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衣

2016-11-17 11:20Text张尘舞
广州文艺 2016年3期
关键词:秋生陈鹏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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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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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梆梆梆……”

“梆梆梆……”

我崩溃地坐起来扯着头发,咬着牙跳到窗口“啪”的一声关闭了窗户,动作大得能够让那块钢化玻璃粉身碎骨。可即使我关上所有的窗户,那捶打衣物的“梆梆”声照旧挤进我的耳中。我铁青着脸坐在床头,每天午间时分,一楼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准会响起莫名其妙的棒槌声,那捶打衣服的“梆梆”声正对着我的卧室,将我的睡梦敲得叮叮当当支离破碎不知今夕何夕。

我家刚好是二楼!准确地说,是我爸妈家!

反正也睡不着,我干脆站到阳台上仔细观察那捶衣的女人。那女人冷着脸紧抿着嘴奋力地抡着胳膊,手中的棒槌砸得那衣物在滑溜溜的地砖上直蹿,好像跟衣物有仇似的。那棒槌倒是十分精致,站在二楼都能看出它的木质细腻,十分沉手,手柄上似乎还有些浅浅的浮雕。

那女人仿佛抬起头瞄了一眼站在阳台上的我,我赶紧沉下脸想摆出个不满的表情给她,可她压根就没在意,照旧奋力抡着棒槌。

白白浪费了我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真特么泄气!

这女人居然把午间捶衣当成仪式来做了,每天在我午休时分都会准时响起棒槌声。不是我不想和她理论,是我妈不让!我妈的原话是这样的:人家是一卖蔬菜的寡妇,你名牌大学博士生跟一寡妇掐架,有损颜面,别人会说我们欺负她。再说,你要是不乐意听这棒槌声就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快四十岁的人了总和父母住一起都已经实在不像话了,闹得我和你爸出门都觉得低人一等,还敢去和邻居闹矛盾?我打不死你……

没有办法,我只得忍着,真不是我这人内心大度,在我妈的淫威下我迫不得已忍着。可现在,这女人对站在阳台上冲她怒目而视的我,居然是这等毫不在乎的态度,实在是令我很不爽!我又不能反击,本着阿Q的精神,我在内心默默地把这女人的祖宗八代都给问候个遍,还是觉得不够解气,于是我离开阳台低低地骂:“该死的老寡妇!”

我妈瞥了我一眼,冷笑:“老寡妇?你看着比她年轻不到几岁!人家都成寡妇了,你还是个‘齐天大剩’,好意思笑话别人!”

我气极,跺着脚冲她喊:“我原本在北京呆得好好的,你非把我召到身边,现在又百般看我不顺眼!”

我妈叹气:“不是看你不顺眼,是看着实在碍眼!你都39了……我说陈鹏真的挺好的,你怎么跟人家呆一起不到几个月就掰了哩?”

“我跟他合不来!”我硬邦邦地说,“不是我挑剔,我实在是没觉得他那人有啥好,我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乌烟瘴气!”

我妈一听,直接把嘴里磕的瓜子皮吐我脸上,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自己就是一个乌烟瘴气的人,人家陈鹏比你小5岁呢,要不是因为有段短暂婚史,哪里轮得到你!你看看你,简直就是一辆绿皮老火车,还能开得动吗?你的同学好友们,有的都结了几次婚出过几次轨了,就你这辆绿皮老火车生生晾成一堆废铁……”

这顿骂,骂得我心头有一万匹马奔过!这一楼老寡妇,没事大中午的捶衣,闹腾得我睡不好午觉也罢,还惹来一顿臭骂,我可真得跟她干上了!话说我住楼上,还怕楼下的不成!我半夜三更可以起床移个桌子板凳的,可以拍个皮球什么的,可以穿高跟鞋走来走去……不行不行,移桌子板凳太费劲,半夜拍皮球或者穿高跟鞋走来走去我妈会送我去精神病院。哦对,我可以趴阳台上冲她家院子嗑瓜子嘛……

正当我内心的邪恶像解冻的江河一般暗潮涌动时,陈鹏来了。这让我有点意外,我妈是喜出望外。我愣愣地看着陈鹏说:“你怎么来了?我们不是分了吗?”话刚落音,我妈如同一只身手敏捷的母豹子窜到我身边,伸手一巴掌把我掀进房间,命令我:“把你买的那些好吃的,给鹏子抓点出来。”

陈鹏憨厚地笑笑,冲我妈说:“阿姨别客气,我琢磨着她的气大概消下去了,来瞅一眼就走。”

“不气不气,我家闺女生气从来不超过三分钟,你们谈,你们进去好好谈!”我妈说完,拽着陈鹏的胳膊把他推进我的房间,“啪”的一声关了门。这举动,我是真心看懂了,我妈现在是诚心诚意地清仓大甩卖,只要有人买,怕是个秃顶老头她也愿意把我给嫁了。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冷战,看不上陈鹏的那颗心猛地收了收,甚至情不自禁地冲他挤出个笑脸。我们呆坐了会儿,实在觉得无话可说,我抬起眼皮瞅了瞅低头把玩手机的陈鹏,开始没话找话:“一楼寡妇,天天中午捶衣。”

“哦。”

我继续:“我都没法子午睡了。”

“你晚上别熬夜,早点睡呗。”

我咬牙:“可我中午睡习惯了。”

陈鹏看着我,认真地问:“你不会是想找人家麻烦吧?”

