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青[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从夏洛克与阿巴贡看莎士比亚与莫里哀的性格塑造
⊙周青[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摘要:学界对吝啬鬼系列形象的研究,大多聚焦于其所体现出的社会认识价值。本文旨在通过对戏剧史上两个吝啬鬼夏洛克与阿巴贡性格系统的观照,阐明莎士比亚和莫里哀在人物性格塑造方法上的特点及其成因,彰显其各自独特的美学价值。
关键词:莎士比亚莫里哀性格塑造审美效果
18世纪的德国戏剧理论家莱辛说过:“一切与性格无关的东西,作家都可以置之不顾。对于作家来说,只有性格是神圣的,加强性格,鲜明地表现性格是作家在表现人物特征的过程中最当着力用笔之处。”①夏洛克和阿巴贡分别是莎士比亚重要喜剧《威尼斯商人》和莫里哀喜剧代表作《悭吝人》中的主人公,二者都以其鲜活灵动的性格面貌在西方剧坛上备受瞩目。在剧作中,他俩都是以高利贷者的身份出现,在言谈举止、行为心理上都表现出这一阶层吝啬自私、嗜钱如命的共同基因;另一方面,由于时代与国度、作家的创作个性与审美取向的差异,二者又各拥有独立自足的个性内涵。本文将通过对两个吝啬鬼形象的比较辨析,阐明两位剧作家在人物性格塑造方法上的差异与独特成就,为探寻喜剧人物性格的表达效果提供借鉴。
夏洛克的性格系统具有多元化、复杂性和流动性的特征。
首先,夏洛克的性格内容是多元的,由各种性格元素集合而成。在剧作中,夏洛克和所有的高利贷者一样,贪婪、吝啬,为人苛刻、工于算计。他对借贷者进行敲骨吸髓般的重利盘剥,盼望自己的钱像母羊生小羊一样快生利息;他教导女儿要每时每刻看管好家里的钱财,所谓“缚得牢,跑不了”;他克扣家里仆人的粮食,使之饿得皮包骨头而逃跑。他对钱的数字反应尤其灵敏,转眼间就能计算出其中的利害得失。不仅如此,在夏洛克灵魂深处还隐藏着比他的同类人更加阴暗的角落:奸诈、冷酷、残忍、狠毒、报复心重。对金钱的强烈占有欲让他完全泯灭了最基本的人伦之情、骨肉之情:为了割取安东尼奥一磅肉,他处心积虑,设下圈套,一意孤行,不依不饶;女儿私奔带走了他的财产,他咬牙切齿、痛彻肺腑,毫不留情地咒骂女儿,恨不得亲生女儿马上死在他的脚下。所有这一切言行,都汇聚成他性格心理的方方面面,使这一形象变得丰实饱满。
第二,夏洛克的性格结构是复杂的,它是喜剧元素与悲剧元素的交错融合。夏洛克性格中的喜剧元素是不言而喻的。如前文所说,他贪财敛财的种种活动,他为达到割一磅肉的目的而玩弄的假意推托、欲擒故纵的伎俩,他在法庭上的磨刀霍霍、迫不及待的行为,都是那么的荒唐、卑劣,可笑而又可恨,因此作家嘲讽他、鞭挞他,把他撕破给人看;另一方面,夏洛克又不是一个纯粹的反面人物,他的精神世界中也包含有一些正面的东西。作为一个犹太人,一个基督教统治世界中的异教徒,夏洛克饱受着民族与宗教的歧视和凌辱。他的对立面不仅来自整个基督教社会,还来自他最亲近的人,因此他显得势单力薄,痛苦而又孤独。即便如此,他仍然坚定执着,孤军奋战。当巴萨尼奥要以翻倍的钱来还他,让他放弃一磅肉时,他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并且义正词严地宣泄出压在心中的愤懑。显然,此时夏洛克对人的权利与尊严的强烈诉求,已经完全压倒了对金钱的贪欲,从而构成了他人性中值得肯定的成分,也使他作为一个深受压迫的悲剧人物而获得了所有正直观众的同情。但是,夏洛克所要进行的报复毕竟过了头,他所采用的割肉流血的手段是那样的残暴和邪恶,严重挑战了人类固有的仁慈与爱的道义底线,因此他败诉是必然的。悲喜剧性格元素的相互渗透,使夏洛克的内心世界显得更加丰富、更加深邃,也更加真实。
第三,夏洛克性格的运动方式是发展变化的。随着剧情的延伸,夏洛克的性格也在不断地演变推进——时而软弱和顺、低声下气,时而奸诈狠毒、强硬愤恨;时而慷慨激昂、理直气壮,时而又灰头土脑,妥协告饶;时而对金钱的贪婪占据上风,时而又对做人尊严的诉求占据上风。当他固执地实行残忍的复仇计划时,他是令人憎恶的;当他在法庭败诉,被没收财产,只能默默地回家时,他又是令人同情的。正是这种心理性格的变化冲突所形成的张力,成就了莎士比亚戏剧人物的独特魅力。
与夏洛克有所不同,同样是吝啬鬼,阿巴贡的性格系统则呈现单一化、明晰性和稳定性的特征。
首先,阿巴贡性格的内容相对比较简单。贪婪与吝啬就是他整个人生的目的和归宿。他腰缠万贯,却舍不得花一个子儿;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去放高利贷,其放债利息之高、条件之苛刻、计算利息的速度之快都无人能比;他怀疑仆人偷自己的钱,甚至怀疑自己的儿女偷自己的钱;他让儿子取有钱的寡妇,让女儿嫁给有钱的老爵爷;他时常清点家里的食物,教仆人怎样在请客的酒里兑水,怎样专做不对胃口的东西让客人一吃就饱,等等,所有这一切,无不鲜明地表现出他贪婪自私、嗜财如命的丑陋人格。
阿巴贡性格的结构又是明晰的,由单层次的喜剧性格元素组成。他内心空洞,感情冷漠,人格卑劣低下,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敛财和守财的乐趣上面,既无须面临“鱼”与“熊掌”的抉择,也不会身陷“生存”还是“毁灭”的困境。追求金钱是阿巴贡的绝对欲望,为了钱,他可以抛弃那个时代人们普遍看中的东西,诸如门第、名誉以及宗教善行;为了钱,他这个向来以宗法制家庭家长自居的人也可以置自己的尊严于不顾,跟儿女妥协,随意放弃自己的结婚对象。在他的心目中,钱高于一切,高于生命,当他发现钱匣子被偷时,几乎陷入精神错乱的境地,不仅要拷问所有的人,还要一并把自己吊死。在他身上,我们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找不到任何可以让人肃然起敬的东西,毫无疑问,他只是一个畸形变态的喜剧人物,一个令人唾弃的吝啬鬼和守财奴。
