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来拯救消防英雄?
唯有站在敬畏生命的角度,直面天津爆炸事件中消防人员付出的惨重代价,唤起整个社会对消防人员所面临困境的关注,再来研究消防体系职业化发展的可行性,才能摒除一切争议的热血和戾气,让灾难后的反思更理性、更持久、更踏实,终结消防人员的“青春之殇”。
战士不会去煽情,他们只是战斗。——这是韩寒对天津滨海爆炸事故中消防队员英勇表现的致敬。
2015年8月12日22时50分,天津市滨海新区港务集团瑞海物流危化品堆垛发生火灾。天津消防总队调集了23个消防中队的93辆消防车、600余名官兵在现场全力灭火处置。
40分钟以后,现场在30秒内连续发生两次爆炸,火光冲天,在强烈爆炸声后,高数十米的灰白色蘑菇云瞬间腾起。第一时间冲往事故现场救援的当地消防官兵,在爆炸的一瞬间被烈焰吞噬。
从事后发布的照片看,距离爆炸现场南侧不到400米处,约四五个足球场大小的停车场上,几千辆进口车烧得只剩空壳,触目惊心。据测算,两次爆炸破坏力相当于24吨TNT炸药当量——能量接近53枚战斧式巡航导弹。这样的破坏力加诸消防队员的血肉之躯,让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些青春正好的少年,是一些人的儿子、丈夫、兄弟,他们家庭平凡幸福的生活,因为这场爆炸戛然而止。
牺牲的25岁黑龙江籍消防员尹艳荣,他2015年8月2日结婚,仅仅过了11天的新婚生活。婚礼照片上,他搂着新婚妻子,一脸幸福的憨笑。
2001年美国“9·11”事件发生后,一张消防员逆行的照片感动了全世界。这名消防员叫Mike Kehoe,在袭击发生后,他和同事们在世贸北塔逆势而上,向上寻找并帮助受伤的人员撤离。在大厦71楼工作的John Labriola拍下了他的照片。几分钟后,大厦倾塌。
Mike是被上帝亲吻过的人,事后《纽约时报》报道,“这个纽约消防局最风趣的家伙还活着。”但他的同事们没有这么幸运,纽约市消防局的343名消防员在援救中殉职。他们的英勇博得了全世界的赞赏。
外界对政府在“9·11”事件中的处置并非没有质疑。纽约市长朱利安尼临危不乱,获得各方赞美,但也因消防员牺牲遭到抨击。国际消防员协会指出,当时政府提供的无线电通信出现故障,很多冲入火场的消防员无法得到撤离指令,在大楼倒塌时葬身火场。
如果质问和争议能触发反思,带来探讨和变革,就是有价值的。
“当人们匆忙地逃离危险的中心,你逆行的身影成为最美的风景!”居住在离爆炸点3公里的滨海人陈丽伟,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一首诗,感念消防员的英勇。
痛定思痛,人们为年轻生命的消逝发出追问。成分复杂的危化品起火,能不能浇水,该怎么处理,是个技术难度很高的问题。与其说现场处置失当,不如说是前期化学品管理、消防预案没做好。
滕五晓认为,如果早一步掌握仓库内化学品堆放情况,现场处置不至于会如此狼狈。“这次发生火灾,消防人员不知道着火地点存放了什么东西,建筑结构是怎么样的,以及消防器材配置等等各种情况。所以他们到了现场就很无力,发挥的空间很有限,只能往里冲。”
他认为,事故暴露出日常消防监管的漏洞。消防部门如果对管理对象目标更熟悉,定期对企业进行防火教育,救火演习,掌握建筑结构、企业生产流程,以及仓库堆放品信息,突发火灾第一时间会有方案,及时和化工专家沟通,做出分析评估。现场指挥也可以更科学,不会贸然上去,最大程度避免人员伤亡。“说到底,消防员换血太快,年轻的消防员来不及积累经验,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熟悉管辖地。出了事,他就只能凭一腔热血去拼。”
从2012年湖南怀远抢险,到半年前的哈尔滨火灾,和以往很多次消防人员伤亡事故发生时一样,消防职业化的问题又一次回到公众视野。
有别于国外职业化的消防体系,中国消防属于现役体制,消防士兵分义务兵、士官,义务兵 2 年制,兵员由武装部统一招入,异地招兵很常见,一个新兵往往刚熟悉驻地,掌握业务,就面临退伍问题,而且选改士官比例非常有限。
而消防队伍信奉“实践出真知”,偏重在救灾中积累经验,多少也是因为入伍训练的专业性不足。
中国消防属于武警体制,新兵入伍训练与军队训练标准类似——队列、内务、体能。唯一不同的是,解放军的技术内容为武器装备的操作使用,消防武警则是消防器械操作和业务理论学习。中国消防队员的职业训练时间较短,内容简单,与发达国家差别很大。消防武警新兵很难掌握复杂的消防技能。
即便不谈论技能,单就人数来看,目前的消防队伍也是捉襟见肘。随着中国快速工业化、城市化的发展,消防员人数增长也远远跟不上社会需求。中国的消防官兵占国民比例偏低,2012 年中国消防官兵总人数13万,约占国民总人数的万分之一,仅为美国的1/10左右。
一名消防员对此算了一笔细账,一个普通消防站的消防员数量一般在 20 人左右,指挥员 2~4 人,通信员 2 人,驾驶员 3人,战斗员 11~13 人,按每部车 4 名战斗员计算,能维持 3 辆车。但每年各类培训任务占用人手,最少的时候一个站只有 10人,“打扫卫生都不够” 。
