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平原（七首）

魏维伟

风吹过平原，也吹过我

风来的时候，整个平原不用腾就空了

麦地上，我成为众矢之的

风没有减速，也没有修改路线

它用力摩擦着我的衣帽

我听到烈火燃烧般的声响

如果不是太阳，就一定是我自己

被风穿孔，吹成哨子

在平原，我不可能和平原为敌

什么都可以长驱直入的地方

我应该有漏洞

放过风，放过时间，放过命运

我总是写不好平原

我总是写不好平原

我把辽阔的土地写成摊开的画布

把土地上零星的树写成图钉

平原喜欢刮风，而土地至今没被刮走

肯定和那些扎得很深的图钉有关

我总是写不好平原

我不能解释冬天搁着的地毯，怎么春天就绿了

麦子怡然自得，绿黄相接

——这越长越高的地毯，长出金黄的粮食

人们把夏天交给联合收割机

交给突突突的拖拉机

撤走地毯后，人们在地上种下一片片森林

——那些摩肩接踵、亭亭玉立的玉米

并将玉米棒子喂大

真的，我总是写不好平原

人们在秋天下地干活

我把他们写成下海，捞出鱼一样的玉米运走

又把风中起伏的波涛抚平

——玉米的森林可以折叠，人们把它放进梦

里

我想象人们是两栖动物

忙完地里的活儿就返回不远处的村庄

掸掉衣服上的尘土，像从水里上岸的动物

抖掉身上的水

他们把自己的巢或窠做得像盒子

我总是把平原上的人写成调皮的孩子

白天和大地垂直，以显示他们小小的高度

晚上和大地平行，以拓展他们小小的宽度

我总是把视线无限延伸

偶尔回头看看他们，一次次移动

自己在人间的坐标

——人们都是好孩子

我总是写不好平原

所以把他们写成大地上勤劳的蚂蚁

他们慢慢经过历史，并在瞬间逗留

关于秋收，关于玉米

1

是该收获了，不论是否曾经春种

不是你收获秋天，就是秋天收获你

果实遍地，风也是，萧瑟也是

落叶的账本小巧，记着你

与时间的每一笔交易

2

在北方平原，秋收就是收玉米

是叫玉的姑娘，姓米的小伙

玉米回来了，家，朝代一样兴衰

3

像秋天分娩硕果一样，玉米分娩自己

规律排列的是星星般拥挤的孤独

剥开几层皮，孤独就亮几分

直到青虫醒来，交出逃逸

4

咬伤的秋天也收获，痛可以打包

棕红色丝须小时候当娃娃的头发，长大后散

落一地

再没有人用草当皮筋了，没有人

把天真的时光编成辫子

5

关于秋收，很多时候不涉及起义

秋天适合收获以后，随意空出大片领土

摆空城，或者本来就是空城，等冬天进驻

那时粮仓堆积如山，秋色已经防腐

6

至于青纱帐，最先藏着的是一段历史

枪炮声过后，生存还在继续

然后是一段野生的爱情，闪进去

远处，村子炊烟袅袅

黄昏刷地拉下夜幕。有什么倒下了

可能是英雄，也可能只是往事

我已经走出了村子

我已经走出了村子

五百步，或者五百五十步

谁也没丈量过

骑摩托的男人村东头出现，村西头消失

一棵棵白杨树开始沉默

住在叶子上的夏季早已撤走

秋天披着黄色的外套，现身说法

我像一个叛徒

跟着时光的马队继续向前

我一直找不到村子与土地的边界

那些伸进村子的玉米

跟挂在树上的红枣说什么

那个把沧桑吧嗒成烟灰的老人

年轻已交给身边的狗继承

他感觉自己正在变轻

和鸽子掉在地上的羽毛一样

即将被风吹走

村子，这冀南平原上的报废汽车

我十几年的光阴和理想搁在这里

纹丝未动。我多想把它们背到背上

向北，或向南

我三步两回头

虚构了与村子的一场离别

那些房子里住着的人很陌生

但他们可能会对另一个陌生人难舍难分

假如他们知道我的眼里有水

滴在纸上可以成诗

而我走得更远了，追着长长的影子

将路上渐凉的阳光遮严

路过的每个院子都像我曾经住过

敞开的大门里面，也有月季花盛开

一些瓜果的幼苗正在茁壮成长

水龙头用尽全身力气才拧紧往事

如果我走得慢些，甚至停下来

也许会有一个陌生女子穿着我的皮囊

不是嘴角带笑，就是眼角带泪

也许她还有一个百依百顺的丈夫

偶尔喝醉倒头就睡

靠墙的柜子除了摆放衣服，还摆放书籍

窗台上去年的蝉蜕已不翼而飞

但床头的抽屉里，还有她安静的手机

琐碎的生活，久久才掀一次小波澜……

而我只是路过

这个下午，每个院子都像我放弃的恋人

他们一声不吭，看我

走过小巷，嫁给苍茫

出了村庄，才知道我不属于村庄

炊烟交给烟囱

燕窝交给屋檐

春联和灯笼交给左邻右舍

还没燃放的烟花交给以后的夜空

我要出去走走

村庄太小，安放不下我比平原还辽阔的内心

村庄太重，照看不好我滴在叶尖的露珠

麦地已预留道路

阳光下，风很轻，自由现身了

就用风辞旧迎新吧！

我是主人

也是客人，等自己到来

村子以外

1

村子以外，麦地以上

通常只有风在奔跑

它们绕过钉子一样扎在地里的树，匆匆向前

时光的脚步多么快

而天空那么空，风只好敲打着自己的骨节

大呼小叫，带着自己的余生奔跑

2

那个偶然在村子以外出现的人

变换着无人在意的坐标

被平原上的风越吹越小，越吹越空

3

干枯的野草，把生命暂时藏进大地

它们伸出废弃的前世

向风打听春天回来的日期

4

冬天，麦地蹲了下来

电线杆很高，平行的轨迹由白天和黑夜栖息

季节的往返，是那条土路不愿披露的内幕

5

村子以外，有些放弃了呼吸的人，也放弃了名

字

他们披着辽阔的黄土，沉入岁月底部

而那些从村子以外返回的人，还被名字牵引像一只风筝，把自己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