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房间里
他有点小艰难地迈着步子,跨上一级一级的楼梯。这楼梯的间隔也大了点,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这楼梯还旋着往上伸,像是一朵花开到一半,另一半卷曲着——楼梯旋了个半圆,便隐没在了一片阴暗的灯光中。灯光是红色的,他感觉。但其实也不是全红,是一种大幅度的黄,黄到一定程度,就不像是黄了。他努力分辨,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非得把眼前的灯光弄清楚其颜色不可。
他是一个倔强的孩子。
妈妈说:“你就在家里看电视,你不就是喜欢看电视么?”
他其实已经想好要放弃的了。他本是试探一下,心想妈妈会不会带他出去,哪怕就一次,既然妈妈不肯,他便知道妈妈每晚出去干的肯定是很无趣的事情。妈妈说那样的话,反倒激怒了他一般。他不听话了,他改变主意,非得要跟着妈妈走不可。他都快哭了。他挺能扮出可怜的样子,以前在外婆面前也是,尽管很少得逞。
外婆每次都会指着他,“你别装了,谁不知道你啊。”
他和外婆一起生活了多年,今年刚在外婆家门口不远的一个破旧的幼儿园读书,全班就他最大最高。这是他的第一个寒假,妈妈回去,他以为妈妈和往年一样会留下来过年。可有一天妈妈和外婆吵架,妈妈就把他带到了深圳。不知道坐了多久的火车,反正他是睡着了。火车有些空荡。妈妈却说。这时离开深圳的火车站着都得踮脚。他听不太明白,却努力记住了妈妈的话,他把妈妈的话当作是一种知识储存在脑里。妈妈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
今夜妈妈穿着裙子,从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东西来化妆。他站在一边。他从未见过妈妈穿裙子,而且还是粉红色的裙子,上下都很短,能看见妈妈的乳沟和大腿。他看着妈妈露出来一半的乳房,说不出的亲切。还有想上去吸一口的冲动。他是吸妈妈的乳汁长大的,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爸爸还在吧?他已经没有任何印象。晚上睡觉时他还是喜欢一只手放在妈妈的乳房上,仿佛那样会安全许多。他跟外婆睡的时候也喜欢把手放在外婆的乳房上,但外婆的乳房一点肉也没有,像是一个没装东西的塑料袋,他便没了兴致,再说外婆认为那是一个坏习惯,外婆打他的手。把他的手打得起了血痕。他知道外婆是不喜欢他的,外婆还有很多内孙要疼要爱,自然轮不到一个外孙。他看到外婆的内孙喊舅舅们爸爸,他就会想起自己的爸爸。爸爸是谁?长什么样?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妈妈又从不说起爸爸。他也想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他终究没问。从这点看,他算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
做好一些事,妈妈拉着他的手。上楼梯。妈妈跟另一个穿同样裙子的女人说话。她们嘻嘻笑笑,很熟的样子。他想妈妈在这里工作应该很久了,妈妈在工作的地方看起来态度很好,脾气也很好。这点让他觉得,回到外婆家的妈妈跟现在的妈妈不是同一个妈妈。回到外婆家的妈妈脾气暴躁,动不动和外婆吵,外婆有时气得直哭,操起门后的扫帚赶妈妈走。他知道被扫帚赶过的人是会倒霉的,如果是孩子的话就长不高了——这是他在外婆那学到的生活知识。外婆讨厌妈妈。他甚至也有点怪妈妈,外婆之所以不喜欢他,就是因为外婆不喜欢妈妈,而他又是妈妈的儿子。他想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个女人指了指右手边一个房间,房门关着,说:“就那里。”妈妈拉着他走过去。“今晚没多少客人吧?”妈妈笑着回头问。那女人也笑着,说:“有人就让他躲厕所里啊。”他知道她正在说自己,他才不喜欢躲厕所里呢。妈妈停下脚步,回头又问那女人:“他来了吗?”妈妈说着又笑了起来,咯咯咯地笑着。那女人也笑,不过她故意嗔着语气问:“谁啊?”“还明知故问,我都听她们说了,说他昨天拉着你要私奔呢,哈哈,妈咪给他吓着了吧,妈咪看起来像是古时候的老鸨,还等着拿他的赎金呢……”妈妈来了兴致,仿佛要说个没完。他努力想弄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他很认真地听着她们说话。那女人的脸红了一下,他感觉她的脸是红了一下。不过也可能是灯光映照在了她的脸上。那女人说:“昨天他喝醉了,那个傻瓜。”“我最怕喝醉的客人了,搞得半死,就是出不来。”妈妈说着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喝醉酒的人就是他。那女人则哈哈大笑,笑得都捧起了肚子,蹲了下去。妈妈说你笑个鬼啊,孩子又不懂。他确实不懂。妈妈不和那女人说话了。重新拉上他的手,朝房间走去。他始终弄不清楚那女人为何笑得那么厉害?