我狞笑:“我打算冲她家院子里吐瓜子壳!”

陈鹏眨了眨眼睛,提醒我:“你还是个博士呢!”

我急了:“博士怎么了?博士就可以任人宰割任人欺负?要不然我们俩怎么合不来呢,还没结婚呢,你对我压根就不好!”

陈鹏犹豫了会儿,说:“人家是寡妇,怪可怜的。”

我生气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

站了会儿,我打了个哈欠,三月里,春困。楼下的槐树已经冒出了花苞,米粒般大小。我揉了揉眼睛,看见有的花苞已经鼓得像一粒粒爆米花了。我脑子一热,痴笑着说:“春天到了,寡妇莫不是怀春无处发泄,便每日午间捣衣?”

陈鹏皱了皱眉:“女人过于毒舌,不可爱!”见我面带怒气将要发作,陈鹏赶紧转移话题说:“这小区环境好,居住的都是些成功人士,那卖蔬菜的寡妇,怎么有钱买这儿的房子?还有,她中午捶衣扰民,物业怎么不管?”

我揪了揪头发,无奈地说:“听我爸妈说,她已经这样捶了快一年了,据说物业找过她,可她还是照旧。”

陈鹏轻咳一声,说:“那,咱们俩结婚吧!我那里,中午没人捶衣。”

我差点笑憋过去,就为了一楼寡妇午间捶衣,跟他结婚?

2

我躺着,像条被晒干的咸鱼一样躺着。

无论我睡得多么香多么熟,寡妇的棒槌声都会很负责地把我叫醒,让我恼火得几乎崩溃。我真想一跃而起,勇敢地冲到一楼寡妇家的院子里,抢过她那把带浮雕的漂亮棒槌,扔它个无影无踪。我呆呆看着天花板琢磨着,这小区的业主素质确实高,居然没有一个人对寡妇午间捶衣作出简单的抗议,哪怕是像我一样用力地摔上窗户也好啊。大家一起用力摔窗户,声响必定能够胜过棒槌声……胡思乱想了会儿,我懒洋洋地爬起来,踱步到阳台上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打量着寡妇。她是一个很精神的中年女人,头发扎在脑后,穿一件小碎花上衣,切合年龄又不显老。她抡棒槌的手臂很有力量,这力量直接让我打消了冲她家院子吐瓜子壳的念头。大概是我的目光过于灼热,她抬起头撞上我的目光。她的眼睛很大,肿而充满血丝,这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躲开,可内心的怒火却逼得我硬着头皮去迎战。我的眼睛在我的强行坚持下开始酸痛并溢出泪水,这种感觉太令我沮丧,我只好讪讪地败下阵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我失落地离开阳台,又不甘心就这么失败,憋屈的感觉令我热血上涌恶从胆边生,我必须要干点什么!我冲进卫生间把拖把沾湿,然后飞快地将湿淋淋的拖把放到窗台上,对着寡妇家的院子滴水……做完这一切,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寡妇的指责和怒骂。我躲在窗帘后面,心急如焚地等着她的发作。等待让时间变得如此缓慢,我看见窗外的槐树,一朵白花从树上慢慢飘落了,我想伸手去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它被一阵风吹走了。

我竖起耳朵倾听着楼下的动静,又害怕又焦虑,楼下静得让人不安!安静,不是应该带给人安详心安吗?为什么此刻的安静却让我这般揪心?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窗外的风声,树叶飒飒声,甚至是落花声,我都能听见,可最该听到的指责和怒骂声却怎么也等不到。天啊,这种感觉太令人煎熬了!我狼狈不堪地收回拖把,懊丧地将它丢进卫生间。看来,干坏事也是挺不容易的,得有强大的心理去支撑。以毒攻毒以牙还牙的想法就这么破灭了。我咬着手指头暗想,这寡妇,得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够在别人午休时分心安理得地制造出那么大的动静啊!

我妈回来了,大概是我那被惊慌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表情引起她的怀疑吧,她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脸狐疑地看着我问:“你干啥坏事了?”我脸一红,支支吾吾地掩饰道:“我都这么大人了,能干出啥不该干的事啊?”我妈更加疑惑,我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伸了个懒腰,说:“一楼的那位,男人死了怎么不重新找个男人嫁了?”我妈一听,带劲了,从大学讲堂退休回家之后,她汉语言方面的才能无法发挥,现在只要逮到我她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的语言才能运用到我身上,此刻,我妈是这么回答我的:“你知道吗,其实啊,一棵老树,重新移栽的成活率是很低的,只能呆在原来的地方根深叶茂。所以啊,你快四十岁了,陈鹏不嫁你还想换谁呢?你这棵老树再移栽,能不能成活都是问题,更甭提活得滋润幸福了……”

我妈的话让我心里发怵,莫非我真的到了如此尴尬的地步?我妈瞧我被她震住,更加得意地举例子摆事实:“一楼的寡妇,她男人是个跛子,并且比她还大了十来岁。跛子原本是公司老板,后来破产了,除了他们住的这套房子什么都没剩下,欠下一屁股债,男人还得了冠心病,女人没嫌弃他,自己起早贪黑地贩卖蔬菜养家还债……”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她,一脸茫然地问:“这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我妈扬起巴掌在我胳膊上用力扇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人家跛子后来穷成那样,那女人对他不离不弃,为啥?还不是因为跛子人好嘛!陈鹏这小伙子,虽然人瘦小了点,也穷了点……呃,也不太好看……但你得看人家优点,人家好腿好手的,又不跛……你看人家一楼的,长得比你强……喂,你去哪儿?你不是两点半以后才上班吗?这才一点零五……你给我回来……”

