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澜澜[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陈文述重修冯小青墓及《兰因集》修定考论
⊙ 李澜澜[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清代道光年间,以陈文述为代表的文人修冯小青墓,并唱和冯小青其人其事,诗文作品收入《兰因集》。《兰因集》收录了前代咏叹冯小青的相关诗文以及当代36位文人的123首诗词。以社会性别视野审视清代道光年间之《兰因集》,可分为男性与女性之不同社会视角进行分析。在男性文人视角内,最初体现为有距离感的鉴赏与猎奇,进而转化为对“他者”的理性分析。而对闺阁文人而言,则体现为感同身受的感性接受与感叹。
冯小青 兰因集 唱和 社会性别视野
明万历武陵才女冯小青,生于扬州闺塾师家庭,年十六嫁为杭州冯生侧室,为正室不容。冯姻亲杨夫人劝其他适以脱困,小青婉拒,独居孤山梅屿。年十八病逝,逝后,生平所作尽遭冯妻焚毁,仅残篇被后世文人编辑成集,以《焚馀》之名流传至今。
冯小青去世之同年(明万历壬子年)仲秋,戋戋居士据其生平作《小青传》,从而拉开了明清两代延续三百余年的“冯小青现象”的序幕。期间,文人以“冯小青事”为主题进行的规模较大的诗文唱和共四次①,始于清代乾隆年间,终于民国四年。
诗文唱和主要指文人以诗文方式相互酬答的文学行为,是中国古代文人的重要文学活动与交友方式。而以冯小青其人其事为题咏的诗文唱和活动的出现则是“冯小青现象”发展成熟的标志之一,体现了明清两代文人从自身思想、情趣、道德态度、价值取向出发对冯小青其人其事的评咏。相对以传播为目的的通俗作品而言,文人之间的诗文唱和摒除了说教意味与教化的实用性,更表现了文人最真实的感情与喜恶。
清代中后期,钱塘文人陈文述在杭州西湖重修冯小青墓,并广邀文人才女撰文作诗以志其事。此事即是现在可知的文人以冯小青其人为主题的第二次规模较大的诗文唱和,作品收入《兰因集》。
清道光甲申(1824)年间,由颐道居士陈文述首倡,数十位江南文人才女参与的祭祀冯小青的文学活动在当时文坛引起较大的轰动,这一事件可见于陈文述《西泠闺咏》之《梅花屿吊冯小青》:
余尝谓女子有才为妾,不得志以死者,皆小青之类。留此零膏冷翠为天下,后世伤心人写照耳。道光甲申为修墓于孤山,建兰因馆并撰墓志,赋诗纪事,女士和者三十馀人。②
而墓址与兰因馆的具体情况则记载于陈文述所辑《兰因集》中:
得隙地于孤山巢居阁,西为菊香小青两女士修墓,并建兰因馆。其上为夕阳花影楼,楼左为绿阴西阁,以祀小青,右为秋芳阁,以祀菊香。先是为明女士杨云友修墓于智果寺西,因以附祀秋芳阁中。诗以纪事,并索海内诗人和焉。③
与其他咏叹、祭奠冯小青的文人活动所不同的是,这次文人唱和的主角并非仅小青一人。陈文述修冯小青、菊香、杨云友三人墓,时人并称“三女士墓”,冯小青为其一也。
这次文人唱和所得诗文尽收入《兰因集》中。《兰因集》分上下两卷,上卷收录明末至清道光年间部分咏叹、考证冯小青、菊香、杨云友其人其事的诗、文,其中有关冯小青的部分包括:虞山支如增(小白)所作《小青传》、陆繁绍《题小青焚馀卷后》、钱塘陈文述颐道《小青墓志》《西湖志·小青传跋》、宣城施闰章(愚山)《蠖斋诗话》、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李雯《彷行》、华亭陈子龙《彷行》、吴道新《紫云歌》、钱塘女史管筠(湘玉)《西湖三女士墓记》。除此之外,《兰因集》还录冯小青之《焚馀》其中古体诗一首、七绝九首、《天仙子》词一首。这些作品中,因道光年间陈文述重修小青墓,并筑兰因馆而作的仅陈文述《小青墓志》《西湖志·小青传跋》及管筠《西湖三女士墓记》,其余均前人作品。