妈妈打开房门,进屋开了电视。搜了一大会频道,才搜到一个卡通节目。妈妈说:“你就在这看电视,妈妈要工作了,你别乱跑哦。”他突然感到失望,他本想看看妈妈是怎么工作的,到头来却还是在屋里看电视。不过眼前这个房间让他感觉新鲜,房间不大,灯光暗暗的,电视就挂在墙上,他可以躺在对面的床上看电视。床几乎就占去了整个房间的空间,不是床大,而是房间太小。尽管小,却是整洁的,不像家里那样凌乱。什么东西都堆放在一起,有用的没用的。这房间除了一张床、一个台子和一个电视,再也找不出其他东西。他想着这会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呢?
妈妈带上门出去。他后-晦没跟妈妈说他尿急,他想撒尿。他下了床,想打开门看看有什么人在外面。却意外地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厕所,推开进去,厕所还挺大。他奇怪这么小的房间还有这么大的厕所。外婆家没有厕所,大小便都在一个木桶里解决。妈妈住所的厕所也很小,很脏。他感觉这个厕所实在有点豪华,他一泡尿在里面撒了十几分钟,都不愿意出来了。十几分钟也不全是撒尿,他还拉了泡屎,却不懂怎么把屎冲掉。他也不管了,站在镜子前看自己。镜子真大,几乎和他的身子一样宽。他看着自己,越看越觉得陌生,脸上有一道伤,已经结疤了,他努力想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好大一会,才想起来,也就前不久,那时他还在外婆家里,等着妈妈回去过年。有一天和邻居的小伙伴玩,小伙伴说他爸爸和妈妈都回家了,问他爸爸妈妈回来没有。他说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小伙伴说我爸爸说你不是没有爸爸而是不知道爸爸是谁你妈妈跟好多人睡觉所以不知道你是谁生的。他说你才不知道是谁生的呢,说着伸手去打对方,对方也伸手来打。他没打到对方,倒让对方给抓住了脸,抓出了一道血痕来。后来妈妈回来了,看见他脸上的伤,问他:“是外婆打的吗?”妈妈很生气,他感觉害怕,便不敢说话。妈妈就把他的沉默当作是默认。妈妈找外婆吵架,两人吵了一天,差点打起来,邻居们都来看,其中就有抓伤他的小伙伴。他多么想把妈妈和外婆叫住,跟她们说他脸上的伤其实不是外婆打的,尽管外婆也没少打他,但他脸上的伤的确不是外婆打的,而是邻居的小伙伴。当然这样一说,人们得问,邻居小伙伴为什么要抓他呢?他想人们肯定会这么问的,这样一来。他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不回答。并不证明邻居小伙伴就不会说出来,邻居小伙伴肯定会把对他说的话再对大家说一遍。他尽管不知道邻居小伙伴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知道是坏话。是妈妈不愿意听见的话。他很奇怪自己能在瞬间想到这么多问题。他实际上真是个敏感而聪明的小孩子。既然导致的后果严重,他只好沉默,面对外婆和妈妈之间的战争,一言不发。外婆边吵边朝他大叫:“你说你脸上的伤是我打的?你小小年纪,心就这么毒啦。”妈妈也大叫:“你别吓他,你看他现在都成什么样啦,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你就只疼内孙,把他当外人对待。毒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好多人围着看,但都没说话,就围着看热闹,仿佛她们母女之间在演一出戏。他感觉丢脸,站在一边,头都不敢抬了,他看着自己的脚趾头,他恨不得脚趾头能生出奇迹来,足够吸引大家的目光,甚至外婆和妈妈都会停下争吵,来看他的脚趾头怎么能那样。具体是怎么?他也想不出来。他得尽量想,想出一个好玩的东西,外婆和妈妈还在吵,围着的人还在,人会越来越多,最后连学校里的同学都会来看热闹,男同学来了。女同学也来了,甚至老师也来了……他不能抬头,他不能让他们认出他来。他不能让他们知道吵架的是他的外婆和妈妈。他于是看见自己的脚趾头变成了五条小蛇。五条小蛇都蠕动着蛇头。吐着信子,五条小蛇都像是被他踩住了身子,只露出头来。他简直吓坏了。他怕蛇怕得要命的。于是他大喊:蛇,蛇,有蛇——他简直有些失常了,大声叫着喊着,他在院子里乱撞。人群都跟着他走动,仿佛跟不上就看不到精彩一般。妈妈吓坏了,妈妈抱着他哭。妈妈喊:“孩子都这样啦,你们要人命啊?”人们这才慢慢地散去。
