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2016-07-06 15:57
文学港 2016年7期
关键词:姑姑表姐爷爷

母亲病故后,姑姑留在了我们家。

姑姑是父亲的胞姐。长姐如母,何况旗人家里对姑奶奶极敬重,何况姑姑比父亲大二十一岁,我一直奇怪姐弟俩年龄怎么会差这么多,其实那时的人十六岁就结婚,老大和最小的之间差二十来岁挺正常。父亲很是听姑姑的,跟姑姑说话总是“您,您”的。

姑姑爱跟我说“老事儿”:咱们家祖上是蒙固山(蒙八旗),跟老汗王进关,先是住香山建锐营,后来住过城里翠花横街。咱们家西墙祖宗板子上供的是一口大刀和一个马铃铛。我阿玛,就是你爷爷,脑筋挺新,办过首善一厂,首善二厂,还办过一所学堂。

姑姑规矩挺多。比如孩子们谁一往院门外跑,姑姑便问:“上哪客?”“客”就是去,其实,出门前要跟大人说清楚跟谁去那儿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姑姑的关心是对的,我却偏要回答说:“哪儿也不客。”我这人一坐到饭桌上话匣子就关不住,姑姑说:“食不言,睡不语。”我却说:“就吃饭的时候大家在一块,说话才有人听。睡着了当然就不说话了。”我吃饭往桌子上掉饭粒,姑姑说:“上边给的老米,要省着用,要爱惜。”我追问:“上边是谁?老米是什么米?”姑姑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没话了。姑姑说的都对,是我刚念了三年书就有点儿不知深浅罢了。主要是我跟姑姑很亲,这是天生血缘关系吧。仗着姑姑疼我,我便无拘无束,撒娇耍赖。比如天黑了以后,我要上厕所,一定抱着姑姑的胳膊让姑姑陪我,大冷的天,姑姑站在厕所门口,一边等我,一边给我吟唱:“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或是“苏武留胡节不辱……渴饮雪,饥吞毯,牧羊北海边……”所以我八九岁便知道古诗词是可以吟唱的,且那曲调音韵我至今还记得。我对文学的爱好,应该是那时姑姑给我打下的基础。我考试得了好分,回家进门头一个便悄悄告诉姑姑,姑姑听了,便大声朝着院里对邻居说:“瞧这孩子,考这么好,还不好意思说哪!”然后看着我叹口气:“你爷爷要活着就好了,一定喜欢你。你爷爷最喜欢爱读书的。”于是我便老看墙上爷爷的大相片,爷爷带着满式(或许是蒙式)的皮帽,高领对褂子,父亲长得很像爷爷。但爷爷更有气质,眼梢眉宇间透着英气和威严,又不失慈祥。

姑姑其实挺苦。那坎坷的经历,是我断断续续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连起来是一个凄苦的人生故事。姑姑的公公是京城北衙门的问官,家境应该还可以。姑父能书善画甚是文雅,但性格和在那个大家庭中的处境,用姑姑的话说,那简直就是巴金笔下《家》中的大少爷觉新。姑姑大约受了不少委屈。我的祖父去世了,因为工厂学校都是官办,两袖清风的祖父并没有什么财产。姑姑做主,把仅有的几间住房卖了,发送了祖父,余下的钱平均分给了三个弟弟,留待他们以后成家用。自己分文未要。后来姑父也殁了。婆家有些人似乎容不下这孤儿寡母。我听姑姑说过:“他们吃剩下倒掉的都够我们娘几个吃了。可我不求他们!”这前后姑姑遇上了更惨的事:女儿大棋格生病,一朵花还没开全,就谢了。唯一的儿子在战乱中失踪。为了膝下两个小女儿,姑姑咬牙活了下来,到大户人家帮工。从少奶奶到佣人,那些年我那刚强的姑姑不知怎么挺过来的。