但在现有制度下,要扩充消防队伍,就要扩大消防武警编制,又成为一个瓶颈。因此,很多地方已经在探索消防社会化。在一些快速城镇化的城乡结合地区,人口暴增,正规的消防部门没有顾得上,都会出现居民联合雇佣的消防队伍。传统上一直极少设立消防站的农村,也有类似的尝试,他们通常以联防队的名义组建。
另外,一些大城市的化工学院、化工企业也建立了自己的消防队伍。“在上海金山化工区,很多企业就有自己的专职消防员。他们定期接受消防部门的培训,火灾发生第一时间,这些人去扑救,进行先期处置,他们对厂区也比较熟悉。”这次天津事故中,最早到达现场的就有港区专职消防员,李克强总理特别强调“英雄没有编外”。
但是和协警、协管一样,消防部门的“合同工”待遇大多数比编内人员低,因此稳定性不高,不能从根本上替代职业化变革。
消防职业化的呼声下,很多问题横亘于社会面前。
目前中国的消防部队隶属于武警,业务受公安部消防局指挥,经费则由地方财政承担。如果要向职业化方向发展,必然牵涉到很多部门。
“我认为消防职业化改革是个大方向,但谁来牵头?谁来管理?经费怎么出?需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不可能一蹴而就。”滕五晓认为,目前消防兵役制也有其优势,如果草率改革,很可能还不如现在。
消防职业化最大的挑战在于献身精神。由于防灭火的高危性,早期消防部队只能依靠军事化的强制性,谁都知道火灾危险,如果仅凭职业自觉,在装备有限的情况下又有多少人愿意义无反顾?
“消防官兵救灾,是以军人的荣誉感作为支撑,不计个人安危往火场里冲。但职业化以后,如果消防员只是受利益驱动去救灾,面对生死考验时会不会临阵退缩?”
同样的道理,消防职业化以后,是否有足够的人员补充,这一点也存在疑问。毕竟职业危险系数很高,这一代年轻人大部分是独生子女,无论哪个家庭都不愿意承受失独之痛。
以前曾发生过,村民联合雇佣的消防队在邻村发生火警时见死不救,这种现象也为职业化前景蒙上一层暗色。当事人曾向媒体解释,以前别的村不交钱消防队也去救火了,但交过钱的村民第二年也不交了。因此消防队担心以后再没人交钱,便对火灾袖手旁观。
如果将消防服务完全推向市场化,由个人出资购买,商人出于利益最大化考虑,为了杜绝“免费搭车”,不可避免会出现见死不救。因此消防作为一种公共安全服务,只有采取政府购买的方式,确保全社会共同享有。
在日本,消防员被纳入公务员体系,用纳税人的税金供养。日本的消防员从20岁左右开始,一直干到60岁退休,几十年都在重复同样的一件事:如何救火。所以他们能成为职业救火人。
社会对消防员职业的认可度,也和这个职业的归属感、稳定性息息相关。在国外,消防员是很多孩子心中的英雄,受人尊敬。而这样的社会氛围,绝非一朝一夕营造的。
一名消防员调侃自己是“天煞孤星”,因为所到之处总有人受灾,当事人心情不好,有时候会迁怒于消防员。而民众的漠视让他最感失落。“清晨扑救完毕,我带着同样一身疲惫的战士,满面尘灰,去常去的地上消火栓给车辆加水,清洗脏污的水带。经常是一堆人不管形象不顾脏净,一屁股坐在地上,拆开一包烟,散一圈,吞云吐雾。周边的居民出来买豆浆油条,偶尔会有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但更多的是冷漠的匆匆一瞥。”
他们没有意识到,在这些风尘仆仆年轻人稚嫩的肩膀上,担负着沉重的社会公共安全职责。
在美国“9·11”事件之后,消防员成为民意调查中最受人尊敬的行业,总统仅列第26位。纽约的消防站,凡有消防员在“9·11”救援中遇难的,必有一块铭牌刻着消防员的名字,供过往行人观瞻。
消防职业化以后,可以吸纳更多社会力量进入这个领域。在美国、德国和日本,消防队伍都是由职业消防员和消防志愿者两部分构成。志愿者也有从事门槛,平时接受培训,有专业的设备,救火能有一定的待遇。他们可以应付一般火灾,而危化品火灾就由专业消防员上。
“这些经验可以引入国内,但消防志愿者怎么和职业消防员配合,信息互通,不同区域志愿者之间的配合,应急联动,都需要磨合,但这会是不错的探索尝试。”滕五晓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整个社会要接受消防成本。
“在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人们需要转变观念,防灾很重要。我们必须认识到火灾是会发生的,不能回避这个问题,凭侥幸避免。既然会发生,就要做好准备,如果一旦发生怎么救灾,人员怎么疏散,从制度上正视火灾发生的可能性。”滕五晓认为,增加消防开支是刻不容缓的。“很多人觉得养着消防员,不发生火灾就是无意义的开支。但消防员的工作重点其实应该在平时,进行消防监督,分析评估,减低灾害发生概率。防灾相比救灾,社会成本要低得多。”
“9·11”事件发生以后,美国政府大幅提高消防员培训,升级消防员装备,提升消防员的薪酬福利。如果每次事故能成为推动改革的切实力量,不仅仅停留在反思层面,才对得住那些年轻生命的牺牲。(文/任蕙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