妈妈带他去过医院,县城的,也有深圳的大医院。妈妈怀疑他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医生却检查不出什么,医生说,他健康得很。妈妈说,可他不爱说话,他还经常胡言乱语,说自己的脚趾头变成了蛇头。他听着妈妈跟医生这么说。他其实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他其实正常得很,他装的,他就是为了吓妈妈,吓外婆,吓身边的人。可他也想听听医生怎么说,他想知道医生是不是也会骗人。好在医生最后并没有叫他失望,因为医生坚定他没事,要妈妈多抽出时间陪他,说话和玩耍。他自然就想多说话了。他很高兴医生这么说他妈妈,甚至有些感激,像是医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过后,妈妈真愿意和他多说话了。但其实也坚持不了多久,妈妈说她的工作太忙,她要多赚钱,养他,给他读最好的学校。妈妈说的都很遥远,他一点都不稀罕,他就希望妈妈能和他多说话。
他在厕所里听见有人开门,似乎有人进来了。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出声。起初他以为是妈妈,后听声音,不是,是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他能想象那女人肯定也和妈妈一样穿粉红色的裙子。他看到这里的女人都穿一个样的衣裳,高矮也都差不多。似乎容貌也都很难分辨得清楚。他想着要是妈妈往那些女人群里一躲,他估计都认不出妈妈来了,妈妈从此就会消失在她们之中。他想着这些就感觉害怕。他躲在厕所里,听着房间里有人在说话。说话的除了女人。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们声音含糊,听不清楚。女人似乎还嘀咕了一句:怎么开着电视?他想这下惨了,他很快就会被他们发现的。此刻。他多么想妈妈能出现在眼前,只有妈妈会担心他的安危。
“先生,你先去洗个澡吧。”女人说。
他突然心跳如鼓。他靠墙站着。闭起双眼,他想要是成为超人,他闭眼,看不见,自然别人也见不着他。他想如果能这样多好。厕所门被推开了。他紧闭双眼。可是,一声惊吓的喊叫还是响了起来。开门的男人显然被他吓得不轻,他一手按着胸口,叫道:怎么有个孩子啊?吓我一跳。女人噔噔跑了过来,看见厕所里站着的他。也叫了一声:“怎么回事?孩子是谁的?”他们两人这么一叫,外面进来了一个女人,这女人之前和妈妈说过话,正是她让妈妈带他进这个房间的。她笑着。她笑起来很好看。她说:“哎,我怎么给忘了。”说着伸手拉他出了房间。他这才把眼睛睁开,他感觉很丢人了,实在不好意思去看人。尤其是房间里的男女又在埋怨,说他拉屎还不冲厕所,臭死人了。他更感觉丢人了。他任由女人拉着,他想问她他妈妈去哪了。他想其实也用不着问。肯定也在房间里,这里像迷宫一样,每个狭长的走道两边都是紧闭的房门,门后便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这里怎么这么多房间?他是想不太清楚的。但他也知道,妈妈的工作便是在房间里完成的,和这里的所有穿粉红色裙子的女人一样。总有一扇房门的背后藏着妈妈的身体。
