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莉莉[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陶庵梦忆》中的小人物形象探析
⊙董莉莉[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摘要:本文主要探析《陶庵梦忆》中的小人物形象,首先从小人物形象特点方面对他们进行初步把握,其次分析了作者塑造的小人物在当时及后世的影响,最后分析了文中小人物之所以会形成这些特点的深层原因,文章从以上三个方面对《陶庵梦忆》中的小人物形象进行初步把握。
关键词:《陶庵梦忆》小人物形象探析
明代以降,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商品经济萌芽的出现,文人的思想得到了很大解放,很多作家、诗人的文学观念不再是原道、征圣、宗经,而更多地出现了宗自然、抒性灵、写襟怀,在这一风气的影响下,适合于表达个人主观体验和自我情感的小品文蓬勃发展起来,且深受读者喜爱。在众多小品文作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张岱,他的小品文题材广泛,内容多样,其人文气息之鲜活,市民文化色彩之浓厚,一直以来都是首屈一指的。张岱现存散文集有《琅文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三种,其中《陶庵梦忆》又与其他两种不同,据张岱《陶庵梦忆自序》交代:“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书中所载均琐屑之事,并不分门别类,内容涉及城市胜概、山川景物、风俗人情、文学艺术各个方面,而对小人物的描摹是《陶庵梦忆》中很有特色的部分,《陶庵梦忆》中的人物形形色色,张岱以最具人文精神的眼光和最写实的笔触为我们生动再现了当时人们的生存状态和旨趣追求,同时也通过这些人物形象表达了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内心所向。《陶庵梦忆》有多种版本,本文所见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本《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该本《陶庵梦忆》部分根据清咸丰《粤雅堂丛书》本为底本,共八卷,收文一百二十三篇,并参校清乾隆《砚云甲编》本,补入《鲁王》《苏州白兔》《草妖》《祁世培》,是为补遗一卷列于文后。
《陶庵梦忆》中的人物包括市井众生、官吏士绅和文艺界名流,本文中的小人物单指没有官阶、身份以及社会影响力的普通市民、老百姓,如工匠、花匠、艺妓、优伶、说书先生、杂技演员等,作品中出现的诗人、画家等文艺界名人和官员不算在内,而那些曾经为官而在作者记述时辞官隐居的也列于其中。另外有一些文章中只提了姓名,但没有对其性格进行描写刻画的,如《吴中绝技》中提到的陆子冈、鲍天成、周柱、赵良璧、朱碧山、马勋、荷叶李、张寄修、范昆白不在本文讨论之列。照此标准,本文统计出的小人物有名有姓者共有《金乳生花草》中的金乳生、《濮仲谦雕刻》中的濮仲谦、《朱云崃女戏》中的朱云崃、《闵老子茶》中的闵汶水、《祁止祥癖》中的祁止祥、《柳敬亭说书》中的柳敬亭、《朱楚生》中的朱楚生、《彭天锡串戏》中的彭天锡、《王月生》中的王月生、《刘晖吉女戏》中的刘晖吉、《张东谷好酒》中的张东谷、《范与兰》中的范与兰,以及《二十四桥风月》中出现的一类群体人物。
按照作者对以上人物的描写刻画,本文拟总结《陶庵梦忆》中的小人物形象有至性、深情、痴癖等特点。
(一)至性
《陶庵梦忆》中的多数小人物都有这个特点,如嗜花草如命的金乳生;“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的竹刻艺人濮仲谦;相貌奇丑而口角颇俏的说书艺人柳敬亭;终身孜孜研究串戏与表演的彭天锡;擅长烹茶并乐得知音的闵汶水;贫无立锥之地却善滑稽好饮酒的张东谷等,以及虽为歌妓但却有着一片冰心的王月生。他们都是没有身份与地位的普通手工艺者、说书艺人,对人生也无非分之念,更谈不上匡时济世的伟大理想,但他们的可贵恰恰也正是这一点,他们讲究活一个性情,醉心于自己的手艺和爱好,为之坚持,为之骄傲,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时时处处流露真性至情,这种性格特点在道德家们看来或许并不高尚,但绝对真实,接地气,张岱在《张子文秕·冰雪文序》中有一段关于“冰雪之气”的论述特别适合这群人:“鱼肉之物,见风日则亦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冰雪能生物,冰雪之气则能生人,人有了冰雪之气就像鱼儿到了水里,能任情任性地逍遥于世,享受人生,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就如王月生:“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嘻笑,环坐纵饮。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视羞涩,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王月生的“冰雪之气”就在于她作为一个歌妓却始终有自己的爱好和追求,尽管身世凄惨却活得骄傲,这份至情至性的简单和坚持让她遗世独立,成为几百年来深受人们喜爱的人物形象。