姑姑到我家时,已年过花甲,本来该歇歇了。但看着弟弟中年丧妻,六个侄子侄女,想想我母亲的临终嘱托,姑姑留了下来,跟我们一起吃苦受累。

本来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就不富裕,给母亲治病发送,欠了相当一笔债,日子就更紧巴了。能让这群孩子吃饱饭,已是家里头等大事。所以让姑姑好生费心的是每天三顿饭,反正原料就是棒子面,大白菜,咸菜疙瘩,怎么才能掂兑着让孩子不烦还吃出点滋味来?煮“嘎嘎”:把棒子面用热水烫了,要连揉带礅地把面弄成挺瓷实的大方快,再擀成厚片,然后切成小方丁放到开水里煮,加上白菜丝,盐,浇上一点儿花椒油,一大锅,干的稀的,饭菜都有了,热气腾腾,西里呼噜,吃得挺香。这个吃法,要是简单点儿把和好的棒子面捏成铜钱大的小圆饼,煮好了,吃起来也挺劲道的。要是有点韭菜、虾米皮,就用支炉(一种瓦制的带孔的浅底锅,倒扣在火上当饼铛用)烙糊饼,棒子面烤得又焦又脆,也是馅露在上边,但比“比萨”好吃多了,只可惜不常有。印象最深的是姑姑做的一种满族饭食:饭菜包。找几片好的大白菜叶洗净,抹上黄酱,加点儿蒜末,盛一勺子米饭,放上,把菜叶包卷成大饺子状或荷包形,吃去吧!这道饭食原来里边是要放酱肉小肚之类的,当时我家的条件自是没有这些,连大米也少见呢。但姑姑做的那几次,那“饭菜包儿”已经够我终生品味了。

一年到头几乎主要是吃棒子面。每到年三十那天,中午时,姑姑会哄着几个孩子说:“这几个窝头咱们一人一个,打扫了,从今天晚上起,过年这几天就吃白面了。”于是我们就高高兴兴地把那窝头吃光了,等着晚上过年。

姑姑每天晚上肚子一空就胃疼,但仅有的“夜宵”就是掰半个窝头在炉台上烤烤,填补填补。大约由于一生的坎坷和孤寂,姑姑抽烟,但也只在爸爸开支(发工资)的那几天,打发我去买一毛来钱一盒的“大婴孩”,平时就是卷点儿旱烟末子。我曾到大街上捡烟头,捡回一堆,撕开烟纸,把烟丝倒进姑姑的烟盒里。当时做这事时,我一点不觉得难看。现在想起来,不是难看,是心酸。后来,姑姑得了气管炎,生活又艰难,六十多岁抽了几十年的烟,说戒就戒了,大事小事上,姑姑都有个刚劲儿。

几年之后,孩子们大了。姑姑回到了自己女儿家。我常去看姑姑。上学住校,工作了住单位集体宿舍,星期天常不回家,而是去看姑姑。表姐也极热情,尽管自己也很艰难,还总要给我做好吃的。但不懂事的我只给姑姑买过两次东西:一次是半斤蛋糕,一次是半斤萨琪玛。

姑姑活了七十多岁。我得到消息直奔表姐家时,姑姑已经故去了,姑姑病重时,哥姐曾去看望姑姑,姑姑让姐姐把她老人家的白头发梳成辫子。哥姐要陪老人多呆一会儿,姑姑说:“你们走吧,都上班了,要以公事为重,官家人,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听姐姐说,姑姑最后的话是:“我不怕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姑姑至死豁达。

姑姑殁了多年以后,我和姐姐去看望表姐,就是为了那放不下的思念,就是为了能从表姐脸上身上再看到姑姑的影子。

最后一次去表姐家,不料那里已拆成一片废墟。找了居委会,找了派出所,答曰:拆迁各家自己找房住,不知道都搬到哪儿去了,我站在瓦砾堆上,愣了半天,脸上的泪水被寒风吹干,又泉水般涌下。我在心里说:“姑姑,我七岁没妈。因为有了您,我才没成为地里黄的小白菜儿,因为有了您,我这没妈的孩子才还有童年的欢乐。姑姑,您知道吗?我没妈以后,在我心里一直把您当成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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