下卷则全为陈文述重修三女士墓、筑兰因馆而作,共收录了36位诗人的123首诗词,其中,七律87首,七绝34首,词1首,古体诗一首。具体情况,有以下几点应予说明:
其一,唱和诗的分类。古代文人之唱和诗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所酬和的诗,只就来诗的旨意回答,在用韵方面无限制;另一类是限韵,就是‘和’诗需要根据所赠诗篇的韵脚来用韵”④。而其中限韵的和诗,又分为三类,据明徐
师曾《诗体明辨》卷一四所论:
和诗有三体:一曰依韵,谓同在一韵中,而不必用其字也;二曰次韵,谓和其原韵,而先后次第皆因之也。三曰用韵,谓其用韵,而先后不必次也。⑤
《兰因集》中的大部分诗歌为就来诗旨意回答的和意诗,以下卷123首诗词的内容而言,可分为两类:一为纪事,咏陈文述重修西湖三女士墓,筑兰因馆。这类诗词占《兰因集》诗的大部分,在纪事的同时,往往兼评冯小青、菊香、杨云友三女士生平,抒发感慨;一为以“题颐道先生《兰因集》”为题,此类作品有仁和许乃、元和朱绶、吴江郭、吴门女史高湘筠四位文人所作的五首诗。
除和意诗而外,《兰因集》中亦有部分次韵诗。从诗中用韵可知,这些次韵诗也非同和一韵:
钱塘方懋朝所作《颐道师新杨云友墓于智果寺西,复于孤山修菊香小青墓,并建兰因馆于巢居阁畔,颜其楼曰:夕朝花影。楼之左右为两阁,一祀小青,一祀菊香,而以云友焉,有诗纪事,依韵奉和》四首与金坛女史吴规臣《颐道夫子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诗以纪事,敬步原韵》四首是陈文述七律《得隙地于孤山巢居阁西,为菊香小青两女士修墓,并建兰因馆,其上为夕阳花影楼,楼左为绿阴西阁,以祀小青;右为秋芳阁,以祀菊香。先是为明女士杨云友修墓于智果寺西,因以祀秋芳阁中。诗以纪事,并索海内诗人和焉》之次韵诗。首诗用韵为山、颜、鬟、闲、还;其二用韵为肠、妆、霜、光、阳;其三用韵为尘、沦、人、新、鳞;末诗用韵为祠、碑、施、丝、诗。
钱塘女史江琴云所作《颐道先生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诗,用楚生夫人韵》四首,是钱塘女史梁德绳⑥七律《云伯亲家重修菊香小青云友三女士墓,赋诗纪事,奉和四律》之次韵诗。首诗用韵:年、烟、鹃、芊、天;其二用韵:生、并、城、明、清;其三用韵:遮、霞、斜、花、砂;其四用韵:滨、尘、春、因、新。
太原女史辛丝作《颐道夫子重修菊香小青云友三女士墓,诗用鸥波夫人韵》四首是管筠⑦七律《颐道主人为菊香小青云友修墓于孤山葛岭间,营兰因馆合祀之,赋诗纪事,余既为重修三女士墓记并和四律》之次韵诗。首诗用韵:新、尘、亲、身、春;其二用韵:禽、阴、心、寻、吟;其三用韵:光、行、唐、堂、望;末诗用韵:仙、阡、缘、田、船。
其二,这一次的诗文唱和是以江南地区为中心,以女性文人为主进行的。在《兰因集》下卷收录作品的36位诗人中,有才子文人10人,闺阁才女26人,女性占总人数的72%;123首诗歌中,有96首为女诗人所作,占诗歌总量的78%。参与《兰因集》创作的男性文人籍贯均为浙江与江苏两省;女性中,有颐道先生陈文述家人姻亲,包括:陈文述侧室管筠、文静玉,子媳汪端,女陈华、陈丽,汪端姨母梁德绳;也有陈文述门下碧城仙馆女弟子。据《碧城仙馆女弟子诗》中记载,属于陈文述门下的有:汪琴云、辛丝、吴规臣、张襄、曹佩英、陈滋曾、张仪昭、钱守璞、陈秀生;除上述诗人之外,还有陆明霞、薛纤阿、蒋蕊兰、华玉仙、黄曼仙、沈、高、欢欢九位才女,籍贯均为浙江、江苏两省;粤东女史黄之淑籍贯广东吴川,嫁甘泉⑧洪倬为妻。