我将我妈的话关在门后,落寞地走在上班的路上,我觉得自己都气得耳鸣了。我妈总是将我和一个捣衣扰民素质低下的寡妇相提并论不说,竟然还把这寡妇的行为整得跟孟姜女哭长城似的伟大。噢,她每天中午捣衣,莫非是因为过分思念跛子丈夫不成?那她可以像古人一样去数豆子啊,没准还能整个贞洁牌坊……

一只鸟儿带着情绪低低地飞,这个季节午后的阳光,恰到好处。我眯起眼睛,任阳光肆意地抚摸着我。透过睫毛,我看见陈鹏站在广告牌下冲我淡淡地笑,他说:“你说我待你不够好,所以我特地来约你,晚上请你吃饭。”

3

陈鹏为了证明他待我好,给我点了酥炸香蕉、龙眼火龙果鸡丁,椰子炖鸡、木瓜银耳羹、菠萝蜜百合炒肉片、芒果蜜汁排骨,我咬了一口蜜汁排骨,嘴里含糊不清地对他说:“喂,你这好,也太刻意了吧?”

陈鹏正色地说:“有人肯对你表示刻意的好,也是一桩美事。”

一句话噎得我毫无胃口。我托着下巴望着窗外闪啊闪的霓虹灯,默默地发怔。

陈鹏突然指着外面对我说:“那不是你家楼下的那位邻居吗?”

果然是寡妇。她骑着电瓶三轮车,三轮车里放着好几个菜筐,能看到红色的萝卜绿色的青菜紫色的茄子等,估计是从菜场回去。

陈鹏问:“她还在午休时间里捶衣吗?”

我点点头。

陈鹏喝了一口汤,安静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好好谈谈呢?你从来不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光凭着自己的猜想去行事,给别人给自己都带来很多的苦恼。”

我白了他一眼:“她又不是不知道,每次我都把窗户‘砰’的一声关起来表示抗议,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陈鹏笑笑,不再吭声。

我皱起眉头,对他说:“你说多奇怪啊,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对,却依旧如此,并且还能够把这种行为坚持下去,日日重复,你不觉得挺奇怪的吗?”

陈鹏苦着脸看着餐桌上的菜,叹气:“这么多的菜,看来得打包了。”

我没有理会他,继续深陷在万千思绪中,寡妇的行为,简直是太奇怪啦!她显然是故意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是出于报复故意扰民?或者,她是太寂寞,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哎呀,这里面的问题太多啦,我越想越好奇,越想越兴奋,简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去调查清楚。陈鹏愣愣地看着我,说:“你有病吧?好奇杀死猫的电影,看过没?”

我冲服务员招招手,高声喊:“麻烦打包!”

陈鹏冲我咧嘴笑了笑:“我就喜欢你这点勤俭的劲儿。”

哼,他这几个意思啊?不过,此时我已经不想跟他计较了,那骑着电瓶三轮车的寡妇,浑身散发出的孤独如同一枝冷箭射入我的心里,我猝不及防的好奇心被它射得稀碎。

到了我家小区门口,我冲陈鹏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我的思绪有些飘忽,其实,我挺期待自己的生活会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好让自己重新洗牌,从头开始。

当我走到我家楼下时,我回过头看见陈鹏拎着打包的饭盒依旧站在小区门口,那头软软的微卷头发是那么的熟悉,深入我心的熟悉。见我愣愣地站在那里,陈鹏晃了晃脑袋冲我明媚地一笑,我扑哧一下笑喷了——他笑起来还挺百媚生的!

回到家,我爸正在捣鼓他的那堆鱼竿,我妈照旧是看报纸。我很奇怪,我妈的报纸怎么就永远看不完?我懒洋洋地把包扔一边,低头换上拖鞋,我妈放下报纸,质问我:“你咋不请人家陈鹏上来坐坐?”

我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说:“他得回去准备课件,据说要上重要的公开课。”

“那……你咋不去陈鹏那里坐坐?”

“人家要准备课件!”

我妈伸了个懒腰:“你坐你的,他做他的课件,你别打扰人家不就行了?”

我简直是咬牙切齿了:“你……就这么希望我夜不归宿?”

我妈瞅了瞅我的脸色,没有吱声,算是默认了。

我喝了杯凉水,问我妈:“妈,你们这个小区的业主,是不是集体干过什么坏事啊?一楼那位……是不是你们做过啥对不住人家的事?”

我妈的老花镜都挡不住她那锐利逼人的目光,直接滑落到她的鼻梁下,那眼神让我觉得胆怯,我忙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要不,怎么人家天天中午捶衣,你们都没一个人敢吱声呢?”

我妈摸了摸脑门,咬着牙说:“人家比你小五岁的陈鹏……哦对,年轻人称‘小鲜肉’,人家‘小鲜肉’你不感兴趣,你把精力放人家寡妇身上,你是不是有病啊?”