女人把他拉到一张沙发上,叫他坐着,别乱跑,还给了他一把糖。女人转身离开,似乎一转身就把他给忘了,因为他离开沙发的时候,女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在沙发里坐得很不舒服。更无心吃糖,他想找到妈妈,至少要知道妈妈在哪个房间里,这样他才能安心下来等,否则他害怕。怕什么呢?他怕妈妈不见了,妈妈一狠心不要他了,妈妈不是怀疑他的脑子有问题吗?妈妈把他扔在这里自己却跑了。而回家的路,他并不记得怎么走。他们来的时候坐了公交车,也转了电单车,拐了多少个弯都忘了。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对劲。他来到走廊里,灯光很暗,大白天的,像是晚上。有一个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可男人并没有在意他,仿佛他就应该出现在走廊里似的。于是他便放心了,自己不会被驱赶,走廊并不是他不能到的地儿。他粗略数了下,走廊两边有几十个房间,走廊也拐了好几个弯。他有点怕再往里走,就像进了迷宫,找不到出来的路了。他想把每个房间的门都推开,看妈妈在哪个房间。却也知道这是一件比较艰巨的事情。他来来回回在走廊里走了好几趟,期间也有不少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出来的都是一男一女,男的各种各样,肥瘦高矮,女人却都是粉红色裙子。那些出来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妈妈。“咦,哪来的孩子?”她们嘀咕了一下,可都不认真,没把他当回事。
他开始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去听里面的动静和声音。声音混沌,似乎不仅是隔着一面门板,还隔出了千山万水一样。他听不太真切。像是喘息的声音,仔细辨认,却又像是风刮过小镇的天空——他在学校时,老9币讲着课,他想妈妈,仰头看出窗外,窗外的树叶在晃动。声音便是如此。他甚至凑上鼻子去嗅,他自认熟悉妈妈身上的味道,如果妈妈在房间里。他一定能嗅出那熟悉的味道来。可他只是闻到了陈腐的油漆味。方法都使尽了,至少他认为自己能使上的方法都使上了。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敲门。他倒是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他为自己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而高兴,挺聪明的嘛!学校里的老9币也经常这样夸他,尽管他每次考试都没能及格。他在一个走廊的拐角处站住,他先去敲离拐角处最近的一扇门,“咚咚咚”,他撒腿就跑,躲在拐角处偷看。一会有人出来开门,伸出一个头来望,谁啊?是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妈妈。他便知道那个房间里没有妈妈。等了一会,他又如法炮制,去敲了另一扇门,伸出来的头依然不是妈妈。如此,他敲了好几扇门,每敲一扇。都意味着离拐角处要更远一点,他就要跑得更快一点,否则就会被开门的人抓到。他已经有些气喘了。额头开始冒出汗,可属于妈妈的那个房间还是没敲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继续敲下去呢,还是放弃?他知道继续敲下去,他也实在跑不及了。他失落得很,一件事情做得半途而废,前面都白跑了。他决定最后再敲一扇,不是的话就不能再敲了,再敲他也跑不过来。眼下要敲的门几乎就在走廊的另一端。他想他要拼命地跑,才能在门开之前到达拐角处藏匿起来。
他想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是他小生命里一个紧要的关头。他几乎有点自己吓自己,以至于往回跑时,双脚一绊,摔倒了。他这一摔竟爬不起来了。他急得像一只蚯蚓在地板上翻滚,他感觉摔伤了膝盖,没有力气可以站起来。他想哭,可恐惧盖过了哭的欲望。他迟迟哭不出来。身体在地板上颤抖。一只手把他从地板上提了起来。这是一只女人的大手,比妈妈的手至少要大一倍,也有劲一倍。他就像是一块五花肉那样被一个穿粉红色裙子的女人提在手上,走出走廊。他这下真哭出来了。他吓到了。被这样提着走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外婆就经常这样从小街里或者学校把他给提回家的,他经常跟人打架,又打不过人家。而此刻,提着他走的不是外婆。是另一个比外婆还要强悍的女人。大手女人骂骂咧咧,