其四,除《兰因集》中所收录的所有诗文外,尚有文人咏陈文述重修三女士墓之事而作散曲,如吴藻套曲,题为《云伯先生于西湖重修小青、菊香、云友三女士墓,刊〈兰因集〉见示,即题其后》。⑨虽不见录于《兰因集》中,但这些诗文仍同属这一文学活动中的文人唱和。
清道光年间由陈文述首倡的文人唱和因为有众多闺阁才女的加入而格外与众不同。在可知的四次古代文人诗文唱和中,唯有这一次有女性文人的参与。在“冯小青现象”中女性文人唱咏冯小青其人其事的绝大部分作品亦出自《兰因集》。在不同的社会性别视野下,《兰因集》之“冯小青事”有着不同的、多层次的含蕴与意义,而这些含蕴也非泾渭分明,而是相互浸透、相互交织、相互影响。
社会性别理论区别于以人的生物特征为标志的“生理性别”,指以社会性的方式构建出来的社会身份和期待。社会性别理论认为,男女两性各自承担的性别角色并非由生理决定的,而主要是在后天的、在社会文化的制约中形成。琼·斯科特进一步将其具体化为四要素:象征性表述、规范性的概念、社会制度和主体认同。⑩就《兰因集》而言,笔者主要着眼于后者,以此阐释与解读冯小青在才子学士与闺阁才女笔下的不同形象。
1.才德的赞美与薄命的叹息:对冯小青形象的接受。在论及冯小青本人的时候,男性文人与闺阁才女笔下的侧重有所不同是十分明显的。以陈文述为首的文人们对于冯小青的关注,首先在对她贞烈品德的赞
美上:
小青智慧人也,心孤似月,任蚀影于妖墓;命薄于花,肯飘香于藩溷。甘受三章之约,永辞一面之缘。证莫须有以无从,劝归去来而不听。其心甚苦,其情亦可怜矣……小青贞烈人也,远遂孤镫,南楼味寂,玉烟花蝶,西阁酣愁。故里迥帆,难为朱萼娱亲之计;空门削发,易起瑶光夺婿之嫌。甘为霜里之幽兰,不作风中之弱絮,其辞婉,其心孤,其行芳,其志决,以视绮纨传体,缟练从人。(陈文述《小青墓志》)⑪
“甘为霜里之幽兰,不作风中之弱絮”,语出冯小青逝世前所作《寄杨夫人书》,信中言:“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⑫,是冯小青婉拒杨夫人建议她另嫁以脱困的原因阐释。陈文述认为,冯小青甘心守在冯家这样一个类于“藩溷”的所在,受冯妇虐待,不起出家之念、不起另嫁之心,“其心孤,其行芳,其志决”,是一位“贞烈人”。在同时的唱和中,也有类似的观点:
冷翠零膏易断肠,美人回首尚明妆。自胎莲性孤听雨,甘证兰因任陨霜。(陈文述)⑬
因为对冯小青贞烈的肯定,甚至有文人强烈质疑她对“至情”之理念的接受与感悟:
姓氏何人说浪传,强将情字作前缘。新妆自照凌波影,佛力难生并蒂莲。经卷药炉长宛转,兰因絮果太缠绵。一坏应识芳魂慰,无复梅花变杜鹃。(张云)⑭
首次句之后有如下的注解:
世传小青并无其人,乃离合情字为之。施愚山尝以问陆丽京,丽京曰:此故冯具区子云将妾也……据此不但实有其人,且立志坚贞,岂仅可以才色目之哉?⑮
忠贞的品德外,文人所关注的还有小青的“咏絮才”。史上冯小青其人,生平所作尽被冯生正妻所焚,唯有数首诗词并《寄杨夫人书》幸免,而这些仅存的作品亦被陈文述等文人关注。实际上,在论及冯小青其人时,文人往往是才德并赞的:
然而,在闺阁才女笔下,冯小青形象最受关注的却不是她的德、才,而是她悲苦多舛的命运:
……至于小青,心孤似月,命薄于花,以藕丝莲性之缠绵,遭狺语哮声之摧折。烧镫读曲,照影怜春,朝泪夕泪之痕,新云旧云之感。爱之者以为千古第一有情人,怜之者以为千古第一伤心人矣。(管筠《西湖三女士墓记》)⑰
即便提到德或才,也一般将其作为鉴证与展现冯小青薄命身世的证物,或是致使她薄命的原因:
才女当年何薄命,佳人再世有同心。(辛丝)⑱
自古怀才多薄命,有谁证果得长生?(张襄)⑲
