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娜
从最初接生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手到擒来,黄真的手艺已获得了四乡六里的强烈推崇,那家要生仔,第一人选非她莫属,仿佛她就是平安顺产的象征。
黄真携着一个用碎花布自制的大肩包,里面放着她接生用的十八般武器,剪刀、钳子、药棉、火酒、纱布等应有尽有。她把手放在产妇战舰一样高挺的便便大腹上,像打太极一样有节奏地游走着,嘴里还絮絮地叨念着“大人奴仔双平安,顺产贵子登状元,文如明代林大钦,武比清朝林德镛”这些吉言。潮汕人把这种应时的吉祥话叫“做四句”,就像是文人墨客的那种即兴作诗方式——“口占一绝”,虽然她不懂作诗的规则,但她能把吉祥话编成四句顺口溜,随口而出,合时而又应景,绝对需要有诗人口占的那种急才。随着手艺的日臻和发自内心的热爱,黄真已把接生修炼成为一种艺术。随着婴儿“哇——”的响亮一哭,顺口溜也随之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黄真包好婴儿,指挥产妇家属把血水盆等收拾齐整后,便会走出门口,蹲在一边掀起大襟衫的下摆,掏衣服夹层里的烟包。摊开塑料膜包着的铁盒和烟纸,她熟练地从小册子一样的烟纸本里撕下一张两指宽一指长的烟纸,从小铁盒里捻出一撮烟丝,夹在纸里卷成喇叭筒,舌尖一伸,唾液就把纸角固定在喇叭末上,再往嘴里一叨。整个过程就像她接生一样利索,只是在摸出火柴时,不知为何老是擦不着火。这是她回到自己的情绪里的前奏。烟终于点上了,她深深地吸上一口,在主家的千恩万谢中离开。
“咬破指头血斑斑——十指连心痛——难——言……”黄真坐在家里的一张方形小木凳上,卡式录音机里飘出来的唱段就像洋葱汁喷到她的眼眶里,倏时便盈满了泪水,“罗裙当纸指当笔,血书一幅诉苦冤。别郎容易见郎难,遥望关河烟水寒,数尽飞鸿思不至,井台积泪待君看……”她就像这幕潮剧《井边会》中的李三娘,泪流满面地唱着。以前只能在广播里偶尔听到这个唱段,自从有了卡式录音机,这幕“井边会”就成了她接完生后必演绎的功课,仿佛这是工作的最后一道工序,又是画龙之后的点睛一笔。她就是现实中的李三娘,夫离子别,音信全无。黄真不知道她生下的一女一男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又在做什么营生。仅有的一点消息就是他们在泰国。
黄真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当她挑着杂货担回到家的时候,儿女没有像往常一样跑过来看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进到屋里也没见到丈夫吴江或黑着脸的婆婆。屋里显然有翻动过的痕迹,难道有贼?黄真急忙翻看木柜,一下就傻了眼,吴江和孩子的衣服全不见了,暗格里仅有的一点钱和她陪嫁的金耳环都不见了。她赶紧打开婆婆的衣箱,里面只剩几件旧衣衫。四个大活人和衣服、财物一起失踪了。正在黄真惊慌失措张口要大叫的时候,隔壁的邻居老二和他老婆出现在门口,他们告诉她,她的婆婆携儿子、孙子三代四个人投奔早期出洋在泰国谋生的大儿子去了。
婆婆不满意她这个有主见的媳妇,黄真是知道的,但她何曾想要当一个强势的女人啊,她也想当一个相夫教子,不抛头露面的贤妻良母。可是吴江的无能和软弱使她不得不站起来,走出去。她只想靠自己的努力,让孩子们的生活过得好一点,每当看到孩子盯着别人家的食物吞口水,她就一阵阵心酸;她也想利用走街串巷做买卖针头线脑的小生意避开多番刁难的婆婆。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避”竟然变成了“别”。她想不明白,朝夕与共的家人怎么就能忍心拂手而去,只剩下她形单影只,孤苦无依。黄真欲哭无泪地跌坐在地上。
往日热闹嘈杂的家,仿佛成了空荡荡的荒原上一间无人的破庙,那种荒凉与凄清就像剜骨刀在掏心挖腑。每天,她照样担着货物到处晃,只是没有了往日招客看货的热情,仿佛一具行走的僵尸般,机械地往前飘着。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活着?她时常拿这样的问题纠缠着自己,目光呆滞,神志恍惚,以至有人要买东西她都不知道。
一个女人,被全家人一致抛弃,问题一定是出在这个女人身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并在人前背后纷纷议论着。乡里人的猜忌和疏远让黄真如芒刺在背,只有住在隔壁的老二家能理解她的苦处,他们亲耳听到、亲眼目睹黄真婆婆对媳妇的诸多为难。黄真刚过门那阵,婆婆虽然谈不上喜欢她但也还对她比较温和,随着孙女、孙子的出生,婆婆感到自己家中第一人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不但孙女孙子跟黄真比跟自己亲,就连自己的儿子也越来越听黄真的话了,这不,连地里的事都听她指挥了,黄真叫吴江种番薯他就种番薯,叫他种萝卜他就种萝卜,她这个婆婆倒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了。于是家里就经常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状况,不时会丢一些似贵重又不算贵重的东西,每一次丢东西,矛头都直指黄真——肯定是黄真偷回娘家去了,难道我们会偷自己家的东西不成。婆婆每次都以这样的“充分理由”让吴江打黄真,说是如果不打以后她将会偷更多东西,这个家就破败了。