(二)深情
在《陶庵梦忆》中,张岱屡屡用“深情”来描述一个人,比如“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的朱楚生;七十三岁,爱好琴,喜欢种兰花及盆池小景,花病了给她们喂参汤的范与兰;“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的二十四桥上的歪妓们,这些人相比有“冰雪之气”的至性之人身世更为凄楚,大多数都谈不上专注于兴趣爱好,只能在狭小的空间内苟且偷生,但他们对于生命的热爱和深情却是不容置疑的,朱楚生将这种深情和热爱投放到她人生的事业——戏曲上:“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曲白有误,稍为订正之,虽后数月,其误处必改削如所语。”她或许不重视自己,而完全活在戏中人的悲欢离合里,尽全力去演绎别人的欢乐悲喜,以至于“楚生多坐驰,一往情深,摇无主”,入戏太深,甚至分不清何则为戏,何则为我;其深情如此,以至于“劳心,终以情死”。范与兰也是同样,爱护花草甚至到了疯狂的地步:“早舁而入,夜舁而出者,夏也;早舁而出,夜舁而入者,冬也……朱樵峰以二十金售之,不肯易,与兰珍爱,‘小妾’呼之。”在范与兰眼中,花草是人,金钱不能换,委屈不能受,所以才会有称花草为小妾,“煮参汁浇灌,日夜摩之不置”的疯狂举动。而二十四桥上的诸位歪妓们,她们身不由己榨干了自己的希望与欢乐去求得生存,如果说王月生这样的歌妓还可以有自己性格的话,这些歪妓们甚至都没有这种权利,悲惨的生活,身不由己的命运,但是还苟延残喘地活着,这背后必然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对人生的巨大深情,这几乎成了一种虚幻的精神支柱,正因为此,这些歪妓们也变得有血有肉,让人怜悯。
(三)痴癖
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如此看重一个人“痴癖”的性格特点,以至于无痴癖不可与交,表面上看似乎是他个人的一家之言,但是细细追究下去特别有道理,痴癖的人必定对所痴癖之物热爱至极,因此愿意为之付出真情与至性,这样看来,痴癖乃是至性和深情的升华,痴癖之人有深情,有真气,在《陶庵梦忆》中,张岱为我们介绍了这样的痴癖之人:“余友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其痴癖可谓众多,凡可点染日常意趣者,几无所遗漏,似乎日常生活中一切有趣的事全在他痴癖的范围之内,而其癖之所及,竟至于“性命可倾”“去妻子如脱屣耳”,从一篇短短的小品文中我们虽然无法得知他是如何肯为了自己的爱好而弃性命、妻子于不顾的,单从他对所痴癖之物投入的感情与时间来说,“乙酉,南都失守,止祥奔归,遇土贼,刀剑加颈,性命可倾,阿宝是宝”,我们便可以看到一个纯真至极的人物形象,像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为了心爱之物可以一天不吃不喝,也可以一秒破涕为笑,而对于成年人,尤其是易代之际的成年人来说,这便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正如张岱所说,痴癖的深层是深情与真气,祁止祥钟爱一只鸟以至战乱之中能够相濡以沫,而这只鸟“止祥精音律,咬钉嚼铁,一字百磨,口口亲授,阿宝辈皆能曲通主意”,也能倾尽所有以膳主人,这是痴癖的两方面。张岱也通过这一描写为我们展现了痴癖的可爱与可贵。
在《陶庵梦忆》这部以回忆为主的文集中,他塑造了一个个有鲜明个性特征的人物形象,如上文中的柳敬亭、王月生、朱楚生、闵汶水、祁止祥等。这些人之所以被人记住,乃是张岱在塑造他们时注重表现人物真实的一面,他在塑造人物时不仅写人物的优点,也写他们的缺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写人物的“本面、真面,笑啼之半面”,“言其瑜则未必传,言其瑕则的乎手可传也”,“然则瑕也者,还其所以为玉也”,经历了世事巨变的张岱对人性有深刻的认识,他认为完美并非真实,有缺点才是个性,因此他笔下的人物有“痴”有“癖”,虽然有瑕疵,但却真实,有深情,有至性,可以说《陶庵梦忆》中的这些小人物形象自产生以来就深受人们喜爱,他们的深情至性的性格特点不仅影响了晚明重自我、重个性的社会风尚,也深受后世许多作家的青睐。不仅如此,张岱这种注重白描、注重人物个性的创作手法和创作理念也影响了一大批作家,如同时期的祁豸佳、清朝的性灵派,到了民国时期这种影响还一直存在,如汪曾祺就曾亲口说过“我的散文大概继承了一点明清散文和五四散文的传统,有些篇可以看出张岱和龚定庵的痕迹”,俞平伯在《重刊〈陶庵梦忆〉跋》中毫不掩饰对这本文集的喜爱:“重印此书,使梦中人多一机遇扩其心眼。痴人说梦,将有另一痴人倾耳听之,两毋相笑。于平居暇日,‘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其他如张中行、林语堂、周作人作品中也可以看到受张岱影响的痕迹。