“闲话兰因絮果人”(曹佩英)⑳“、兰因絮果总愁根”㉑这样的词语反复地在她们的笔墨中出现,印证了女性在接触冯小青其人时非功利性、非理性的感叹。
也就是说,在同时关注冯小青这一人物形象的时候,才子文人与闺阁才女的关注焦点是各有侧重的。对人物形象的关注是文人关注冯小青事的第一步,在文人进一步接触“冯小青事”时,这些不同的侧重也进一步深化了。
2.妒妇迫害与命运使然:对冯小青悲剧的解读。陈文述等人于冯小青家庭环境的信息明显并不仅仅来源于支如增本《小青传》,因此其笔下之冯小青夫主与支传中庸俗不韵的“武林冯生”㉒完全不符:
钱塘冯生云将,翩翩佳公子也。居近断桥;门系浮梅之槛;墅邻瀛屿,家馀快雪之堂。慕桃叶之芳姿,迎来画。惜柳枝之弱态,护以雕栏。(陈文述《小青墓志》)㉓
对冯生其人,极尽赞美之能事,对他买纳冯小青为妾一事,视为护花惜柳的风流雅闻。因此,在他们看来,冯小青的悲剧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冯生正妻的迫害:
无如妒妇津危,夫人城逼。明珠委地,遭按剑以何疑;芳兰当门,必见锄而始快。因琳宫之问答,托觉岸以慈悲,置之暗香疏影之中,其心叵测,藉为折柳摧花之举,此妒难疗。㉔
陈文述认为,冯小青之所以遭遇如此悲惨的人生,完全是因为冯妇的妒忌与狠毒。他的这种看法得到了此次唱和中其他文人的赞同,如镇洋顾登衍即在《颐道先生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诗》中写道:“字裹笺情原有味,人间疗妒奈无方。”冯小青死于妒妇之手,而小青亦因在妒妇的迫害之下严守贞操而成为“不以嫡庶论”的“贤人”,这是《兰因集》中文人的共同看法。
但是,这一点在闺阁才女笔下并没有得到体现。纵然女性文人一再地叹息冯小青的薄命,却始终没有为她的人生悲剧找到一个实在的理由。实际上,在《兰因集》的女性作者笔下,根本没有出现冯生与冯妇两人,在她们的诗作中,冯小青悲剧并非外力迫害,而是“兰因絮果”的命运使然:
霜兰风絮证三生,一样明妆许合并。(梁德绳)㉖
钱塘女史管筠,为陈文述次室,因与冯小青同为人妾,故在小青命运的感怀上尤为深切。在《西湖三女士墓记》中,她甚至代入自身的身世进行比较,其言:“筠之来归颖川也,太宜人爱若所生,女公子视如同气……主人气谊霞,肝肠冰雪……以筠之抱诗癖也,为示风雅之渊源;以筠之禅悦也,为讲华严之音义……视菊香云友未知何如,视小青则遭际较胜矣。”㉗
管筠与冯小青不同的是,她没有遇到一位虐待她的主母,比之小青,不得不说是“遭际较胜”。然而她仍然感叹:“筠流览烟云,感怀身世。随清娱环天涯,仅有芳名托,登善王子霞风霜海角,终教玉骨葬蛮荒,姬侍之悲,吁其慨已。”㉘她的感叹隐隐透出这样的认定:冯小青的悲剧,是命运的悲剧,是身为侍姬的女子的共同悲剧。尽管,有的并不以这样激烈的形式表现出来。
3.理性的判定与感叹似的情绪联系:对“情”之理念的解读。自冯小青夜读《牡丹亭》,写下“人间亦有痴于我,不独伤心是小青”㉙的诗句之后,后世文人就将“情”之理念与冯小青其人不可分离地连在了一起,《兰因集》中的诗文也不例外。
当文人才子在论及冯小青所代表的“情”之理念时,较多理性的分析与判定:或考证冯小青形象上是否蕴含“情”之因素,如张云“姓氏何人说浪传,强将情字作前缘”的诗句与其后注释说明;或分析“情”之一理与冯小青悲剧命运的关系,如朱绶“多情早证生天愿,薄命都归绝代人”;或判定小青之“情”源于《牡丹亭》思想,如顾登衍“一窗秋雨写凄凉,旧曲伤心《玉茗堂》。字裹笺情原有味,人间疗妒奈无方”。实际上,从整个“冯小青现象”来看,男性文人对“情”之理念的探讨有着明确的线索与结论,体现了“情”之理念在现实中的三个方向的走向,是极为理性的。㉚而《兰因集》中才子文人对“情”之理念的接受亦在此框架之内。