“小鲜肉?他都三十好几了,都成腊肉了!”我没好气地说。

“腊肉?那你就是千年木乃伊……”我妈叉起腰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爸一看不对劲,鱼竿也不捣鼓了,头一低钻进书房关上门去画画,生怕殃及到他。我揉了揉额头,每次和我妈之间的谈话都会变成没头没脑的争执,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和我妈变成同一台电脑上两个没办法兼容的软件,撞上就是死机。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努力使谈话重启:“妈,你每天去哪儿买菜啊?”

“超市。”我妈没好气地回答。

我一拍巴掌,自告奋勇地说:“从明日起,买菜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我妈狐疑地看着我,一向懒惰的我显然很令人生疑。我揉揉鼻头,说:“我们领导让我抓紧时间解决个人大事,说只有解决大事才能留住我这位博士高材生,所以给我布置的工作实在太少。呃……是的,我太闲了。”

我妈隐隐觉得不对,但见我带着一脸真诚,便不再多问。我长吁一口气,我确实别有用心。

我决定,每天都去寡妇的菜摊买菜!

且不说,我对寡妇午间捣衣的原因很感兴趣,她已经完全勾起我的好奇心。另外,我也想和她套套近乎,毕竟睡午觉对我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既然我拿她没办法,那就走柔情攻势的路子吧。

4

我不疾不徐地走在中心菜市场,既然我的目的不是为买菜而来,那我也就没必要把买菜这件事看得有多么重要。我悠闲自在地东张西望,眼花缭乱,暗暗惊叹于世界的缤纷和色彩斑斓。蔬菜摊的不远处,有很多乡下上来的菜农在地上摆着散摊,他们中有的像伸长脖子的鹅一般左顾右盼,希冀着顾客的光临。也有性情腼腆的,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两个妇人把菜撂在一边,坐那里唠嗑。她们神情激动,肢体语言夸张,谈到高潮唾沫横飞,连顾客来询问价格都没听见。待反应过来,那顾客已斗气地放下手中的菜离开。

与蔬菜摊位相邻的,是鱼市。也许是因为那污水横流的地面和腥臭扑鼻的气味吧,鱼市显得很冷清。冷冻的鱿鱼、带鱼僵硬地平摊在堆积着冰块的塑料布上,它们此生再也没有在海里曼舞的机会了。几尾失去了生气的草鱼也紧闭着眼睛,默默地接受死亡的到来。

生,是不容易的。死,也是不容易的。

看着那些鱼儿,我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困难。据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钟。我想,它们应该已经不记得这世间的清水了。我真替这些鱼儿感到悲哀。我还来不及收起脸上的悲哀,视线已经和站在摊前的寡妇碰撞到一起,我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忙移开目光摆出家庭主妇的神态走到对面的肉铺,说:“割一斤肉。”老板切了一块肉,一称刚好一斤,8块钱。我瞅了瞅那块肉,觉得不满意,于是说:“我不要肥肉!肥肉太多了!”老板用那油乎乎的手摸了摸头发,大声地说:“妹子,不要肥肉13块钱一斤!”我挥了挥手:“13就13吧!”老板把那块肉往肉案上一扔,双手各持一把刀,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刷刷刷”几声,还没待我回过神来,那块肉上面所有的肥肉都消失了……我目瞪口呆,暗暗称赞老板好刀功。老板把肉又往秤上一扔,说:“好了,九块五。”九块五就九块五吧,贵点没事,只要没有肥肉就行。我把九块五递给他,转身看见寡妇脸上挂着掩不住的嘲笑,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寡妇用一双充满同情的眼睛盯了我老半天,我猛地醒悟过来,羞得满脸通红,又不好意思回头找肉铺老板理论。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到她面前,笑笑说:“我买几个西红柿。”寡妇大概没料到我会突然走到她的菜摊前买菜,瞪着一双红肿的大眼睛看着我,怀疑和猜忌尽收眼底。但只一会儿,她便立刻手脚麻利地帮我称好西红柿。就在我付好钱夹起尾巴像只丧家之犬似的准备走时,她突然跑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肉转身朝肉铺走去,“啪”的一声把那肉扔到肉铺老板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再给割一块补上!”肉铺老板用油乎乎的手拍拍自己的大肚皮,阴阳怪气地说:“凭啥啊?”寡妇看了我一眼,犹豫了几秒钟,说:“这是我家亲戚。”肉市老板显然挺吃惊,说:“你还有亲戚?你家跛子破产后,我就没看到你还有什么亲戚来菜市走动……”寡妇把脸一放,说:“你割不割?你不割我就自己动手了!待会儿你老婆回来瞧见你跟我说话,揪你耳朵骂你可别怨我!”肉铺老板嘴里骂骂咧咧说了一句什么,不情愿地割了一块肉往袋子里一掷,寡妇把方便袋拎起就走,她把袋子往我手里一塞,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到菜摊前忙活去了。

我站在那里打了几个嗝,心里有着秋风扫落叶的声音。

回到家,我把菜扔到水池里,坐到沙发上发呆。我妈在洗着一堆荸荠果,她瞅了瞅放在水池里的菜,夸我:“买的不错啊,这肉,挺好的。”

我把买菜的经过告诉她,我妈差点把指头戳上我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真替你的智商着急啊!还博士呢,连个账都不会算!”骂完后,我妈又吸了口气,奇怪地问:“咦……你去了她的菜摊?”

