,最重要的是帕乌斯托夫斯基把俄罗斯的自然风貌同人物心态、情绪互相交融,描画出一个充满诗意的世界来。
用儿童的眼睛去看我们身边的任何事物都是新鲜的,而且不带任何偏见与虚伪,完全出自灵魂,发自真心。儿童的这种天真思维以及对所有事物的好奇心,其实就是陌生化的典型体现。陌生化,就是要把熟悉的变得陌生,使感觉重新变得敏锐和深刻,进而从全新的视角观察问题,造成新奇性的效果,以实现艺术的独特魅力。生活中的帕乌斯托夫斯基善于发现朴实、平凡的现实生活中常人容易忽视的美和诗意,用婴孩一样纯净如水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世界,并用儿童一样的纯真而美丽的心灵去体会这个世界。如帕氏曾说,“每一分钟,每一个无意中说出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觉察不到的搏动,杨树的飞絮或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一不是一粒粒‘金粉’”。如在《金蔷薇》的一篇描写语言与大自然的文中他写道“不消说,我早就知道雨分毛毛雨、太阳雨、片状雨、斜雨以及暴雨……抽象地知道这些字眼是一回事,切身体验这些雨,从而领略到每一种雨所包含的诗意,弄明白每一种雨有别于其他雨的特征所在,又是另一回事”⑦。那夏天隆隆的松涛、凄婉的鹤戾、大朵大朵的白色积云、繁茂芬芳的绣线菊、暮色茫茫的草地,等等,常常在他笔下闪耀着诗的光辉,让我们领悟到大自然那最纯粹的美好。“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才华在于促使我们去关注美好的事物。他向我们描绘了我们周围这个世界的美的奥妙。他似乎想提醒我们:美好的东西就在你的身边。”⑧不仅如此,他的笔下还能发出可以净化人心灵的力量,让人感悟到生命的通透和自由,且每一字每一句都能体味到作者深切的情感润泽,表现出他对大自然、对目所及一切的诗意理解。
众所周知,儿童在一定阶段会把万物视为和自己一样有生命的东西,当他们踩踏草坪的时候会担心小草会痛,也常常爱和花草树木及动物、玩具说话、做游戏,这实际上是一种对万物生灵的“泛爱”。在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中随处可见这种“无差别之和谐”,令人感受到作家自我的本真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间的息息相通,天地万物和谐共生,平等共融,令观者在其中怡然自得,平静祥和。他说过:“一个不热爱、不熟悉、不了解大自然的作家,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不够格的作家。”他还说,“一个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样的草生在林间空地和沼泽地,不知道天狼星是从哪儿升起,不知道白桦树和白杨树叶的区别……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历过日出前的风或十月露天里漫长的夜,他是写不出书来的。”由此可见,在他的眼里,能够与大自然心心相印是作家是否够格的重要标准。
帕乌斯托夫斯基常常想以自身主题情绪理解大自然的奥妙,感受大自然难以名状的魅力,让大自然与人心灵息息相通。在《金蔷薇》里,帕氏是这样感受俄罗斯北方的白夜的:“眼望着这种美,这些销魂的夜晚不可避免的消逝,叫人无法忍受。想必是因为这个原因,白夜和一切倏忽易逝的美一样,其短促的生命常常引起人们的一种哀愁。”⑨他又是这样感受秋天的:“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秋天的悲哀,它跟心灵的轻松和平凡的思想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他认为:“只有当我们把自己的人和感情移到对大自然的感觉中去,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欢乐或者悲哀完全和自然相应,不能把清晨的凉爽和可爱的目光分开,不能把匀整的森林的声音和对过去生活的冥想分开时,自然才会对我们发生极大的影响”⑩。在帕氏看来自然具有独立的价值整体,已经不是人物心理、行为环境、烘托艺术氛围的从属性风景描写,而是成为作者思想、感受的审美对象。在《金蔷薇》里,他讲得清清楚楚:“风景描写不给散文添加分量,也不是修饰。应该沉浸在风景中,好像把脸埋在一堆给雨淋湿的树叶中,感受到它们的无限清凉,它们的芬芳,它们的气息一样。”
儿童是富于想象和幻想的,这是童心拥抱世界的方式,并且儿童的想象和幻想有着无限广阔的空间,常有出人意料的新奇的象征意象产生。像童话中的花仙子、狼外婆等形象就是进入童心幻想的创造。对文学艺术的创造来说,想象和幻想较理性更为重要,或者就是天才的重要标志。
帕乌斯托夫斯基从小就被亚历山大·格林那神秘而绚丽的幻想世界所陶醉,而且,他也像格林一样,梦想着美妙奇异的世界。他在《金蔷薇》中回忆了自己少年时代在书摊上的读物《万物文库》里读到格林那洋溢着神秘梦幻的异国情调文字时的兴奋心情:“我站在盛开那基普栗树的浓荫下读着,读着,只把这本罕见的,像梦一般奇异的书读完才放手。”而我们在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身上也看到同样的特质,正如苏联学者谢·谢洛科娃所说:“格林的小说在年轻的帕乌斯托夫斯基这位‘幻想家和诗人’心里打开了一个童话般美好的闪光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他周围的现实世界迥然不同。”①在帕氏的早期作品中常常看到如梦幻一般的景象,如在长篇小说《浪漫主义者》中,作者描绘了蔚蓝色的大海、白色的帆船、神秘的亚热带海滨小城、浪漫的历险……作者特意以浓重的笔调渲染了异国情调、爱情和艺术的魅力,以此来构成笔下的幻想世界,以期对抗色调阴沉的平庸现实。“我笔下的海并不是具体的海,而是充满节日气氛的‘笼统的海’。这种海把千奇百怪的色彩和远离真实的生活、真实地域和时代的狂放不羁的浪漫情调统统汇集到怀里。”⑫用他自己的话说,“幻想之神”常常支配着他,才有使读者感受他作品中那充满幻想的浪漫主义的异国情调。
