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菲利普·普尔曼在他的奇幻小说《黄金罗盘》中描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的灵魂都会外化为一种动物精灵。人与他的精灵之间保持着一种奇妙的依存关系,动物精灵的心性正反映了它所对应的个体的某些心理情绪和个性倾向。
读台湾诗人林焕彰先生的猫诗,令我无端地又想起了那个奇幻世界。如果我们也能够为自己的灵魂选择精灵,我想这位诗人或许会十分愿意与一个静静坐卧着的猫咪相伴吧。
林焕彰笔下的猫,有时安静有时活泼,有时单纯有时深邃。他的这些猫诗,有的是写给孩子的,有的是写给成人的,有的则是写给他自己的。对于阅读这些诗歌的感觉,因此也很难做出简单和统一的描述。但我总是朦胧地觉得,在这些穿行着猫影的纸页间,散发着一种特别的孤独的气息,它随着猫咪们懒怠或熠熠的眼神、蜷曲或蹑行的身姿,轻轻染过一行一行的文字。它或许夹带着淡淡的伤感,就像那只需要在天黑以前面对“一屋子的孤独”的猫咪那样(《猫,面对孤独》);但它仿佛正愿意沉浸在这种孤独的情愫里。这种沉浸,甚至让孤独自身也变得高贵、自在和美丽起来。
林焕彰的不少猫诗其实是以猫为主角的自白,比如《小猫说》《我是猫,不!》《猫鼻子的歪理》《我的猫说》等,但更多的则是表现“我”与猫之间的交流。这种交流有时是“我”与猫之间的对白假设,有时是“我”尝试去揣测猫的思想,但细究起来,两者事实上都是诗人以猫为对象、站在“我”的角度进行的一种投射。诗人看猫,同时也是在看自己;猫诗也因此成了诗人与自己、与人生、与世界对话的一种方式。“我”喜欢体味猫的沉默、孤独和神秘,但很多时候,“我”的揣测与猫的沉默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坐在钢琴上的猫”并不打算回应“我”的问题,“我”只是自说自话(《坐在钢琴上的猫》);被“我”认作“偷窥”的猫也无意替自己辩解,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偷窥的猫脸》)。
猫总是不语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它的形象有如“诗人”“女人”“儿童”和“哲学家”(《我是其中的一种》),而这四类群体恰恰代表了四种性质的“孤独”:诗人的梦想的孤独,女人的神秘的孤独,童年的存在的孤独,和哲学的思考的孤独。但我以为诗人并非单纯地认同猫的孤独;相反地,诗歌所流露出的情感还要复杂得多:觉察到孤独的“我”从猫的身上同样看到了孤独,孤独因此有了伴侣;然而猫的沉默的孤独却进一步反衬出发话者“我”的孤独,孤独因此没有得到分担,而是更增一倍,“我”和猫的距离也被拉开;但猫也让“我”看到了“孤独”的个体的自在与自足,而这种自在自足其实就存在于“我”自己的身内,猫就是“我心中的猫”(《我心中的猫》)……猫于是成了孤独者的慰藉和精神伴侣,它让我们看到了生命可以拥抱的自在的孤独之美。
自在自足的孤独也体现为对于自我存在状态和存在方式的坚执。诗中的猫咪们常常沉默地拒绝来自人类的解读,它们“拱起的背/无关鱼不鱼,云不云,风不风,雨不雨的问题”(《钢琴上的猫》);它们“有不理你的美”,也有“懒得理你的权利”(《我是猫》)。猫可以静静地守着黑夜、孤独与寂寞(《猫和时间》),它们活在属于自己的彩色鱼的梦里(《小猫说》《我的猫和我的梦》《猫梦》)。猫的满不在乎的自我坚执的孤独,启示和点醒着诗中的“我”和诗外的我们。
与此同时,正是在这样安静、自足的孤独里,孕育和绽开了灵感和创造的花朵。在《小猫咪》和《纯黑的母猫》里,猫的意象既是诗人心中孤独情愫的象征,也是只有应孤独之邀才会到来的艺术灵感的指代。它在寂静的夜悄然降临,留下“整齐的文字”和“沉思”,又无声离去。在我看来,诗人的这两首猫诗有着强烈的“元”诗歌的意味,也就是说,诗歌的展开同时也是对于其创作过程和规律的一种揭示。它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孤独所蕴含着的巨大的创造潜能。以猫为伴的诗人,其实是与自己的孤独相伴和对话着。
在西方,猫作为一种与人类相亲相近而又特立独行的生物,其意象受到过不少诗人的青睐。爱伦·坡、华兹华斯、济慈、波德莱尔、叶芝、奥登、纳许等诗人都曾将它的形象写入诗中。一些爱猫的有心人还将搜集到的“猫诗”结集出版或设立专门的网页。焕彰先生说自己“很高兴当一位罕有的猫诗人”。我们期待藏在他心中的那“几百万只猫”,能够为我们带来更多别样而丰富的阅读享受与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