我支吾着没回答,我妈上下打量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她说:“你不会是想跟一楼的交朋友吧?我告诉你啊,那女人,名声不是很好,她家跛子突然病情发作,就是被她耽误了才死的。家里欠点债,女儿在读大学……总之日子不是很好过吧,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个小区的物业管理费都比别的小区高,她怎么不换个小区呢……她男人发病,她不让送医院,大家都说她是嫌弃跛子故意让他死……”

“你不是说她对跛子不离不弃的吗?怎么现在又换了这么个版本?”我忍不住打断我妈的话。我妈瞅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那个版本,是我编造的,用来给你励志的。这个,才是邻居们相传的真实版本。”

我差点晕倒,励志的?真不知道这励的哪门子志!看着我即将发作的脸,我妈丝毫不畏惧,继续唠叨:“人家一楼那位长得比你好,你看你一脸的麻雀斑,我都怀疑我在生你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撒了一把芝麻在你脸上……她长得比你强,不也就嫁了个跛子嘛!陈鹏怎么说也比跛子强啊……”

我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崩溃地抱着头。我妈把鼻梁上的镜框往上推了推,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是生气的话,去陈鹏那儿消消气。”

我深吸一口气,冲我妈咧嘴一笑,淡定地说:“我,不气!”

我妈气呼呼地骂:“一楼那位用棒槌砸得你神经错乱才好!”

我才不会让我妈的诅咒实现呢!所以,我正式接下家中买菜的活儿。每次,我都去寡妇的菜摊,自己也不用挑,直接说要什么,她便挑出最新鲜的称好递给我,整个过程,顺利得令我和她之间没有一句对白。这让我有点沮丧和懊恼,这样哪天我才能和她的关系近到能够向她提出要求啊。

有时候我怀疑她是不是觉察到我的别有用心,所以才刻意不和我说话。我这个人脸皮不是太厚,加上确实是动机不纯,对于拉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束手无策,只得任由她每日将我午间的睡梦砸得支离破碎。这种好像狗狗被抢了骨头的凌乱感真的让我瞬间惊怒,我都到她家买了这么长时间的菜了,她的棒槌就不能稍稍轻点?

我和寡妇的第一次交谈,是因为一只狗。

那只叫萌萌的小狗,是寡妇买回来的一只泰迪。

这天,陈鹏在请我吃完饭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问我:“五一结婚怎么样?”

我侧过脸瞧了瞧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立刻缩缩脖子提醒他:“你忘了咱们俩在一起为了洗只碗都差点打起来?”

陈鹏瓮声瓮气地说:“你要是实在不爱洗碗的话,我洗好了。”

我差点为他这句话而感动时,他又补充了一句:“那做饭的事情就归你了。”

我刚想讥讽他,一辆堆满废品的小推车撞上我的腿,许是没固定好,车上的破旧纸盒塑料垃圾倒得满地都是。我捂着被撞痛的腿,瞅见那拾荒老人衣衫褴褛,泛黄的脸上露出嶙峋的颧骨,责备的话语顿时咽了下去。再看陈鹏,他对我被撞痛的腿视而不见,正蹲下身子帮老人一件件地往车上拾掇那些纸盒塑料。

就这样对我,还想跟我结婚?我生气地捂住腿一瘸一瘸地朝马路对面走去,对面是一大片绿化带,我有时候会过来散步。刚过马路,我便被一只泰迪吸引住,那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真是漂亮。我忍不住抱起这只小狗开始逗它,它也“呜呜”地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背。

“它叫萌萌。你的腿,没事吧?”寡妇的声音很突兀地出现,我这才发现泰迪狗的主人竟然是她,于是讪讪地放下手中的狗,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陈鹏竟然帮老人推起车,此时他大概忽然想起我了,因为他又停下脚步开始打我电话。我没好气地接通电话,他说:“我那里有不少破旧书籍纸盒,还有一些旧衣服,放家里占地方,送给这收破烂的老大爷算了……哦对了,我说的事儿,你好好考虑一下啊。”

鬼才考虑!

见我的脸色不大好,寡妇显然想安慰我:“男人都这样,粗心。要是撞狠了,还是去医院看看好。”

我笑笑,转移话题说:“你这泰迪,真漂亮。”

“也是缘分呢。我在菜市场遇见它,花了1400块钱买了下来。”

她的话令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不是连丈夫生病都不舍得送医院么,竟然舍得花一千来块买只狗。

她轻叹一口气,摸了摸泰迪狗毛茸茸的头,说:“一个人过日子,家里实在静得慌。”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她毕业后就能回来陪你了。”我揉着腿问她。

见我提到她女儿,寡妇的眼睛猛然一亮,那话匣子毫无预兆地打开,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女儿的点点滴滴,连她女儿11岁还尿床的事都抖了出来。我的心被她刹不住的话语堵得胀疼,眼前如同祥林嫂一般絮叨的寡妇和之前终日面带冷漠、疏离的寡妇判若两人。她内心那些憋了许久都快发酵的话,争挤着往外蹦窜、跳跃,她常常是一件事未说完便又转到别的事件,语句毫无逻辑并且始终单方面地流动,丝毫不注重沟通,作为听众的我简直就是摆设。当我变得心烦意乱,开始左右顾盼时,她的嘴巴加快了频率,那些急切往外喷泄的话带着唾沫飞向我的脸颊,我怀着不相干的心情,冷眼观看寡妇那张暗黄色的脸因为兴奋开始泛红,她的颧骨高耸,颈部的皮肤已经出现褶皱。说真的,我很失望。原本以为寡妇像迂回曲折的长廊,斑驳的墙角堆放着一些浅浅哀伤又夹杂丝丝神秘的人生故事。看来我错了,眼前絮絮叨叨理不清话头的寡妇平庸又俗气,一种上当的气愤感油然而生——这每日中午捣衣的寡妇,分明就是个无聊的女人!