儿童的天性中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简单真诚,既不受文化成规影响,不迎合别人意思,也无功利目的,只以自己的意思和方式来言说。在真正的儿童世界里儿童是直接单纯地在每时每刻体会并表露出单一的情感,而且时刻保持着外在情感表现和内在情感体验的完全统一。
在庸俗社会学和教条主义盛行于苏联文坛时,卫道者们大肆宣言文学的阶级性和党性原则,强调作家的首要任务为世界观的改造,要求作家必须歌功颂德,但帕乌斯托夫斯基仍然坚持了他一贯的独立艺术品格——保持对人类本真的永恒精神价值的追求。他曾说:“一个‘按心灵’,按内心世界生活的人,永远是创造者,是造福于人类的人,是艺术家。”⑬如在1951年,他挣脱了条条框框的桎梏,创作了一本探讨文学创作本身规律的作品《金蔷薇》,但它给予读者的不仅仅是创作上的启发,更重要的是一种诗意的眼光,一种生活的哲学,这对当时苏联读书界来说宛如沙漠中的一泓清泉。1962年苏联作家卡扎凯维奇在祝贺帕乌斯托夫斯基七十岁寿辰时曾这样评价他:“在恐怖笼罩着我们头顶的严酷岁月里,您不仅保存了一颗温柔的心,向人们传送爱,在最艰难的时代里您成功捍卫了对幻想的渴望和对奇特而自由的想象这个艺术家唯一真正幸福的渴望。”⑭
除此之外,帕乌斯托夫斯基还总是以其独有的“浪漫情调”执着而真诚地发掘着人性中熠熠闪烁的珍贵品质,如《英勇行为》讲述的是全城的每一个人,从送受伤的小男孩到医院的飞行人员,到工人、民警、医院的医护人员,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挽救生命垂危的孩子的故事。由于脑部受伤的孩子经不起半点儿噪声的震动,全城居民想方设法消除一切声响,结果全城变得鸦雀无声,孩子的生命最终得救了。这体现了人与人之间宝贵的信任和友爱,强调了作者向往的人道主义的理想境界。此外,《电报》《金蔷薇》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均向我们展示了普通的人和事中包含的美好的东西:生活的诗意,心灵的高尚和质朴,友情和爱情的纯真,这正是帕乌斯托夫斯基“童心”观照下的纯真与赤诚,使他摆脱了当时苏联文坛流行的“现实主义——非现实主义”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式,而以真诚质朴的心描写了俄罗斯人民美好善良的心灵,表现了作者关注俄罗斯人民命运的人道主义情怀。
总而言之,在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中,无论是神奇的土地、美妙的大自然,还是真挚的爱情、纯洁的友情和亲情……都离不开他那始终保持的童心,离不开他对描写对象真实的热爱、深入的理解和设身处地的体验。正因为有了童心的观照,所以帕乌斯托夫斯基笔下的大自然之美才显得如此诗意迷人,充满着生机与灵性,他的作品才具有了一种不同常人的特殊境界,才使读者沉浸于其中流连忘返,如同漫游于空灵奇异的童话世界,在感受梦幻、奇妙的同时得到一种精神的享受和灵魂的净化。可以说作者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以一颗善于洞察世界的本真的美的心灵拥抱生活的思想。
①[美]马克·斯洛宁:《苏维埃俄罗斯文学》,浦立民、刘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20页。
②李贽《:童心说》《,焚书(卷3)》,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6页。
③蔡镇楚《: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42页。
④[英]华兹华斯《:每当看见天上的彩虹》,《华兹华斯抒情诗选》,黄杲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38页。
⑤沈从文:《青色魔》,《沈从文选集(卷5)》,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6页。
⑥⑦⑫⑬[俄]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戴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页。
⑧①转引自董晓:《走进〈金蔷薇〉》,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0页。
⑨⑩[俄]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李时、薛菲译,漓江出版社第1997年版,第148页。
⑭董晓:《寻访〈金蔷薇〉的故乡》,《译林》2004年第3期。
作者:徐之媚,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