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
路两边,长着零落的村庄。大巴车像牛车一样,走得慢悠悠的。每到一个路口,有站在路边等车的人,拎着野菜啦炒面啦什么的。有下车的,牵着孩子夹着包,车上不稳当,几步路走得跌跌撞撞。司机不停地催促,快点快点。他一路上只说这两个字,简练节制。也有闲人倒背着手,立在路边看过往的车,看窝在车里人。若车里偶有熟人,就撵着车高声寒暄几句。
路在山里,自然满眼都是山。山也不甚高,也不是石头山,都是黑土山,有些皱巴巴的样子。高原四月的天气里,青草才一尖一尖刚返青,真个儿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有的地方比较干瘠,裸露着地皮,稀零耷拉的草色遮不住土黄色。树也没有,河也没有,干茬茬的。
可是这样荒芜的地方,还是有村庄。土墙土院,屋子都矮,挂着敝旧的花布蓝布门帘,对联却鲜鲜红亮着。庄门口晒着牛粪,立着粪杈。有小孩儿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小脸儿看着天上。天上有鸟儿盘旋,极高,几个黑黑的点儿。若是清早,又下了一场夜雨,庭院里花瓣上缀着繁露,清新的空气里有人轻轻扣着柴扉,那才叫南山种菊的柔软诗意呢。
转过一座大山,日光顿然明亮起来。阴山里齐茬茬长满了松,黑绿黑绿的,很突兀,感觉是古时候华锐部落的箭镞,就那样齐刷刷射了一山一坡。松树林子里草也浓密得很,光影落在草地上,一种恍惚的美。山风呼呼摩挲过树林,树梢翻卷,翻来覆去,像一双双烤着火的手掌。山坡上的香柴花刚刚开,淡紫色,一大蓬一大蓬,阳光打上去,教人忽然心里一惊,竟然那样晶莹清美。花荫下,也许歇着金黄尾巴上一圈儿黑绿的鸟儿吧?松树林重重叠叠的苍绿,满山坡的青草泛着日头的光泽,野花纷纷挤在枝头,这山野之中,竟生长着超绝尘世的美。
而阳山里,就简约多了,零星长着几棵柏树。柏树清净,难与杂树混生,喜欢寂寥独处。柏树枝气味芬芳,安神静心,燃烧时的青烟能涤荡心肺。煨桑时节,煨的就是柏树枝。山顶有白色佛塔,在车窗外一闪而过。一坨一坨的羊群在山腰里漫游,风里依稀有它们咩咩的叫唤声。没有看见庄稼地,也没有看见牧羊人。
山脚下,生长着好多杂树,叶子才撒开,众枝子伸展向着天空,听不到鸟啼。树们看上去都庄重得很,清清爽爽,带着些山野里风雅的派头儿,杂而不乱,纷繁而有序。
山沟里看不见村落,路上也不见人,大巴车猛跑一气儿,爬上山梁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拐过几道弯,车停在一个朴实的小镇上。没什么大的建筑,街道旁边都是二层店面,悬挂着各种颜色的招牌。街上行人也不多,时不时有摩托车呼啸而过。
霞立在路边接我,她的黄衣裳在青灰的楼房背景下格外明艳,笑容也是明艳的。霞性格直爽,走路也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的,手插在裤兜里。
午饭后,我要去小镇附近的村庄里转转。霞忙,没空陪我去。她遥遥指着小镇对面的山说,喏,你那里去溜达,可不要走远了。
远处高高山上,一棵大树在山风中独立。山有木兮木有枝,它笔直地枝繁叶茂,在蓝天下那样的孤单。这荒山野岭,孤单是命中注定的。问路边牵牛饮水的女子,这山,叫什么山?回答说,这是桌子山呀,山顶平得很,有村庄哩。她指给我一条路,乡间小径,盘绕着,一直爬向那棵孤单的树。
山风凌厉,肩上的围巾啪啪摔打。几棵白杨树的叶子被风拂掠着,翻卷出浅灰色的叶子背面,像衣裳露出里子一样。路边的猪耳朵草啊,鸡爪子草啊,马兰草啊,厮混在一起生长,谁也不嫌弃谁。草们长得土眉沙眼窝的,蹴着身子不葳蕤,不洒脱,一点也不像在自家的地盘上,倒是像大地上的租房客。做草不做路边草。你想,羊的蹄子踩来踩去,牛的嘴头啃来啃去,车辙压来碾去的,能活旺盛嘛。不过呢,就算多可怜,它们依旧柔韧生长,不枯萎,长一寸算一寸。
路倒也不窄哩,平坦得很。绕了一个大弯,就到了村口。桌子山的山顶很平阔,村子卧在山顶上,疏朗而寂静,寂静得叫人走路都收摄心意,连半点妄想都不曾有了。偶尔有狗叫的声音,但巷道里不见。路过了几户人家,庄门都锁着,有一家门前还拉了一道铁丝网,大概主人出远门打工去了。墙角一个不大的草垛,垛顶覆盖的麦草已经被雨水泡得乌黑,看上去像一朵陈旧的蘑菇。这户人家一定不养牲口,麦草闲闲放着发了霉。