我扬起下巴,高傲又不屑地打断她的话:“你的狗很漂亮,但我现在没有力气听你谈论你女儿,我有睡午觉的习惯……我想,大多数人都有午间休息的习惯吧。不好意思,我得回去补觉了。”

我站起来,把半张着嘴满脸尴尬的寡妇丢在身后。

5

我不再去寡妇的菜摊买菜了。

买菜的事儿,就像被一阵风轻轻从我家刮过,我再也不肯提起菜篮子。我看透了寡妇,将自己那颗好奇的心摔成碎片,毫不犹豫地扔得远远的。令我不安的是,楼下的棒槌声真的消停了。正当我以为自己那日尖酸刻薄的话在寡妇那里起到作用,令她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时,熟悉的棒槌声又一次敲醒我的睡梦。被惊醒的我竟然笑了,我隐隐有些内疚的心在棒槌声中获得释然,我在宽敞的床上摆出一个笔酣墨饱的“大”字,听着“砰砰砰”的棒槌声盯着天花板发愣,然后打了个漫不经心的哈欠。我对一楼的寡妇彻底失去了兴趣,想想她真是够无聊的,一个人能每日将自己的无聊如此理直气壮地展现出来,也真是挺不简单的。

我没有答应陈鹏“五一”结婚的请求,我是真的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似乎也生气了并且心灰意冷,因为他已经连续三个星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了。我妈忧心的目光令我无所适从,想想也是,都快四十的人了,我到底在挑剔个什么劲儿?每日睁开迷茫的双眼,醒来,是人生。醒不了的,是梦!我都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了,即使真有骑着白马的王子,没准儿我也拿他当成马戏团的!

时间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去,一晃快到“五一”了。

说实在的,陈鹏真从我生活中彻底消失,我觉得挺失落难过的。

失落难过的我,晚上总是失眠,午间便不敢睡觉了,怕晚上更加没有睡意。午休的时间,我便捧着厚厚的《红楼梦》,在寡妇的捣衣声中慢慢打发掉。我妈见我心情低落,不敢再刺激我。

天仿佛一下子就热起来。“五一”过后,初夏的阳光晒得整个世界都格外疲惫,走出小区,道旁的国槐笔直地挺立着,却是灰头土脸没有生机。卖瓜的老头坐在遮阳伞下的竹椅上,眯着眼睛悠哉地摇着芭蕉扇。挺会享受的。我嘀咕着。迎面走来一位穿着短裙露后背的小美女,她咬着雪糕,挽着男友的胳膊。那男友,乍一看挺像陈鹏的,我的小心脏差点被刺激爆炸。当看清楚不是他时,一颗心总算放下。我站在太阳底下咬着手指甲,为难地思考一个问题:“五一”已经没了,要不,“十一”结婚?

问题是,过了“五一”,已经消失这么久的陈鹏,他还愿意跟我结婚吗?

“小妹,你……现在有空吗?”一个微微发颤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偏过头,看见寡妇黄黄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见我一脸疑惑,她怯怯地说:“我有点事情想要麻烦你。”见我不吭声,她低低地哀求说:“我在我家院子里等了你好几天了,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的……”我打量着她,显然她精心打扮过,脸上明显浮起的粉衬得她眼袋浮肿,那件鹅黄色布满亮片的裙子也显得不伦不类。天啊,她这是要干什么?这种打扮,让人绝望!平日里朴素利索的她,反而更显年轻,而当她期冀更年轻时,那种不需要任何想象力的衰倦便格外凸显。说心里话,我本能地想要拒绝她,可她的衰老颓丧令我实在不忍。我用手遮在前额,挡住阳光,带着警惕问:“什么事?”她嗫嚅着嘴唇,指着旁边一家小咖啡店,提议:“我们进去坐下来聊吧。”我差点笑出声来,跟她进咖啡店,坐下来聊?我看了一眼时间,提醒她:“我赶着去单位呢,有事你就说吧。”她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小心翼翼地述说,她的那些毫无逻辑极具跳跃性的话,如出膛的子弹,连续不断地冲我发射,站在烈日下的我,脑子里似乎有一条鲤鱼在地上蹦跳,吞吐着泡泡,感觉异常怪异。午间的阳光偏白亮,照着寡妇裙子上星云密布的亮片,反射出点点亮斑洒在我的身上。她的身体稍动,那点点光斑便快活闪烁起来,如小贼般欲拼命逃脱。

忽然,我脑子里的那条鲤鱼悄无声息地游走了,我蓦地清醒过来,听见寡妇说:“您是博士,您的话,我女儿一定听得下去……”

我挥手打断她的话,我基本弄清楚她的意思了——她和女儿之间有点误会,女儿执意想考博留在别的城市工作,不想回到她的身边。而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想要让我劝劝她的女儿。因为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女博,至今未能嫁出去,灰头灰脑回到这个小城市。

这时,她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服,说:“我觉得我不该穿成这样,都老成这样了,还来为难自己……可是,我觉得,不把自己打扮得好看点,实在没有勇气站到你面前。我……我女儿月底回来。”

真奇怪,我自认为自己并非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但面对此时有求于我的寡妇,确实有一种优越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令我不由自主地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她。我用手轻轻扇了几下风,带着促狭轻笑说:“行啊,不过,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别在午休时间捶衣服了?”