“谁家的野种哦,来这里捣乱……”有人聚了过来,有些房间的门也打开了,但随即又关上了,像是感觉他参与主角的这出戏不够精彩不值得一看。他挣扎着要下来,至少脚要着地,那样被提着让他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他低估了大手女人的力量,那简直就是一架起吊机,他的挣扎起不到微丝的作用。
“你这孩子,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刚才和妈妈说话的女人跑了过来,脸色慌乱。在骂他。
“谁带来的啊?”大手女人问,终于把他放了下来。可他的脚依然站不了地,他倒了下去,痛得呻吟起来。“操,老娘可没动你一根手指头。你装什么装,看这孩子。比喝醉酒的客人还难搞……”大手女人这么一说,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他是娟的孩子。”
大手女人突然暴跳如雷,似乎是一个叫娟的女人将她惹怒了。
他这才知道那个叫娟的女人可能是妈妈,这个名字陌生得让他难以接受。他奇怪都这时候了,妈妈怎么还不出现?妈妈仿佛消失了。不过他坚信,妈妈在房间里,可那些紧闭着门的房间,像是一张张闭口不语的嘴巴,开始让他感到绝望。虎耳草
我父亲撒尿的姿势很奇特。大概是因为他从不从正面掏出阳具——他懒得把短裤脱下——也因为是短裤,他便可以从侧面的裤筒掏出,通常是右边,他一手在下掏弄,一手还得稳住肩上的锄头。父亲歪着身子,屁股微微向后凸,使之身体看起来像是半边括弧,怕被尿水浇湿了裤头。父亲选择撒尿的地方一点都不隐蔽。田头,水沟边。树林里,甚至是草地上,远处有来往的人;近处,有父亲随身的狗,狗叫财能。好几次,我也看见过父亲的阳具,我饶有兴致地,我说:“爸,你的东西真丑。”父亲会大笑。父亲一边笑,一边用右手抖动着他那乌黑皱皮的家伙,把尿水抖干净了。再塞进裤头,像是往灶塘口塞一把稻草。
父亲把锄头横在田头。他坐在锄头上,拿烟出来抽。他抽烟的姿势,也算奇特,往往烟还没烧掉一半。烟嘴子就已经被咬成一团浆了。如果是在家里,那些“拍斗四”(邻里几个凑钱吃喝)的晚上,翌日清扫一地烟嘴,便能分辨出父亲一人抽掉多少根烟。母亲说:“看看,这些,都是你爸抽的。一眼就认出来了。”母亲说这话无不带着怨气,她疼惜的不是父亲的身体,是父亲买烟的钱。父亲一天要抽掉三包白广州。
所以,比起家里,父亲在田头抽烟要显得悠闲一些。几乎无所顾忌了,他可以连续抽掉五根,也没人在一边嘀咕。父亲突然转过身,问我:“你哥没说什么吧。”我正在哄财能吃一只被我砸死的青蛙,它死活不吃,我便拿泥块砸它的屁股——它刚生了五只狗崽,屁股还湿湿的,带着血迹,泥块一打,那些灰尘就沾了上去。我边砸边回父亲:“没说什么。他都没声音了,说话像哑巴昌一样,难听死了。”
父亲半月前和哥哥大吵了一架。他们经常吵架的。我都习以为常了,他们有一段时间不吵,反倒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半月前的吵,有点不一样,因为吵完哥哥就不见了,他离家出走了,走时还扬言一辈子都不会踏进湖村半步了。那可真悲壮啊,像是电影里的一样。我还想哥哥这么一走,十年后成了大富豪,或者当个两广总督什么的。衣锦还乡。父亲肯定后·晦死了。可是没过几天,哥哥就回来了,像条走失的狗,头发都长长了半柞。我实在对他失望透顶。话都不想跟他说了。
哥哥回来后。活都不干。懒得跟头猪似的,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饭都是母亲给他端进去的。父亲说,饿死得了。母亲白父亲一眼,“你能不能少说一句。”父亲果真不说了。父亲叫我跟他一起去地里,语气柔和许多,完全不是以前的命令式,我想,应该是哥哥让父亲很失望,父亲才觉得我稍微可爱一点吧。事实上,在平时,我可没哥哥做的事情多,我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家伙,没少气他们的。