吴江是个大孝子,自小他就对母亲形成了一种敬畏的心理,父亲早逝,他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母亲说一他从不说二。可是奇怪的事情出多了,吴江也觉得不对劲,黄真的爹妈都已过世了,她很少回娘家,而且以黄真的性格是不可能偷家里东西的。母亲再让他打黄真的时候他虽然不会逆她的意,但下手就慢慢减弱了力度,甚至还示意黄真躲开。这就更惹怒了当婆婆的,恨不得拔去黄真这颗眼中钉。倔强的黄真想,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吧。便张罗了一担杂货走街串巷去了,虽然日晒雨淋非常辛苦,但总比在家里受婆婆的气好啊,想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好玩的也能称心愿了。但这个大逆不道、丢吴家脸面的举动终于让婆婆采取了行动。从此黄真就成为孤家寡人了。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虽不是寡妇,但也与寡妇无异。有人说,既然他们能丢下你不管,你为何不改嫁算了。黄真说,他们无情,我不能无义啊。吴江那个软壳蟹我不指望,但我相信儿女长大了最终会回来找我的。对于一些来打她主意的男人,她一概挡之门外,她不相信,女人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况且,难保下一个男人也是像丈夫那样的黑心萝卜——有好面壳,无好肚腹。她要用她的行动来证明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一样能做。黄真把丈夫丢下的田地拾掇妥当,根据季节的不同,种植上番薯、青瓜、四季豆、黄豆、花生、萝卜等各种作物。菜疏番薯等她都挑到市场上去卖,只有秋萝卜她不卖,而是拿来腌制成菜脯(萝卜干)。一百斤的萝卜她一个人把它洗净,逐个一破为二,找一块空泥地,用锄头挖一个碗形的大坑,在碗坑和碗坑周围铺上一层稻草。每天傍晚,她把那些萝卜顺着碗坑的圆形一圈圈地排满了一层,就撒上一层粗盐,再铺好一层,再撒上粗盐,直到所有的萝卜都进了坑,上面加上一层塑料膜,最后覆盖上稻草,这时天已经黑了,她也就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之前,她又把萝卜一一从坑里移到了坑面,如此反复腌晒,直到萝卜脱去水分变成蜡黄色的菜脯。100斤的萝卜最终制成17斤菜脯,这种菜脯是潮汕地区的特产,以其窖香和爽口而深受喜爱,再加上它可以百搭烹制各种菜式而声名远播。揭阳有一首民间流传的歌仔就说“榕城出名乒乓粿,锡场出名炒粿条,新亨出名老菜脯……”而黄真腌出来的菜脯,更是香味四溢,爽脆有声。这也许源于她不取巧不偷工的原始制法。大家都喜欢买她的菜脯,不但周围的人爱吃,外出的人也喜欢带上“黄真”菜脯,就像带着故乡的味道。人们都亲切地叫她菜脯婶。
黄真用不停的劳作填满着家人离去的虚空,但孤独就像那种叫饭铲头的毒蛇,总是高高地扬起它的头,吐着血红的信子,她要把它压下去,掐死它,可是总是没办法捏到它的七寸。她买来了烟丝,学着男人们那样卷起来吸,她希望自己也能像男人们那样用烟幻化出慰藉,暂时忘掉一切烦恼,可是她得到的却是苦且干涩的滋味。
清明时节又一如既往地到来,空气里的湿气就像刚洗过的头发一样贴在肌肤的每一个毛孔上,湿漉漉地难受。老二家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和呻吟声。哦,是老二的老婆要生了吧。黄真急忙赶过来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种关键时刻正是验证民谚的时候。老二连跑带跳地出去请接生婆去了,黄真赶紧帮他们烧起水来,并找来一堆旧衣服,做一些准备工作。
接生婆终于在望眼欲穿中来了。一看产妇的情况,眉头就拧成了一座山,原来婴儿的胎位不正,露出子宫口来的不是头部,而是一只手。产妇的丈夫急得脸又青又白,仿佛一片草地突然结上了一层霜。黄真在一旁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可是会没命的啊。接生婆毕竟见多识广,很快就镇定下来,她让产妇的丈夫用火酒消毒器具,自己把手也消毒了一遍。接着,左手放在产妇心口下,右手轻轻地把婴儿的小手往回推,左手在上面起一个导向的作用,让婴儿在子宫的羊水里倒转过来。只有把婴儿的胎位校正了,才能顺利的生产下来。呻吟、哀号、大汗、喘息、血腥,空气中充满窒息的味道。当浸满血水的旧衣服叠成一堆的时候,终于听到婴儿“哇——”的一声清啼,天籁般响彻整个世界。
你为了生他这么难受,还差点丢了性命,他长大了也不知会怎样待你呢。黄真想到了自己渺无音讯的儿女,不禁脱口而说。产妇像一堆破布般摊睡着,吃力地咧开嘴笑了笑说,我能生下他,这就够了。不管他以后对我怎么样,他无病无灾地活着就是我的福气了。是啊,健康地活着就足够了,他们都活着!黄真从此便迷上了接生,每当看到在她手里出生的一个个粉嘟嘟的婴儿,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女再度出生般,那份生命的喜悦就像晴风吹走了阴湿的梅雨天般舒畅。
黄真的子女越来越多了,不但有本地人,也有来自全国各地不同民族的打工者的儿女,那都是她接生的孩子们,这些义子、义女们都常来看她。黄真的脸也由白萝卜慢慢变成老菜脯,但她还是喜欢唱《井边会》,她不知道是戏偷了她的人生,还是她出演了这场演不完的戏。她就这样一次次、一年年地唱戏。“早回一日能相见,迟来一刻见面难……”在一个晴朗的春日,当黄真再次唱至声泪俱下时,一缕生疏的乡音传了过来,“请问……”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正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