寡妇的脸猛地一僵,笑容冻结在唇角,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我觉得好笑,也有些不快,这女人一点公德心都没有!我淡淡地说:“等你女儿回来,告诉我一声。举手之劳!我得上班去了,要不该迟到了。”

寡妇默默看了我一眼,眼底有泪花闪现,她低声说:“你……有空去我那买菜啊。”

我一愣,内心复杂地瞅了她一眼,胡乱点点头便走了。

楼下的棒槌声消停一阵子了,我挺高兴的。我看了看墙上的日历,离月底还有个把星期,既然一楼寡妇午间都不捣衣了,我也得遵守自己的诺言,去帮她劝说她的女儿。

令我失望的是,寡妇一直没有找我,眼看月底就这么翻篇了。又过去十来天,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去问问寡妇,到底什么情况时,寡妇又在中午时分捶起了衣服,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怔怔发了半天愣,很惆怅地确定,寡妇不需要我的帮助了。瞧,这棒槌声就是证明!

不过,棒槌声并没过多影响我的注意力和心情,事实上,我压根就没精力去在意它了。因为,陈鹏突然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失而复得的喜悦令我的心一下子沦陷——我仿佛爱上他了。

我们决定结婚。

按我和陈鹏的想法是,都大男大女的,陈鹏还是二婚,低调点算了。可是我妈坚决不肯,她的原话是这样的:好不容易把你给踢出家门,该好好热闹热闹庆祝一下。一切细节,坚决到位,图个吉利,连袜子都必须挑最好的!因为,你们挑选的是袜子吗?不,你们挑选的是人生!

没办法,逛街购买结婚用品拍婚纱照之类的琐事令我十分辛苦,我都不记得自己多长时间没美美睡过一个午觉了。就在我压根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位喜欢在午间制造噪音的邻居时,她又突兀地出现了。

傍晚时分,天阴沉沉的,我靠着矮椅子看书。我妈正在整理我的嫁妆,絮叨着跟我说着人生道理,什么婚后困难,人一辈子不容易夫妻要相互扶持……听得我的脑袋越发混沌起来,心情也低迷压抑得像一个被用力挤压的球,渴望着释放。我站起身放下书,想要出去走走。当我经过一楼家院子时,寡妇看见我,一个箭步冲出门站到我面前,热切地看着我邀请说:“来我家坐坐吧。”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她满脸的期待,我的心莫名一动,竟对她产生些许的心疼,我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她家。

寡妇热情又紧张地招待着我,她泡茶的动作很生疏,抱歉地对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不太爱喝茶,茶叶还是去年剩下的旧茶……”我冲她无所谓地笑笑,她便又开始替我削苹果。我打量着她的家,屋子装修得大气又上档次,客厅拐角处竟然还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顺着我的目光,寡妇冲钢琴努了努嘴,笑着说:“这些,都是我家秋生在世的时候置办的,他喜欢音乐,希望女儿能够弹得一手好琴。”我点点头,想必秋生就是她逝去的丈夫吧。我接过她替我削好的苹果,她的脸色开始欢快起来,气氛变得轻松。她环顾着自己的家,自豪又有些幽怨地对我说:“我家,还不错吧?我家秋生公司没有破产时,我们是第一批来这里买房子的业主,当时这儿的房价可高了。”我再次点点头,她说的是事实。这个小区是这所小城市里屈指可数的高档小区之一,小区环境和一些配套设施都非常好,住这里的人,非官即商。开发商是我父亲的一位同学,当时给了我父亲一个极其优惠的价格,即使这样,也花去了我父母一辈子的积蓄,还做了不少按揭贷款。我把吃完的苹果核扔到垃圾桶,问她:“上次说你女儿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她垂下眼皮,答非所问地说:“我家秋生破产之前,别人不是这么待我们的……生意做得顶好时,我们有两辆豪车……”

我看了一眼寡妇那双粗糙的手,想必这双手在那些令她引以为荣的日子里格外娇嫩过吧?我有些同情她,同时也有些不屑,她的丈夫,那位秋生,一个跛子,若没有钱,她肯嫁他吗?

寡妇突然压低声音,冲我咬着牙说:“我恨这个小区里的人!”她的话令我吓了一大跳,我瞪大眼睛瞅着她阴沉的脸,心里像压了千斤石头般喘不过气,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恐怖片里各种可怕的可能,并且暗暗后悔自己来到她家。这寡妇,脑子分明有毛病,而我居然稀里糊涂地被她牵着鼻子走。我差点开始祈祷,希望自己能平安活着出去时,寡妇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开始溢出泪水,说:“这个小区,物业姓王的管理人,她的工作是秋生帮她找的,当时秋生费了多少心……可是,连她也跟着嚼舌头根……秋生的冠心病第一次发作时,邻居们帮忙打了急救电话,我从菜市赶回来,当时我又累又绝望,见秋生吃了药已经缓过来……那时,钱很紧张,秋生又没事,还需要缴给医院几百块钱的救护车费用……我脸色是不太好看,也可能说了点不中听的话……邻居们大概是不高兴吧,我也不知道……秋生腿不方便,我们破产后,都是他留在家里做饭,贩卖蔬菜的重活累活都是我一个人干,我……后来秋生第二次犯病,在倒垃圾时晕倒,他们……他们没有一个人打120,包括物业那位姓王的朋友……”

