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 江冰 陈露
广州人的深山雅居
Text江冰陈露
栏目主持人:江冰
江冰:从广州开车,两小时下高速,到达粤北清新浸潭镇,从镇上转山路进山,跟着导航寻找文友陈露推荐的雅士山居。意外发现,越走越窄的山路边上的树上,却越来越密集地挂着山居的蓝色招牌。彩虹台风刚从广东转向广西,但余威尚在,风歇息雨不止,山路旁多见山上的黄色水流汹涌而下,甚至漫延路面,车轮驶过,溅起白色水花;目光所及,山洪奔腾,一旦雨大,心中忐忑不安,担心山路塌方,误我美丽前程。车进大山,雨渐渐地稀落,雨刮由疾而缓,窗外景象由糊而清,是喀斯特地貌吗?突兀崛起的山峰如国画一般,大雨导致的山雾烟云如或浓或淡的水墨,晕染其间,辽阔缥缈的境界活脱脱呈现。
陈露:寻找位于浸潭深山的21度山居,为随后过来的江冰教授“探路”,以防彩虹台风而致的泥石流,独自驾车在蜿蜒山间左拐右转。车至桃花湖,刹然另一番景致,蕴藏深山的俊黛容颜披纱缭绕。风之下,雾之中,四野荒瀑,素颜不需浓艳,若高雅琴士一曲天地悠远,人在其中,孤袤神思!那些年那些月,数万劳力建起一个巨型水库,曰龙须,多好的名字,足够的精气神!雨雾中的湖上,龙须洒须,龙须拂荡,洛神的典雅若水中央!我是诗人吗?我是画家吗?那是我手泼的水墨,那是我手书的静土,那是我手栽的桃花,那是我手绘的远山雅士图!
江冰:萍说,那是多大诚意,让我们开三四小时车去访山居,那又是何样的仙人呢。车子转过大山,驶进一条山谷,谷底一条大河,大河两边田地开阔,雨虽然未止,但并不影响景象阔气大方,我脑海里刹那间跳出四个字:明亮山谷。粤北群山逶迤,先秦时已有众多土著部落,这个被称作桃源片拱水村的山谷,又是谁最早发现的呢?抑或是一支败军隐蔽山谷,失了联系,索性放倒军旗,就地垦荒安家,过起世外桃源的日子……总之,那第一位明亮山谷的造访者,第一眼的注视,一定是满心欢喜,旋即欣喜若狂,一眼爱上这长长的山谷。青山如黛,峰峦如画,云飞雾绕,漫延天地。万籁俱寂,唯有谷底大河水流湍急,挟台风余威发出轰鸣,连日暴雨,使得山洪倾泻而下,河床顿时满溢,狹窄处水流猛然致车腾起,左冲右突居然形成三四尺高浪花,煞为壮观。车至山谷尽头,一座设计现代的白色建筑赫然眼前,山居到了!
陈露:车子七拐八弯之后,碾过一条山涧流水已溢满路面的乡村水泥道路,一个趟然开阔的山谷呈现眼前,山水积成的池塘浮着无数白点,那是山区独特的“清水鸭”,肉质鲜嫩而少腥味,有清草的芬芳。一幢白色的小楼屹立于四周原野,是那样品质高格,不染俗气。看满车子黄泥水,想到江教授风雨不改,大山深处寻访山居,那大抵也是人生一种高贵!那是何等的高雅无量!隐逸的理想或者在如此安静的自然里释放一种现代都市无法觅得的智思,觅得一种人生自省的禅道!
江冰:文友陈露撑把大伞已在门前等候,刚才行驶途中的蓝色招牌,到此归结为一种感激:召唤我回归自然,靠山靠水靠友情。山居主人是广州来的林姑娘,学的服装设计,酷爱天下旅行。“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她是实践者。陈露介绍:这是老板娘。她反应很快:叫我小林就好,客栈主人是我男朋友,摄影师,不巧,出差台湾,考查民居。我暗暗忖度男朋友的含义。问她哪里人,汕头。哦,潮汕女子传统风盛,但她又是哪一类的人呢?她的人生又是怎样与寻找家园结缘呢?一个山谷里的人生故事,引我好奇。
陈露:山居女主人一袭素雅长裙,施然迎面,有点谨慎地微笑问道,可是陈馆长?我说是的,客人随后就到,我打前站,因为台风。按广东人当下习惯,对女主人称谓“老板娘”。山居女主人赫然纠正,叫小林吧!转身跨过一条有点园林味道的直板麻石桥,将我引入一间茶室兼餐厅。茶室摆设多是从乡村搜回来的杉料老物件,桌椅很有南方家具代表性,亦可看出山居主人的生活趣味和试图营造一种朴素古意的氛围。透过落地大玻璃才仔细观赏山居内环境。女主人几句询问过后,恰到好处地让陌生客人如家如常感觉,适意随意,我便独自泡茶等候江教授他们的到来。雨水时密时疏,斜飘树梢,几棵古樟树在雨中似散发一种幽香怡宁。我说,难得这几棵古樟,实在珍贵。小林应声,原是一间学校,几年改造,老樟也是吸引我们的缘由。
江冰:摄影师,未谋面的山居主人,也是广州的一位年轻的媒体人。晚间茶话,合伙的金融人小马表述清晰:山居是摄影师的作品,所有的设计都是他一点一点地构想创意,包括主楼风格:西式与传统的冲撞对接,生出灵感。看来摄影师是山居主心骨——林姑娘从茶室兼餐厅柜台拖出一幅书法装裱,柔柔地说,摄影师的字。此刻,爱意盈盈,并不掩饰。“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无来由地冒出这首唐诗,念头一转,内心又暗嘲自己,是否把古人隐逸之情硬生生依附到这位“70后”艺术家头上呢?