迎面遇见一个女人,粉红的头巾包着脸,手里拎着茶罐,要去地里干活儿。她疑惑地看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擦肩而过,没有搭话。另一个老人也在远处打量着我,他一定觉得突兀,像庄稼地里突然发现了一棵草蒿子那样惊诧。我突然闯入村子,自己也感觉有点儿唐突。
再走,一只小狗颠颠地跟了我一会儿,撇下我进了一户高大庄门的人家。我想跟进去,可是门口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只看了我一看,眼神警惕,然后哐啷一声朝里扣上庄门,隔着门缝里悄悄观察,我能听见她细微的喘息声和矜持之心。
拐过一个三岔路口,一棵高大的榆树,虽然枝茎繁芜,但主杆实在太瘦了,细高细高,有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庄门是朴实的木头门,敝旧得很了,有些青灰的颜色,也挂着锁子。墙头上新补的泥皮,厚厚抹了一层。树下围了一道栅栏,一只肥胖的金黄公鸡领着两只金黄母鸡散步,悠闲得很,我趴在栅栏上看了半天,它们理都不理。食槽里麸皮还湿漉漉的,公鸡刨了几爪子,不想吃。母鸡过来也刨上几爪子,啄了几啄,不知道吃了没有。风把它们的毛刮得倒龇着,太难看了呀。主人大概下地去了。眼下麦苗刚遮住地皮,得拔草。
一道矮坡上,遇见一个和泥的男人,干瘪的面孔长满胡子。稀泥里掺了铡碎的麦草,搅和均匀,要补在漏雨的房顶上。靠墙搭了木头架子,一摊稀泥,两桶清水,铁锨斜斜插在稀泥里。他并未干活,嘴上叼着半截烟卷,倒背着手问,你是哪里来的?我说,走亲戚的。这个人并不急着抹稀泥,却又搭讪着说,屋里走啊?喝茶走啊。他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在扑闪。我摇摇头,心里有一种不安,赶紧离开了。冷漠或者对陌生人的警惕,已经蔓延在村庄,我们都是彼此不信任的。
绕过一段石头墙,有一户人家的庄廓很古旧了,至少住了三代人以上。墙还是黄土夯打的,覆盖了一层苍黑的苔藓。墙头上的芨芨草枯黄里掺杂着新绿,也有些年头了,一副历经风霜的沧桑模样儿。芨芨草一丛一丛,疏朗有致,在风里乱抖。庄门依然挂着锁,铁锁很小,看上去小心谨慎。门口一只猫,蜷缩着身子,很蔑视地看着人。还有一垛柴禾,摞得不甚仔细,潦草而虚笼笼的一堆。
终于找到了那棵高高的大槐树,在镇子上可以看到的那棵。大树在一户人家的庄门前,枝繁叶茂,满树的叶子透着鲜绿的颜色,惹人怜爱。旁边还有矮一些的几棵小槐树,细瘦细瘦,枝子柔美,在山风里矜持地一个劲儿忍住满树乱响的叶子。
院门口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几个七八岁小女孩跳皮筋。我悄悄站在一边看了好久,儿童相见不相识,她们既不和我搭话,也无防备的神态,只是自顾玩耍自己的游戏,淡定自若。树下有个小男孩呆呆倚靠着树,心事重重的样子,真让人怜惜。他就那样孤零零的,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忧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突然跑过来,也挤在女孩堆里嬉笑,牙齿白白的,特别可爱。
这户人家的房子倒也不是新修盖的,只是庄门阔大,看上去有点儿气派。门楣上贴着帘花,对联的颜色还很新。墙上裹了一层泥皮,光滑细致,也够闲静的。
路边的另一户人家,院子坐落在低洼处,好像是从一个山窝窝里长出来的一只蘑菇。夯打的院墙低矮,墙头塌陷,一个一个的豁豁开着。墙头上的土塌落得连芨芨草也长不好,有一丛没一丛的,很凋落。院子里的房舍也很低矮,挂着碎布拼接的门帘,挺干净。屋檐下还挂着一个红灯笼。
