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娇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0)
《城堡》的追寻主题初探
曹娇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0)
摘要:“追寻”是卡夫卡文学作品的基本主题之一。《城堡》透露出浓重的追寻气息,深刻地展现了作者的追寻观。在这里卡夫卡用天才的笔触描画了一场独特的追寻游戏,K们越是努力,越容易迷失在寻求的道路上。这种追寻无果的悲剧是“城堡”的权威性和卡夫卡自身的追寻体验共同作用的结果。同时,《城堡》里K们的追寻亦深刻地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促使人们深入地反思。
关键词:《城堡》;追寻;模式;原因;意义
“每一代人都在重写一个追寻的故事,追寻的故事既是生命个体的故事,同时在总体上又构成了人类的故事。”[1]卡夫卡也逃不开追寻这个主题的诱惑,他四十一年的现世生活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追寻战斗。他寻找自己的“归属地”,寻找与父亲的和解,寻找文学与家庭、婚姻的平衡点,结果均以失败告终。笔者认为他的这种生存危机不可避免地体现在他的创作中,《城堡》里的人物也在不停地追寻,仿佛K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场追寻游戏。然而他们的寻求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本文拟从追寻模式、失败原因及对现代人的借鉴意义三个方面来分析《城堡》的追寻主题,以期在卡夫卡作品追寻主题研究方面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小说《城堡》呈现的追寻模式有不少独特之处,其一就是追寻目标的渐行渐“远”。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远”不是一个方位用词,不是空间意义上的“远”,而是追寻者心理意义上,感觉上的“远”。下面笔者将以K和巴纳巴斯为例来对此加以分析。
首先,外乡人K于入夜时分来到城堡所辖的村子,打算在大桥酒店睡觉却被人吵醒。来者是一个城堡副主事的儿子,宣称K要想在村子里过夜必须得到伯爵大人的许可。于是K称自己是“伯爵招聘来的土地测量员”[2](P.2),而这一借以骗取过夜权的谎言居然得到了城堡的证实。这一小小的胜利无疑激励了K,以至他竟“比他自己起初敢于希翼的还要更多的一些自由”[2](P.4),这也使他踏上了无止境的追寻之路。
可以说自这次意外的胜利之后,K遭受了一次次打击,使他在接近城堡的路上越走越“远”。他收到的来自城堡的关于聘任和指示的信遭到村长的极力否认,“到最后差不多只剩下一张白纸上的一个签名了”[2](P.71)。后来他干脆尝试打通克拉姆老爷这条路,他试图通过勾引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以建立他们之间的私人联系,不料惹怒了大桥酒店老板娘,得罪了克拉姆。他寄希望于信使巴纳巴斯,后来却发现了这是遭到城堡放逐的一家。最终他遇见了在事务上与他无关的城堡官员比尔格,虽然比尔格表示愿意帮助他,可是K已经身心俱疲了。比尔格是第一个表现出良好意愿帮助K的城堡官员,但这件事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这真是一种讽刺,是不是意味着K在寻求的道路上越来越偏离轨道,越来越远离目标?从城堡到克拉姆再到弗丽达、巴纳巴斯、比尔格(卡夫卡没有完成这部小说,K的寻求还会延续下去),K与城堡之间不断增添新的屏障,他感到越来越疲惫,“K愈是努力,离开自己的目的就逾远。”[3](P.440)
小说中巴纳巴斯的处境主要通过其姐姐奥尔嘉与K的对话呈现。“他要追求工作的效果,可效果又无一例外地令他绝望,令他自暴自弃。”[4](P.283)城堡本该给他发一套在职工作服并且上头已答应过要发给他,却又迟迟不发下来。城堡这种不可捉摸的意志直接造成了巴纳巴斯的痛苦。按理说他应该是个“低级的办事人员”,“可是那些低级的办事人员全都有的工作服”[1](P.174),他却没有,“这不光让人感觉寒碜,觉得脸上无光,这倒还能忍受,严重的是让你对什么事都怀疑起来”[1](P.175)。他开始琢磨自己做的工作到底算不算是城堡的工作,他所进出的那些办公厅是不是真正的城堡。他的疑心愈来愈大,以至于他竟“怀疑那个被称为克拉姆的人是不是真是克拉姆”[1](P.176)。为了弄清克拉姆的面貌,他简直发了疯似的用一个假设证实另一个假设,然而这是一种更无望的追求。一方面克拉姆的相貌只有很少数人见到,另一方面克拉姆的外貌是会变化的,在村子内外模样不同,喝啤酒前后不同,醒时睡着不同,人前人后不同。最后巴纳巴斯被折磨得什么都怀疑了,只有鞋楦头可以吸引他。“巴纳巴斯作为在城堡与K之间传递信息的信使,城堡要求他牺牲一切,他只能永远在对自己的怀疑中战战兢兢度日,每次取得一点微小的成绩,就要陷入更大的怀疑的痛苦之中。”[4](P.282)
除了K和巴纳巴斯的努力是白忙一场之外,小说中巴纳巴斯的父亲、姐姐和妹妹以及酒吧女郎佩碧等也都逃脱不了这种厄运。卡夫卡认为“从某一点开始,便不复存在的退路。”[5]人们再怎么竭力追寻,都无法到达希望的终点,甚至连退路都没有,一旦开始了寻求,注定要走一条冤枉路,体验一场落空的希望。