我实在无法应对眼前的寡妇,我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并且目瞪口呆,我讷讷地说:“那……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肯定以为跟第一次差不多……不想再给你们带来120的费用……”

寡妇擤了一下鼻子,声音很苦涩:“没有人给秋生打120,我也不怪他们……可是,他们却在背后嚼舌头根,说我故意让秋生死,嫌弃他拖累我……说我压根就不想替他治病……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想再嫁个更好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背后那么说我,我干吗故意让秋生死?有秋生,陪我说说话也好啊……可是我女儿兰兰,她竟然相信了那些话,她说我害死她爸爸……秋生宠了我一辈子,我平日里仗着他宠我,在他面前说一不二,兰兰经常替她爸叫屈……也怪我,不该那么强势!可我心底对秋生真的很好,他腿不方便我从来不肯让他干重体力活……兰兰怎么就相信那些谣言呢?她连过年都不肯回来看我……”

寡妇那止不住的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我愣愣地看着那些泪一滴接着一滴地打在她的裤子上,她的裤子很快被浸湿了一片。我真的不是一个很会劝慰别人的人,并且,我对别人的困难和悲伤极其不适应,因此,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傻傻地看着她哭泣,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终于,寡妇止住了泪水,她抹了抹眼睛,起身朝房间走去,不一会儿她出来,手里拿着一套纱线织好的婴儿装,对我说:“听说你要结婚了,我特地买了上好的纱线替你未来的宝宝织了一套衣服,祝你早生贵子。纱线衣服软,可以贴身穿,比毛衣要舒服,我家兰兰小时候穿的都是我亲手织的纱衣。”

我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慌忙摆着手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

她很抱歉地看着我,说:“我每天都在你午休的时间捶衣服,打扰了你的睡眠,实在是不好意思。可是……我一想到那些事情,我就恨!我恨他们对秋生袖手旁观,任由他挣扎着死去,我更恨他们在背后嚼舌头,我女儿兰兰竟然真的信了那些话……每当想起这些,我就坐立不安,我心里的苦心里的痛能跟谁说?我一个寡妇,我除了大中午捶衣,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想,那些伤害了我的人,听到我的捶衣声,应该能够想起我这个人吧……”她拉起我的手,把那套衣服塞到我手中,说:“谢谢你答应帮我劝说我女儿……虽然她突然间又不肯回来了……”

我的眼圈红了,我没有办法接受她的礼物。想想我为她做过什么呢?我只在她午间捣衣时,对她充满忿然。我对她的每一次接近,都带着小小的目的……

望着寡妇那双红肿的眼睛,一种静谧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我的心被笼罩上一层清凉,有颤动从心头漫过。我的心,仿佛刚从湖水中捞起来,变得湿答答的。我拿着寡妇送我的礼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她家大门的。在她家门口,我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她,嗫嚅着嘴唇,有泪花在我眼眶中闪动,我想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倒是寡妇,她迎了上来,淡淡地笑着冲我说:“你男朋友,他挺好的,他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见我一脸茫然,她说:“信我的,没错!他对你好,不一定就是真的好,因为他在追求你,那好是可以装出来的。可他对别人好,是装不出来的。那天,瞧见他对那捡破烂老头的态度我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好人!当年,我也就是看中我们家秋生这点才嫁给他的。”

看着寡妇,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努力地仰着头让泪水留在眼眶里。

结婚的那日,我特地交代我妈,一定给一楼的寡妇送点喜糖。我妈疑惑地看着我,但她什么也没问,满口答应下来。只要我肯嫁人,她啥事都肯依我。

婚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和陈鹏在整理衣物,当我将寡妇送的那套婴儿纱线衣服拿给陈鹏看时,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其实,我后来回头找你,还真是因为一楼的寡妇。我那天,在你家小区徘徊,我犹豫着自己还要不要去找你。想了半天,我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对我实在无意,我何必苦苦纠缠呢。就在我转身准备走的时候,一楼的寡妇骑着三轮电瓶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说:‘小伙子,追女朋友就得胆大脸皮厚。她人挺好的。’,我这才硬着头皮去找你。”

我用力白了陈鹏一眼,这人,净说实话。听着真叫人不舒服!

我沉默了片刻,又问他:“你说,她还会继续在中午的时候捶衣服吗?”

陈鹏耸耸肩膀,表示不知道。他想了想,问:“小区物业怎么不管?”

我冷笑,想必物业的那位王姓负责人,不好意思管吧。

我和陈鹏新家旁边的教堂里忽然响起震耳的钟声,惊起一群灰色的鸽子,它们呼啦啦飞翔的身影,像是一朵朵铅色的云。

它们就像是寡妇那双被蒙上灰尘记忆的红肿眼睛,干燥而灰暗。我伸出手想拂去那些灰暗,却看到几只雪白的鸽子,张开白色的翅膀,带着阳光,冲出了鸽群,迎着风飞向了蓝蓝的天空。

“陈鹏,明天,我们一起去买菜吧!”我说。

责任编辑姚娟

张尘舞/Zhang ChenWu

原名张静,小学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流年错》《因为痛,所有叫婚姻》等7部长篇小说,获得安徽文学奖,在《山花》、《小说月报》、《文艺报》等刊物上发表中篇小说、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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