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出我对故园的秋天有一种怎样的情感。
我曾多次咏哦过小小的傍河而居的故园,当然也描绘过故园的秋日,仿佛只有大片成熟的金黄色泽才能淋漓尽致地渲染出故园的深刻和完美。事实上,故园的秋日在我印象里是极其模糊的,它远没有春季去田间偷听拔草女人们火辣辣的情歌,或者在盛夏到村外小河里嬉水捉鱼更有趣并让人记忆犹新。可是,若干年后当我远离故园的时候,面对一枚恬然飘零的枯叶,一匹静立于寂寥旷野上的老马,以及凝视一位端坐于秋日下的安详的老人……为什么会深情地遥想故园的秋景?秋天是适合回忆和冥思的季节,它只能属于沧桑岁月里一些最平实最真诚甚至最卑微的事物,就像种子只能属于大地,马蹄只能属于道路,颂歌只能属于心灵。我不知道自己的心灵愈加衰老了,还是愈加幼稚了,每当置身于这个秋季,去回忆那一年秋季里父亲佝偻的背影,我总伤感不已。它已定格在我心灵的一隅,并一度成为我回首故园寻找生命风向时的一个抒情片段。
那时,我身上依然荡漾着春天的骚动和夏天的激情,却喜欢怀揣无限明媚的憧憬坐在庭院里。金质的阳光从容地抚摸我,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瘦薄叶子在细碎的簌簌声里缱绻坠落,很无奈很哀怨的样子。这是我看见的这个季节里最后的一批守望者,或者倾诉者。那么谁是它们忠实的倾听者?一切生灵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越冬的活计,谁还留意自然界稍纵即逝的或透明或黯淡的暗示?我沉默无语。自然的启迪是微妙的,我正被那个生活二十多年的故园描述着。
庭院里一派肃静。长久的慵懒坐姿使我倍感不适,就在我准备动身转换一下姿势时,父亲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我的视线。我无法忽视那秋阳下精美如画的一幕——父亲蹲在庭院的葡萄架下,很吃力地擦拭农具上的干泥块。他的身子佝偻得很厉害,头整个地低进了怀里。有几片叶子栖落在他的脖子上,像顽皮的蝴蝶或麻雀,从上面跳到膝盖,又从膝盖窜到地下。随着胳膊的晃动,父亲的肩胛以及后背就像秋风下沉甸甸的麦穗起伏不定,他的脚跟放着已擦过的几把铁锹、犁铧,锃亮刺目。
这是任何一个农人都有过的生活过程里一个微小细节,可以忽略不计,但那个很平常的秋日午后,我无意瞥见的那一幕如此令我怦然心动!它远远超出了劳动本身的意义。这分明是父亲细心精致地为这个季节举行的简洁的告别仪式,这是粮食送进高台上的仓廪,田间黝黑的土壤被翻晒在秋阳下,红苹果的琼浆醉倒村庄,麦草垛诗意地蹲居在房前屋后,福音与鸟群降临吉祥的天空……之后,父亲用无声的语言表达辛劳和喜悦的因果关系的一种独特方式,含蓄而生动。父亲总是如此,他的许多朴素语言仅仅表现在默不作声的劳动里。如果你不是一个地道的农家弟子,如果不领略耕耘和收获的欢愉,你就读不懂他的语言。
那个秋季里的父亲其实已经苍老了,像垂挂在树枝上的一片秋叶。苍老就意味着结束。这是生命的必然。所幸的父亲承认了这种法则,并力所能及地把谢幕后的生活道具伺弄得如此干净而有条不紊。他的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装饰和点缀了一个季节乃至一片世界的风景,而这片风景被他走出村庄的儿子,在若干年后的同样的一个秋季里捕捉到了,他的生命从此变得纯粹和丰富起来。而此刻的父亲,徜徉在被汗浸泡的土地上,满足而平静。这应该是父亲生命中一次短暂的休整。
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就置身于异地一片极不真实的秋天里,我是如此悲伤地怀念和感念着故园里寂寞的父亲。我的心灵时时被那一个秋季的片断灼伤,而父亲擦拭过的农具,却抚慰和医治着这种疼痛——那些农具,作为农业的象征物,或作为参与生活开垦生活的证据,至今悬挂在故园老屋的墙壁上,熠熠生辉,诗意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