一个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嘴唇蠕蠕动着,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铺着大红花的毯子。屋顶上冒着炊烟,软软的,低低的,贴着房皮爬行,一点也不袅绕。屋顶上爬满了厚厚一层苔藓,还有好多杂草,搁着一些干枯的黑刺枝。淡蓝的烟雾就从杂草树枝里爬过去,弥散着消失。院子里树却多,都不高,一蓬一蓬绿着,宁静简朴。从远一点看,是一窝绿陷在山窝窝里。若是清晨,枝叶上沾了朝露,初阳打上去,该是一片披靡的绿水晶光芒吧。
再走,就出了村子,好多的暖棚,苫着草帘子,一个接着一个。暖棚墙上,却落着好多红嘴乌鸦,没有啼叫喧扰,静静的,缩着脖子小憩。问暖棚里忙乎的人,棚里种了什么?他回答说,红提葡萄,腊月才能成熟,味道甘甜得很呀。
哦,这些不按照季节的节凑生长的家伙们,在寒冬里才慢慢成熟,多么慢。大概每长红一点,撞击得寒冬的空气都在咔咔作响吧?这么高的山,这样冷的天气,这些提子们隐忍生长着,一声不吭蜷缩在白刺刺的一层塑料膜下,连枝干都不用长得很高大粗壮,蛇一样蛰伏着就行了。
蹲在地头,看草丛里奔跑的蚂蚁。它们那么忙碌,翻过一茎草叶,翻过一个土块,从一个草枝翻到另一个草枝,简直像翻山越岭的样子。翻腾累了,擦去脸上的汗珠——尽管它们的脸那样的渺小。看着,竟然惭愧,蚂蚁们这么忙,我却这么闲,简直就是蹉跎时光。竟然没有一粒蚂蚁在发呆想心事,也没有磨叽着偷懒。蚂蚁的动人之处,是忙得实心实意,尽管跑了半天一点粮食都没找到。
一朵淡黄的花朵里,躺着两只幽会的虫儿,宛若宽衣就寝的松散样子。它们大概在说着绵绵情话,拿触角拥抱一下,也不怕我觑见它俩的秘密。地埂下,一些打碗花次第绽开,水红水红的。
站在山顶上看镇子,风吹向一个方向,树木也朝着一个方向倾斜。镇子夹在山坳里,背后靠着大山,前面河水流过。古人择福地而居,讲究后青龙前白虎。白虎是河水,青龙是山脉,都要占全才好。楼房和平房,疏疏落落,沿着狭长的地势散开。很多人在河滩里干活儿,小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山坡上青苗嫩绿,羊群云朵似的移动。此地离着凉州天梯山大佛不远,毗邻而居。凉州贤孝《四季歌》里唱:天有道,尽下的是甘露细雨。地有道,尽出的是五谷耕苗。家有道,尽生的是孝子贤孙,朝有道,尽出的是忠臣良将……
我喜欢这样的唱词,那是古凉州的雅音,是百姓人家朴素的心念。
山洼里,两个放羊的老汉披了皮袄坐着聊天。不过是说说庄稼,说说牛羊,也说说出门打工的儿女。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平淡,朴实,也没什么花哨的东西。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挑水煮饭,喂饱了牛羊,然后喝一壶茶,说说桑麻。但最真实的人生,就在这样的平实里生长。山外面,乱草一样纷杂的日子,都没有闲心去理会,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老僧只说家常话。光阴里有一颗平常心最好,那些玄乎的东西都不属于乡村。往往最简单的野语村言,是最靠近心灵的。
村庄里年轻人去了外面的世界,打工,做生意,打拼在异乡。他们容易接受异乡的生活环境,很快就会被环境改变,妥协是必须的,慢慢疏远老家的生活习俗。而留守在家的老人们,积攒了一辈子,骨子里长满着乡土乡俗,不能改变,只依着祖辈们的方式来过日子,寂然不动。百草发芽,赶羊上山。土地复苏,撒种耕耘。
最迷茫的,该是留守的孩子们。村落里古朴的文化,山外新鲜的事物,老人们传统的教育,父母带来的当下信息,不断撞击和摩擦,他们稚嫩的心灵难以找到归属感。还有偌大的空寂,整个村子见不到几个人,连闲逛的狗也看不到,多么寂寥寡淡。
这样的清净,我却是迷恋的,无车马喧闹,独自坐在山顶上随便发发呆。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大片野花,琐碎,却一朵一朵清明空灵,叫人觉得回到了童年。日光暖暖的,山风也低了很多,远处隐约有一两声狗吠,心里顿然清凉起来。这样散淡的时光,是允许磨叽的,也允许浪费一下。不必急着回去,就漫无目的地溜达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