我跟着父亲往外,母亲跟着哥哥在内,倒像是分家了一样。父亲偶尔会说,
“你哥就是被你妈宠坏的。你看,迟早会吃苦头的。”父亲重复着这话,几乎能做到一字不差。我不知道父亲所谓的“吃苦头”,指的是母亲,还是哥哥。我姑且同意父亲的预言,点了点头。反正吃苦头的不是我。
然而此刻,吃苦头还是我,和父亲,我们至少得干活,至少得被日头晒——我都已经和父亲一样黑了,再这样晒下去,肯定比父亲的阳具还要黑。他们,我的母亲和哥哥,却在家里享受。我觉得他们是在享受,能在夏天的时候呆在家里不晒太阳不是享受是什么。要不是想回应父亲对我突然的温柔,我才不愿意和他一起出来晒日头呢。我可不像财能那样傻,父亲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我找到一棵树下,坐了下来。我说:“爸,我睡一会,你干好了活,回家叫我。”财能想挨着我躺下,被我一脚踢开了。它实在应该吃下那只肥大的青蛙。
父亲继续锄地,他得一锄头一锄头把那长满了草的地翻开。他说要种上一种新的番茨品种,一个个比南瓜还大。父亲在这方面喜欢吹牛。我哥经常说他:“你就会吹牛,哪一年,不是二叔比我们家收成多。”让父亲勃然大怒的。倒不是哥哥喜欢嘲讽父亲,而是哥哥喜欢拿二叔跟父亲比,这像是父亲的敏感区,一提。保证就得吵起来。哥哥仿佛抓住了父亲的软肋,感觉无聊了,就捏一捏。哥哥后来的得寸进尺是有点不像话了。
哥哥离家出走后,母亲饭茶不思,整天以泪洗面。母亲也不叫父亲出去找儿子,甚至也不骂父亲,母亲就一个劲地哭。连续几天了,父亲看不下去,父亲说:“他要是不回来,你还得这样哭死过去啊。”“那是啊。”母亲说。父亲只好出去找哥哥,他向东而去,村里谁也不知道哥哥往哪个方向走了。只有哑巴昌。看见父亲匆匆忙忙,便抬手指了指那太阳升起的地方。事实上,父亲找错方向了。半个月后,父亲从东方回来时,才知道。哥哥已经从南方回来十天了。哥哥坐在门楼看父亲风尘仆仆的样子,倒像是,父亲才是那个离家出走的人。
父亲的地荒了半个月,都长满了草。
父亲说,今天得翻一半,才可以回家。
等我醒来时,感觉天地暗了不少,像是夜里的油灯只剩下最后一点煤油,光正在逐渐熄灭下去。太阳快下山了——实际上,那地方也不是山。是一个叫青寮的村庄。太阳已经落到青寮村上面了。我转眼寻父亲,看见他不在锄地,他蹲在田头拨弄着什么。财能跟在他背后,像条狗。财能就是条狗。我想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这时候总是开心的,虽然回到家,也是冷清清的,一家人,谁都不愿意先说话。母亲似乎比以前更讨厌我一点,是不是因为我和父亲走得近了些——这事还真让我为难。
“爸,你还在干吗呢?”
“虎耳草。”父亲扬着手里一把草,“你认识吧?多好听的名字。”
我可不认识什么虎耳草。
“碰巧遇到了,就拔些回家。”
忘了说了,父亲算是半个草药师,他认识的草药很多,似乎还能治病,最拿手的便是肾炎。有一年,他还把一个浑身肿得跟水桶似的肾炎患者给医好了,由此名声大噪。
夕阳铺满回家的路。父亲让我兜起衣衫,兜着虎耳草,像个大肚子那样走回家。父亲这样郑重其事,我误以为虎耳草也是治肾病的草药。我问父亲,“又有肾炎的找你啦?”父亲摇摇头。父亲赤脚踩着天地间剩下的一点光,他说:“世间哪有那么多疾病。”有人死了
想起来,他真是一个不会做人的人。他和每一个朋友都交往不长,旧的,新的,都一样。有时他想痛改前非,旧的就让它们过去,遇到新朋友了,耐心一点交往。可是,一旦真交上了新朋友,他便又没了激情。他从不给朋友打电话,有事没事都不打,更喜欢发短信。朋友给他打吧,他又不想接,真接了,一听是喝酒玩乐啥的,他又没兴致,一口便回绝了。久之,谁都不会给他打电话。他一不是领导,二也不是名人,他只是图书馆一个小小的管理员。
但这天。他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也奇怪,熟人都不接,一个陌生号码他倒莫名其妙地接了。
“喂,哪位啊?”
“有一个事,通知你一声,范坚强死了,你得回来参加葬礼。”
“啊,范坚强?死了?”
