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焕东
接到爷爷病危的电话是在早春一个清冷的午后。虽然早知道他的病情随时可能不可收拾,放下电话还是慌了神。正在大学宿舍的我连滚带爬下了床,抓起一件衣服就走,快到公交车站才发现没带钱,不得不折返。当时真有点“方寸大乱”的感觉。
两年前,爷爷刚动完手术,我和两个叔叔去青岛看他。一坐在病床边,他就迫不及待讲起了手术的经历:“一觉醒来就结束了,一点也不痛苦。”说这些话时,老人家就像个孩子。然而,当时的我和爷爷都不知道,他患了癌症,大姑从北京请来最好的专家,切开患处才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无法手术的地步了,只好原样缝上,接了一根管子输出胆汁。
当晚我留下来陪床。睡觉时,看到我躺在临时买的折叠椅上,爷爷很是心疼。也许因为太累,他一会儿就睡着了,梦中时不时会低声呻吟,我知道那是他的刀口在疼。爷爷每次呻吟我都会坐起来看看,每隔一段时间还要起来把袋子里的胆汁倒在一个瓶子里,以便第二天医生检查,顺便问爷爷喝不喝水,上不上厕所,他总是摇头说“不”。就这样,一夜无事。
中午,听从病房回来的姑姑说,爷爷脱水了,似乎是因为昨夜排了一千多毫升胆汁却没有补充水分。我听了很是愧疚。那时我才知道,他说“不”,其实是不想麻烦我;不喝水,是怕要半夜叫我起来扶他上厕所。
在青岛待了几天,几乎每天都会扶他从病房门口到西侧墙边散步,还有墙根椅子上的谈心,这成了我们祖孙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刚动完手术不久,酷爱京剧的他就急切地要找戏友唱戏,但在家唱了两句,发现曾经清越的嗓音不在了,没被病魔击倒的他竟哭得稀里哗啦。听爸爸说,爷爷学戏属于“偷师”。那时隔壁老孟家请了当地有名的师傅教他儿子京剧,但孩子“不是那块材料”,屡教不会。反倒是一墙之隔的爷爷和六爷爷学得津津有味、有模有样,“种子”就这样种下了。
听过爷爷唱戏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年近七旬还让很多年轻人望尘莫及。小时候最喜欢听爷爷唱《珠帘寨》,其中“哗啦啦啦,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几句,一句高过一句,爷爷总能游刃有余。他那时偶尔也教我一两段,但由于我的漫不经心,半途而废了。直到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爷爷不能再唱戏了,才想到要跟他学点什么。我一板一眼地学了一段马派的《淮河营》。后来跟六爷爷凑到一块,爷爷总是让他为我操琴唱这段戏。爷爷是在让我替他唱。可惜我太不用心,没能学到他最经典的几段言派戏。
动完手术,爷爷又活了两年多,我也一度以为他可以一直奇迹般地活下去,但那个电话还是来了。从学校回到家已是晚上6点多,直接去了医院,两个姑姑也回来了,奶奶、妈妈、二叔、四叔都在。
当天晚上,爸爸和二叔没有同意我陪床,大概怕出现紧急情况难以应付。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妈妈就来到病房,爷爷的精神好多了,眼里不见了昨日的浑浊,还高兴地问我为什么回来,我只淡淡地说回来看看他,他倒也不追问。
接下来的四五天,他总是上午精神好,下午又变得严重。他无法翻身,经常要求我们把床摇起来让他斜倚着。我知道,那肯定是他真的很难受,否则,按爷爷的脾气,他是宁可自己忍受也不愿麻烦别人的人,即使麻烦的是自己的儿女和孙子。
没想到,这四五天竟是与爷爷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有我和小姑没在身边,这成为我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