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玩得极蛮,游河,爬山,打弹子,跳皮筋,哪样都不落下。玩起“捉来逃”的游戏,男孩子也撵不上我。这样玩法,裙子自然穿不住,很长时间里只穿裤子。
玩得多,摔得也多,新上身的裤子,没多久就磨穿了膝盖。妈妈给逼出个应对的法子:新裤子买来,先在两个膝盖处垫上两块耐磨的厚绒布,对齐,缝紧。这样磨破一层,还有一层,一条新裤好歹能多穿些时日。爱美的妈妈还留心把绒布剪裁出花朵或小动物的形状。而我一律不管,那些好看的花啊,小兔子啊,照例很快给我磨得破破碎碎的。
一个夏天的中午,我正盘算着玩点什么好,一眼看见隔壁阿芬从弄堂走出来。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喊住她,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我头一次注意到,阿芬穿了条浅蓝色的连衫裙,裙摆撑开来刚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使她看上去像一只长脚涉水的鸟儿。最要命的是,天蓝色的裙腰两边,还饰有两根细长的白色腰带,她们轻轻环绕着裙腰,至腰后头挽在一起,打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垂在裙摆后,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菱角花,随着走步轻轻晃动。
我呆呆地望着她走过,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晚上睡觉前,我检查了衣柜里属于自己的那个大抽屉。那里面叠得厚厚的是膝盖已经磨破或等着被磨破的裤子。有一条玫红色的背带短裙,是去年六一节的时候妈妈拿开司米绒线钩的,套在衬衣外头穿。裙子倒是不错,只是团团绒绒的,远没有连衫裙的轻盈和优雅。
我开始旁敲侧击地跟妈妈说,谁谁穿了新裙子,是连衫裙,挺好看的。不久,一个阿姨带来一块布料,白底上盘着金色的飘带纹。妈妈把布料在缝纫机台上摊开,拿一把竹尺和一块扁扁的红划粉左右比划。划完了,大剪子一刀刀下去,布料给一片片裁开。妈妈翻开台板,扳出机身,将一根白色的细线从上到下穿定,最后同着布料,轻轻轧在缝纫机头底下。在机头和踏板的突突声中,拼合起来的布料给一点点地轧进针底,又快快活活地从另一头流出来,慢慢拖到了地上。就这样,我也有了一条连衫裙。
但我仍惦记着那朵浮在水面上的白菱角花。我很希望妈妈也能给我的裙子添上那么两根细细的腰带,往后头一挽一收,再打上个蝴蝶结。可惜妈妈并不欣赏有腰带的裙子。我不敢多说什么。妈妈不反对女孩穿得好看,但更重要是清爽齐整,跟许多大人一样,她不能容忍一个女孩心里光想着好看这回事。我们从小听惯了一句谣谚:“小娘妖妩皮,翻落河里撩不起。”我自然不想做这翻落河里无人撩的倒霉小娘,只好在心里把腰带的想法尽量抹抹干净。
转眼升了初中。那个春天,街头忽然流行起一种黑色的松紧腰带。这是一种皮质效果的腰带,宽大的带身,因内里皮筋的牵引细细地皱缩起来,造成花纹的效果。腰带并不连着裙子,而是随用随摘,开合处由一对金属的环扣相连,用时循着开合的纹路上下按齐,“嗒”的一声,腰带就紧紧合在了裙腰上。
我压抑了许久的愿望瞬间又被点燃了。这腰带并没有蝴蝶结,然而那收紧了腰的裙子,裙摆却像蝴蝶翅膀似的张开来。穿着裙子的年轻女孩,整个人都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菱角花,袅袅地走过来走过去。
初夏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十几里外的大镇春游。我们各人带着家里备好的中饭,浩浩荡荡骑着脚踏车去。到了镇上,领队老师定了集合的时间和地点,大家就四散开去,自由活动。我袋里揣着妈妈给的五块钱,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在琳琅满目的露天集市间流连。
只一眼,我就看到了那根黑色的腰带。不是一根,而是三根。它们被展开来摆在一个不大的货摊上,金属的带扣闪闪发亮。
我迈不开步了。那闪闪的亮光像磁石般吸引着我的眼睛。但我又不好意思让女伴们知道我的心思,我还没忘了“小娘妖妩皮”的训诫呢。就这么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走着,趁着她们在一个摊位蹲下看新奇的时候,我溜向了我的货摊。
摆摊的大妈很热情地招呼我。她一眼看出了我感兴趣的所在,拿起其中一根腰带,一拉一合,向我展示它的松紧度和环扣。
“五块钱,再划算不过了!”她说。
我有些着忙地掏出兜里的五块钱,递过去,又飞快地把腰带塞进书包,赶着走回到女伴们中间。我的心怦怦地跳着。
后头的游历,我全不记得了。我的身心飘飘地,只想着书包里的腰带,也忘了一路是怎么回来的。
到家后,妈妈照例要检问一番今天的行程。她知道我用完了带去的五块钱,也发现了书包里的腰带。
我紧张极了。想起妈妈最厌憎小姑娘家热衷于妖妩打扮,尤其正在读书的女孩子。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她常有意无意地告诫我,女孩子一想着打扮的事,就没有上进心了,读书准定退步。这在她看来是一件极丢人的事情。现在看到自己的女儿这样步入“歧途”,她一定气坏了。
然而,妈妈手里擎着腰带,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愣了一会儿,转过头跟爸爸说了句:“你瞧你囡,自己买了根腰带!”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根腰带,我后来一次也没戴过。带子太紧了,根本不适合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妈妈擎起它看的那会儿,应该早已发现了,但她没有说出来。那几年,这根腰带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我的大抽屉里,发亮的带扣慢慢变得黯淡。我呢,好像迷迷蒙蒙地,做了个蝴蝶的梦。很幸运,在那样一个做白日梦的年纪,我的妈妈没有打断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