但是冯小青之“情”在闺阁才女笔下却有较为微妙的差别。在接受冯小青作为“情”之表征的同时,女性们更看中的往往是一些与现实有一定关系的具体事情,而并非如男性一般理性的分析与深入。在《兰因集》中,她们对“情”的笔触基本指向同一个主题,即陈文述是冯小青的知己与解人,重修小青墓与建兰因馆的文学活动是对冯小青生命世界中“情”的弥补:
春泥都化皇娲石,补满情天补恨天。(汪琴云)㉛
几处琼碑埋福地,一枝彩笔补情天。(陆明霞)㉜
填平爱海三生愿,消尽情天万古愁。(钱守璞)㉝
在《兰因集》中,女性对冯小青“情”的接受往往倾向于一种感性的、感叹式的情绪联系,而非对其含义的解读与阐释。她们如此真挚的相信陈文述其人能“补满情天补恨天”“消尽情天万古愁”,与此相对的是,被才女们视为冯小青解人的陈文述本人,却没有任何笔墨解读“情”之理念。
4.社会性别视野下的“冯小青事”。综合前文所述,文人与才女对冯小青的接受在形象、悲剧原因、“情”的感悟三者上表现出了较为明显的不同。
对于当时的文人士大夫而言,冯小青是前代的一则传奇,文人关注其人其事,颇有几分“猎奇”的心态:
才人家近美人湖,湖海襟怀旷代无。帐后金钗群玉捧,梦中彩笔万花扶。(顾元)㉞
“才人家近美人湖”,尽管有一个“近”字,也不能不说明文人才子在感悟冯小青其人时候的距离感。对文人而言,小青是一位“他者”,小青情事对于他们而言如同河东君情事一样,都是“逸事”“韵事”,他们同情她,欣赏她,甚至感叹她的身世,赞美她的才德容颜,却没有女性文人对冯小青的那种感同身受。男性文人对冯小青的欣赏与赞叹带有相当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既体现在“巢居阁畔好青山”(陈文述)㊱的闲暇心境上,也体现在“乐府好歌三妇艳”(方懋朝)㊲的赏鉴态度上。“才人例作通幽说,词客争传叹逝文”(许乃)㊳,文人们站在一个他者的位置上,这样才有了他们判定冯小青悲剧原因时的冷静现实,才有了他们关注冯小青忠贞德操时的功利心态,才有了他们分析“情”之理念时的深入理性,虽然,他们是那样真诚的赞美和感叹这位早逝之人。
女性文人在以冯小青其人为主题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则多数偏向于一种感性的叹息,“春女秋都感泣”(吴规臣)㊴,这样的感泣毫无距离感,充满感情上的认同。
钱塘女史管筠在其诗作中,以己为冯小青后身:“梦里双莲因果在,生前生后费沈吟”,并在其后注“家慈梦大士携青衣垂髫女子持双头莲花而生,余说者以小青后身解之”㊵。管筠的这一说法,无疑是她对冯小青身世惺惺相惜的情感性外化,而这样的外化立即就得到了同时许多女性文人的赞同与歌咏:
才女当年何薄命,佳人再世有同心……偿得焚馀久零落,鸥波芳咏和长吟(鸥波为小青后身,故咏其事)(辛丝)。㊶
她们接受了管筠是冯小青后世的说法,“证取双莲入梦身,胜如画里唤真真”(曹佩英)㊷。在她们看来,冯小青不仅仅是一个前代的、令人叹息的女子,而是她们中的一员。同样的才华,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喜怒哀乐,同样的薄命。“才女当年何薄命,佳人再世有同心”,在接触冯小青其人其事的时候,与男性文人比起来,才女们对冯小青的接受,多了一些感同身受的“同心”。