(一)张岱书香门第的人文情怀
张氏祖籍为四川绵竹,后历经辗转,于南宋咸淳元年(1265)聚落于浙江山阴,到明代时,已成为浙东的名门望族。就张岱一系言,称之为“诗礼簪缨之族”也不显夸张。岱之高、曾、祖三代均举进士,亦为当时之知名学者,他在《三世藏书》中曾说“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张岱小时候便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对社会人生有一种积极的态度,优越的家庭生活也培养了他较多的兴趣爱好,在其《祭周戬伯文》中:“余独邀天幸,凡平生所遇,常多知己。余好举业,则由黄贞父、陆景业二先生、马巽青、赵驯虎为时艺知己;余好古作,则有王谑庵年祖、倪鸿宝、陈木叔为古文知己;余好游览,则有刘同人、祁世培为山水知己;余好诗词,则有王予庵、王白岳、张毅儒为知己;余好书画,则有陈章侯、姚简叔为字画知己;余好填词,则由袁箨庵、祁止祥为曲学知己;余好作史,则有黄石斋、李研斋为史学知己;余好参禅,则有祁文载、具德和尚为禅学知己。至如周戬伯先生,则无艺不精,无事不妙……”这些人中既有文艺界名人,又有画师、琴师、工匠、花匠、艺妓、优伶、说书先生、杂技演员等市井细民,这些丰富的人际交往圈子,为他认识社会、了解众生百态打下了基础。
(二)张岱易代之际的梦幻之感
张岱出生于一个读书世家,他青少年时期过着优越的生活。《舂米》诗云:“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这俨然是一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纨绔子弟。此外,他早年科举屡试不就,便不再醉心功名,大部分时间除了乡居读书外,便是游历江南、学琴、结社,逍遥自在。而这一切都在崇祯十七年(1644)随着清军入关的铁蹄被彻底打破了,一同破碎的还有他诗酒人生的清梦。江山易主的巨变对张岱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在《陶庵梦忆》自序中他曾写到:“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试,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昔日的繁华如梦一般,作者只有在回忆中才能找得到,但张岱又不是完全悲观的,在《陶庵梦忆》中有一种梦幻之感,从文章中对一个个小人物饱含深情的回忆,我们看到的是他对那个社会的喜爱,对逐渐开放起来的世界的向往,小人物身上鲜活的人文色彩和市民生活气息是张岱对逝去岁月的最好纪念,而不完全易代之悲。
(三)张岱与小人物的惺惺相惜
张岱之所以花这么多笔墨写这些不为人知的小人物,除了他们自身确有一些闪光点外,恐怕与张岱自身也是分不开的,前面已说过,张岱本人亦有许多兴趣爱好,其《自为墓志铭》:“少为纨绔子弟,极好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因此他刻画的小人物以梨园子弟、手工艺人、园艺能手居多,张岱与他们能互相了解。对那些歌妓、艺人张岱亦能深切地体会他们命运的悲苦与人生的追求,他对这些人是一种怜悯和赞赏的态度,写这些小人物一定程度上也是在写自己。
《陶庵梦忆》中的小人物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却有着可贵的性格特点,他们的深情、至性、痴癖、悲苦使他们成为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画卷中最动人的部分,作者以他饱含人文关怀的笔触,在他们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情怀和追求,为晚明文学史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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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岱著,夏咸淳校点.张岱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6]徐柏容、郑法清主编.张岱散文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
作者:董莉莉,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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