那人匆匆挂了电话。说是还要通知很多人,就不细说了。碰头再聊。
听口气,像是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像是前几天还刚见过面。可事实上,他连打电话的是谁也弄不清楚,至于那个已经死了的即将办葬礼的范坚强,名字倒是有些印象。就是想不起来具体是谁,是哪方面的朋友,曾经的同学?同事?还是乡下的亲人?他想半天,也没想出来。不过,范坚强,作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他倒坚信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也坚信他们是认识的,曾经,或许还十分友好,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也不一定。只是他忘了。我们都知道,他不是一个会做人的人,好多朋友,不管是值得深交还是不值得深交,他都只交一半,浅尝辄止,留下了不少友谊的烂尾楼。毫无疑问,范坚强也是其中之一。
当务之急,他要先弄清楚范坚强是个什么人。至少他应该知道后天的葬礼该往哪个方向去。当然,他大可以回拨那个陌生号码,一五一十,问个清楚。可他又觉得那样太没礼貌——不至于吧,人家死了都找人通知你,你却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他这点底线还是有的。他决定给不同的朋友打电话,问问这个死了的范坚强到底是谁。这对他来说是一项艰巨的决定,他开始有些紧张,事先演练该怎么向不同的人说起这个来历不明的死讯。
“坚强?哪个坚强,开服装店那个,还是电子厂打工那个?”
“随便哪个。关键是哪个最近死了?”他从来就不擅于在电话里表达,说起话来词不达意。他还真没想到,有那么多叫“坚强”的人,他们或许是他的朋友,或许是他的朋友的朋友。总之,这个社会就是个网状体,每个人都是一个或大或小的网眼。
“都没死,都好好的,服装店那个前天一起喝过酒。电子厂那个昨天刚打电话找我借钱,说他女儿发烧,要去医院……都找我借好几回了。我奇了怪,你怎么打电话问起他们,你认识?”
他忙说不认识,这才忘了没向对方强调姓“范”。
“姓范的没有。他们一个姓涂。一个姓蔡。”
他挂了电话,为这么一次冒昧的打扰而感到羞愧。但电话还得继续打,而且必须强调,他要问的那个人姓范名坚强,错一字都不行,如考试有标准答案。
一个个电话打过去,首先收获的是对方的惊喜,“嘿,你怎么舍得打电话啦?”“哟,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或者问:“啊,出什么事了吗?”听口气,可能还以为事情不小,否则他也不会轻易打电话。事情确实大,人命关天,只是事情不是他的,是一个叫范坚强的。
他在一个老同事那里问到了一个叫范坚强的,一字不差。老同事问他:“你找范坚强干吗?”还没等他回答,老同事又说:“范坚强出大事了,你不知道啊?”
他心里一喜:总算问到了。出再大的事也不比死掉大吧。
“我知道,只是我对这个范坚强印象不是很深……”
“他在我们单位开了四年车,他来的第二年,你就走了。你坐过他的车,那次去广州,我们一起,过虎门大桥时,范坚强那屌毛尿急,把车停在桥上,想往桥下撒尿,他说一辈子没敢干出格的事,总得干一次。是我们把他架回车里的。”
他有点印象了,但具体想不起来。
“范坚强那屌毛也真够衰的。来深圳七八年了,什么都没得到,跟他一起出来的不是大公司的老总。就是政府部门里的领导,顶不济也是一个小白领,他倒好,刚来深圳时,帮人开车,七八年过去了,还帮人开车。听说他老婆也跟人跑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女儿给他带。那天,据说他就是为了快点到幼儿园接女儿,才把一对母子给轧死的,现场血腥,那母子俩没一块好肉。操,我以为你失踪了,这么多年没联系,一打电话,竟然问的是范坚强。”
他心想不对,敢情被轧死的不是范坚强。
“范坚强是车祸死的?”他问。
“他哪死了,没死,没钱赔人家,在坐牢呢,听说要好几年,可怜他女儿,现在都不知道谁在照顾,哎。改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念在同事一场。”
“好好。”他敷衍着,挂了电话。
他继续打,从电话本的最末端翻出一个初中同学的号码——这个同学的号码怎么还留在手机里。他也感觉疑惑,甚至于怎么会有这位同学的号码,他都想不起来了。他记得他跟他是一点联系也没有的。除了读书那会出黑板报,他们才会说上话。那位同学的粉笔字写得好,而他的文章写得好,于是,每次出黑板报,便由那位同学把他的文章抄上黑板。抄完后,那位同学不知是真心喜欢还是假恭维,都会说一句:“你写得真好。”他多少有些高傲,感觉自己已经是个校园才子,对一般的赞许更多则是不屑一顾。中考过后,他们就没再联系了。难道那时他们便互存了号码——那时拿手机了吗?也许拿了,也许没拿,他犯糊涂了。即使真是那位同学的号码,这么多年了,应该也不用了吧,但他还是想试着拨打。这一试,倒不是急切想联系对方,而有了游戏的意思。想不到,还打通了,一问,竟然真是那位同学。两人都很开心。难得打一次手机能这么开心的。他的话便有些多,说了追忆的话,还一并把这些年的过程和近况都说了。当然,对方也说了。对方现在是家乡一所中学的副校长。说得兴起,竞忘了范坚强。差不多挂电话时,对方问:“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啊?大才子。”他哦了一声,问:“你认识范坚强吗?”