陈露:与江教授于山居内适意闲逛。庭院面积不大,也就是原来学校半个足球场大小,却设计得错落有致。古树,泳池,木梭过道,卵石小径,篱笆装饰,平面目染,墙内墙外,山居一词,恰如其分。江教授思维极快,要跟上他的话题有点吃力。佛洛伊德和梭罗都描述过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两者学说不一样却指向同一观点:人在安静自然的环境下最有智慧。道家的“道说”更是指向人与自然种种奇妙关系。山居,或者就是沉淀浮躁所在?山一重水一重的到来,就是享受此刻宁静!山居主人跑遍天南地北,累了,就找个好地方停下,让疲惫的灵魂休养生息,继而悟出其实也可作经营来。自己如是,世间他人,何尝不如是?
江冰:山居之夜,无数次醒来,因为昨晚主人盛邀的茶聊。浓浓红茶,淳淳茶话,话题都是年轻时的寻找,中年时的家园。几个“70后”的广州人,因旅游结缘,十多年遂成挚友,志同道合。风水师看了,言方位正中,坐北朝南,面对三个水塘,左边山如屏障,右边两座峰峦,可谓左青龙,右白虎。院内两棵大树,一棵香樟,一棵冬青。于是,大家决定,合伙盘下小楼,投资改建客栈,历经四年,困难无数,超过预想。紧赶慢赶,今年中秋国庆试营业了。于是,真的有了一个可以发呆的去处了。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陈露:如果宁静倾听一种声音,强大的内宇宙与自然界的声音,纯粹的安宁,在风雨夹扫下依然可以宁神,那是多大的定力!还有人可以安静如老僧的檀香吗?还有人可以寻觅一种纯粹的思想吗?还有人可以在雾霭中听到天地神妙的话语吗?在静夜深处,在缈缈逶迤的大山之间,能听到神一般呓语吗?一场风一场雨,秋已至,时间轮回,声音渗入记忆便成生命元素,真的可以听到纯粹的声音吗?江教授烟雨山重访山居,他能听到一种纯粹的安静的声音!他能听一种来自人与自然最纯粹的声音!
江冰:山居右侧,一排土屋老房子,黑瓦黄墙,门窄屋矮。我往那门前一站,不由地想到那句老话: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不过屋檐站着一位滿脸笑容的农家婆婆,见我即搬出小凳,大声说:挫挫。我听不了粤语,但大概知道请我坐,即唤同行翻译。采访得知,婆婆姓甘,有三子四女,全部在城里打工。她也随子女住城里,只是偶尔回村看看老屋。老屋开有一间小卖部,卖烟酒酱醋等,一个侄坐店,去年少生意,侄亦进城打工。拱水村原有二三千人,现在只剩下几十人,数都数得清。八年前,因为村里没有了小学生,撤并学校,校舍废弃,后来才有了几个广州人来建山居小楼。我问她七十五岁了为何不回家,她说随子女,带孙辈,以后孩子赚钱再回村盖新房。
江冰:不久前,我在连南上山看瑶寨,亦是十室九空,自然村因人口锐减撤并不在少数。看来乡村空洞化已然事实,几千年的乡村文明,真的就此崩盘后继乏力吗?甘婆婆连连请我们进屋吃晚饭,直说有菜,再加把米就好。我进屋一看,果不其然,破旧饭桌上尽新式电器,电磁炉平锅里炖着排骨,电高压锅里大概就是米饭吧。甘婆婆乐呵呵地看着我,却不知道我的心里百感交集。因为听甘婆婆说,祠堂好几年没有活动了,有的村民几年不回老屋了……
陈露:山居外便是拱水村,当年称作“寒极”贫困村。为改变他们生活也曾作过尝试大批移民,往平原地区迁移。然更多青壮年还是往外打工获得生活提升。数年过去,一众留守儿童也长大,或随父母迁居他处,或在外读书打工,小学由于生源越来越少也只能撤并。村庄满目低矮破旧的泥砖瓦房,见证了当下农村普遍凋蔽现象。山居内外,是截然两种反差强烈的生活现状。墙内墙外,心下悯然。我们总爱把乡村空心化现象归究为城镇化,归究为对乡村保护不力,事实上农村生产力严重落后于社会发展也是重要根由。山居作为“民宿”新业态的存在,也许就是城市与农村“资源”置换的一种渠道?也许就是大山深处让我们聆听自然的一种自省?山居内外,雨中的雾霭群山,答案在哪?
江冰/Jiang Bing
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院长、教授。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副会长、中国小说学会副秘书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广东省中国文学学会副会长、广州市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评委。入选新世纪本领域最有影响的35篇论文、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科普专家。著有《浪漫与悲凉的人生》、《中华服饰文化》、《新媒体时代的80后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