清代道光年间的这一次诗文唱和,参与其中的人无论是文人或是才女,在接受冯小青事的时候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性别视角。男性在接触其人其事时,采取的是一种对于“他者”的、居高临下的、有距离感的欣赏,进而深入为理性的分析或有目的性功利性的演绎;而女性在接触冯小青事时,则处于感性的咏叹中,她们对冯小青之情感可用“感同身受”来形容,这样的感悟与接受源于明清两代女性之社会性别角色,是她们依
附于夫主与家族,不能自主的命运所决定的,是社会与时代之复杂性的集中体现。
①这四次文人唱和包括:清乾隆年间以廖景文为代表的四十多位文人唱和,作品收入《遗真记题词》;清道光年间以陈文述为代表的多位文人、才女唱和,作品收入《兰因集》;清咸同年间九位诗人唱和,诗文收入《梅花梦题词》;民国四年柳亚子、高天梅等南社文人唱和,诗文收入《三子游草》。
③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㉛㉜㉝㉞㉟
㊱㊲㊳㊴㊵㊶㊷陈文述:《兰因集》,《丛书集成续编》25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53页,第42—43页,第40页,第53页,第53页,第53页,第43页,第51页,第57页,第57页,第58页,第59页,第40页,第42页,第42页,第59页,第55页,第51页,第52页,第46页,第56页,第56页,第61页,第55页,第55页,第53页,第54页,第55页,第57页,第60页,第57页,第58页。
④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60页。
⑤徐师曾:《诗体明辨》,明崇祯十三年刻本,卷一四。
⑥钱塘女史梁德绳,字楚生。梁德绳(1771—1847),以诗名于时,著《咏春轩诗草》,是陈文述子媳汪端姨母。
⑦管筠,字湘玉,又号静初,为陈文述侧室,曾作《小鸥波馆集》,故被称为鸥波夫人。
⑧甘泉,古县名,本江者县地,清雍正九年析置甘泉县,与江都并为江苏扬州府治所。
⑨此套曲见录于吴藻:《香南雪北词》(道光三十年庚戌刻本)附录之《金元乐府》,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⑩[美]Scott Joan Wallach:Gender and thePoliticsof History,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8.
㉚详见李澜澜:《冯小青戏曲与明清“至情思潮”》,《中华戏曲》2010年第1期。
[1]陈文述.西泠闺咏.道光丁亥汉皋青阁原,光绪丁亥西泠翠螺阁重梓.
[2]陈文述.兰因集.丛书集成续编257册[C].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
[3]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4]徐师曾.诗体明辨[M].明崇祯十三年刻本.
[5]Scott Joan Wallach.Gender and the Politics of Histor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8.
作者:李澜澜,博士,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青年基金项目《社会性别视野下的明清女性文人研究》(14YJCZH075)、西南科技大学博士基金项目《“冯小青现象”在明清俗文学中的兴起与演变》(11sx7101)资助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