“认识啊,谁不认识?”
“啊,他谁啊,我怎么好像不认识。”
“大才子,只有别人认识你,你还用得着认识人嘛。”
他听着却像是嘲讽。但也无所谓,他为之前的为人感到羞愧,却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真不记得了。”
“嗨,人家还喜欢过你呢。范坚强,我们班的文体委员,头发很长那个。”
“范坚强是个女的?”
“可不是。取了个男人名字,当时你就没少笑她。”
这么说,他还真有点印象了,可也只是有点印象而已,具体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
“全班都知道。她那时喜欢你。我们出的黑板报就她一个读者,从头读到尾,一字不落,读了又读,我怀疑她都能背诵了,有时一站就是半天,也不嫌脚酸……”
他听着莫名有些感动。后来他也写一些小文章,但都不敢给人看了。也没人会认真看。再后来他就不写了,好多词语都忘了怎么用,句子忘了怎么组织了。就像一样东西丢了,都不自觉,有人提醒了,才知道丢的是一样美好的东西。他怅然若失。而就当初那么一个忠实的读者,如今也已经死了,能证明那样美好的东西曾经被他所拥有的证明人也一并丢了。如果说之前还有所犹豫,那现在,他真的要参加这一个叫范坚强的曾经喜欢过他的女同学的葬礼了。按推算,范坚强也不过三十五岁上下,怎么就死了呢?人生无常,生死未知啊。
“正是时候呢,怎么就死了呢?莫非得了绝症?”
“谁死了?谁得了绝症?”
“范坚强啊。”
“胡说。昨天我还见过她呢。她现在是报社记者,去年还得过全国新闻奖呢。都嫁人了,丈夫是宣传部的,两夫妻都抓笔杆子,很配。不过,倒是听说夫妻俩都有地中海贫血症,只有四分之三的机会能要到一个正常的孩子……”
啊?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匆忙道歉,称自己一时激动说错了话。挂了电话,他想了半天,也没平静下来。他还怀疑同学是不是把“范”听成“方”了。但无论如何,他没了给对方打第二个电话的勇气。
他几乎把手机里的号码都打了一遍,就是问不到那个已经死了的范坚强。他想实在没办法,就回拨那个通知他死讯的号码吧。然而现实特意和他过不去一般,那个通知他死讯的号码竟然关机了,并且似乎从此都不想开的样子。到底有没有人给他打过电话并告知他一个叫范坚强的人死了要他去参加葬礼这回事,他也开始怀疑起来;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
第二天看报纸,他看见角落有个讣告。称本城一个老战士去世,明日在沙湾殡仪馆举行追悼会。确实有人死了,但不是范坚强。每天都有人死,这是一个无须证明的事实。区别就在于死去的人与自己有没有关系。他看着讣告发呆。转而又想,说不定。这个老人。就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这么一想,似乎没有一个人是陌生的。是没有关系的,千丝万缕,都那么牵扯着,包括那个死去了的范坚强。
他决定去沙湾殡仪馆参加老战士的葬礼,只要他心里愿意,把它当作范坚强的葬礼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责任编辑刘志敏
陈再见
生于1982年,广东陆丰人。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多次选载。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