第三,阿巴贡性格的运动方式是相对稳定的,没有多少起伏变化。从一开始其子女的侧面介绍,到他自己的登台表现,以及之后他和周围其他人物所发生的摩擦冲突,其中每一个事件、每一个细节无不叠加和强化着阿巴贡的贪婪吝啬。虽然剧情在不断地延伸,阿巴贡的贪婪吝啬却始终如一。儿子咒他也罢,女儿怨他也罢,他追逐金钱的进程并没有因为周围人物事件的干扰而发生任何改变。作家把主人公从头到脚都盖上了吝啬敛财的印章,使他的这一性格愈发鲜明、突出,给读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莎士比亚与莫里哀是欧洲剧坛的两大巨擘。尽管他们在人物性格的塑造方法上各不相同,却都代表了各自时代的最高成就。莎士比亚向来都是以善于描写复杂深邃的人性而著称,他笔下的人物都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活生生的人,是多种性格元素充满生气的总和。因此歌德盛赞说:“莎士比亚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种倾向,无论在高度上还是深度上,都揭示描写得竭尽无余了。”②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即使是克劳狄斯这样的恶棍,也曾有过洗涤灵魂、忏悔罪恶的瞬间,也还对王后的存有几丝真情。夏洛克性格就更为厚重了。他的身上不仅拥有高利贷者贪婪吝啬的本质特征,还表现出一个处在特定境遇中的犹太人的无可替代的个性。构成他内心世界的各种元素常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交织在一起,以至于当他要报复安东尼奥割一磅肉时,我们很难分辨出他究竟是出于高利贷生意上的损失呢,还是出于对民族歧视的反抗;对女儿携带财产私奔的态度也是如此,我们很难说清楚他究竟是心痛女儿带走他的财产呢,还是心痛女儿被他所痛恨的基督徒拐走。这种将共性与个性相结合的表现手法使莎士比亚的人物总是圆实丰满,成为世界文学史上“深不可测、高不可攀”③的典范而备受推崇。
与莎士比亚不同,莫里哀作为一个古典主义作家,他要遵从古典主义的创作法则。古典主义者崇尚理性,一切作品都以理性为衡量标准。布瓦洛说过:“要爱理性,愿你的一切文章永远只从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④这里的理性指的是人生而就有的分辨是非好坏的能力。古典主义者认为理性是“人情之常”,满足理性的东西必然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所以文艺必须要把普遍和永恒的人性表现出来,“凡是抓住普遍永恒人性的作品,也就是符合理性的作品,也就是好的作品”⑤。鉴于此,他们在创作中所关注的常常是普遍的永恒的而不是个别的偶然的事物,着力抒写出一类人的本质特征。莫里哀在刻画高利贷者阿巴贡的形象时,就采用了集中、概括、夸张的艺术手法,透过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展出其贪婪吝啬的主导特征,使之成为这一类人的代表。这种类型化的塑造方法有其独到的长处——主人公性格和谐一致,明朗凸出,容易辨识,便于理解,让人印象深刻;但同时也显得比较单一,缺少丰富多彩、矛盾复杂的个性,属于“扁平人物”的范畴。
通常来说,“扁平人物”在审美效果上要比“圆形人物”稍逊一筹,但英国批评家E.M.福斯特对“扁平人物”却有着精辟的见解,他认为“喜剧性的扁平人物最能讨巧”⑥。换句话说,扁平人物当他是喜剧人物时,更能聚焦、彰显人性的丑陋,诉诸受众的幽默感,因此阿巴贡的形象经过莫里哀这样优秀的喜剧作家的提炼剪裁,已经和“圆形人物”夏洛克一样深入人心,历经数百年而魅力不减,拥有永久的生命力。
①[德]莱辛:《汉堡剧评》,张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9页,第125页。
②③[德]爱克曼:《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9页,第15页。
④[法]布瓦洛:《诗的艺术》,任典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⑤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87页。
⑥[英]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冯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第62页。
作者:周青,江南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法国文学和比较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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