如果把《城堡》看成是一则追寻神话,那么我们姑且可以认为城堡本身构成了众多“信徒”追逐的目标。然而,它似乎和众人玩了个游戏,不管寻求者如何努力,在走了一圈之后,只能感叹“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作路的东西,不过是彷徨而已。”[3](P.397)小说《城堡》里的人物作为这场追寻游戏的乙方,他们在启动这场游戏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城堡”设下的的追寻怪圈。笔者认为《城堡》中这种徒劳无果的追寻结局绝非偶然,主要原因可以归结到文本与作者两方面。
首先,从文本来看,“城堡”作为小说的核心意象,作者开篇就赋予了其真实又虚幻的特点,将其塑造成一个迷宫般的存在。“城堡所在的山岗连影子也不见,浓雾和黑暗包围着它,也没有丝毫光亮让人能约略猜出那巨大城堡的方位”,K看到的“似乎是空荡荡的一片夜色”。[1](P.1)这种虚实结合的描写奠定了小说的总体基调,主人公们在这种氛围里开始了各自的寻求之旅。从地理层面(实体)来看,到达城堡的路就像迷宫似的,“村子主要街道的大路并不是通到城堡所在的山上去的,它只通到城堡近处,虽然眼看快到山脚下了,却像故意作弄人似的在那里拐了弯,然后,尽管沿它走下去并不会离城堡越来越远,却怎么也无法再接近它一步”[1](P.10)。作为实体,通往它的道路弯弯曲曲,寻求者的步伐永远无法到达终点(城堡)。作为虚物,它是内涵极其丰富的象征体,文中“城堡”不只是城堡,它既像是上帝,又像是政治权威,亦或是某种至高的道德规范,关于它的意义至今众说纷纭。然而不管“城堡”到底代表着什么,其意义的模糊性注定了其追寻者失败的结局。
此外,毫无疑问,“城堡”在小说中是一个最具权威性的存在,任何“挑战”其权威的行为都会遭到重击。K作为异乡人不请自来,为了留在村中谎称自己是“城堡”派来的土地测量员,在意外得到“城堡”的承认后,竟然敢希翼更多一些自由,他这种要求其实是无理的,但城堡似乎接受了他的挑战,并给予其教训。巴纳巴斯一家的追寻更注定是徒劳的,他们在寻找出路的过程中不断地撞上围墙,他们所采取的每一种方式都没能使状况得到改观。迷宫似的城堡,不可触犯的权威,K们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像跳梁小丑一样参与一场没有结果的追逐。
其次,就小说作者而言,文学作品与作者的关系在任何时候都不该被忽视,二者有着剪不断的联系。作者的世界观、价值观总是或明或暗地闪现在文字间。《城堡》摆脱传统的叙事方式,卡夫卡有意识地不投入自己的感情,叙事笔调尽可能冷静客观,不做主观判断,然则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出他的意图及其对追寻命题的态度,也许可称之为没有“答案”的“答案”。
单从《城堡》这部小说来讲,主人公们面临的追寻困境是结果的不可企及,他们的追寻过程被无限延宕。这体现了卡夫卡自身的追寻观,卡夫卡本人就是广大K们的一员,他毕生都走在追寻的道路上,但是至死也未找到出路(到达目标)。他认为“真正的道路必得经过一段绳索。这段绳索架得并不很高,不过略高于地面。绳索架在那里与其说是让人们从上面走过,还不如说是要让人们摔跤。”[3](P.55)卡夫卡自己也被绊倒了:他找不到与父亲友好相处的最佳方案,他找不到平衡写作与婚姻的方法(他曾三次订婚又三次解除婚约,其中有两次是和同一个人),作为在捷克民族聚居地说德语的犹太人他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属,甚至他永远抵达不了“终点”(目标),他永远都只是行走在追寻的无限延长的道路上。
其实,K们失败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作为个体的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去接近“城堡”,开启寻求之路,都会触犯“城堡”的权威,从而遭到“城堡”的“报复”。它亦虚亦实的特点又令人摸不着头脑,追寻者只能在寻求的道路上彷徨。更重要的是,作者卡夫卡自己的人生都处于不断追寻不断迷失的境况,他自己即为广大K们的一员,他又如何能够为笔下的K们找到出路?笔者认为正是卡夫卡本人的苦恼才产生了文本中K们的苦恼,亦即K们的困境体现了作者的困境。
英国诗人奥登曾说:“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6]可以说他是最早传达出了20世纪人类精神的作家。《城堡》作为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更是以令人震惊的艺术手法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对于我们反思自身具有深刻的借鉴意义。
“存在主义的角度认为,城堡是荒诞世界的一种形式,是现代人的危机,K被任意摆布而不能自主,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从而代表了人类的生存状态。”[7]事实上,一定意义上说我们每一个现代人都是K,我们都挣扎在生存的边缘上。
照看文本,文中相互矛盾的悖谬逻辑也展示了这个世界的荒诞性,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危机。文本开头来自城堡的关于确认K身份的两通电话显然是悖谬的。第一通电话否认土地测量员的存在,随及又打来电话否定上一通电话,承认K的存在,这一前后矛盾的举措后来经村长解释显得更为荒诞了:“我们这里的电话所能传达的唯一正确可信的东西,也就只是这种沙沙声和歌唱声罢了,别的信息全不是那么回事。”[1](p.72)文本中城堡派来的两个滑稽可笑的助手也呈现悖谬的色彩,前文介绍俩人都是年轻的小伙,举止也似年轻人般荒唐胡闹,到第十六章,助手之一耶里米亚却恰似一个老头。短短时间他的变化实在惊人,K几乎不认识他了,这显然是不合逻辑,十分荒谬的。《城堡》是未完成的,但据卡夫卡所言,K在弥留之际终于获得了在村子里的生活和工作权,他奋斗一生无法得到的东西,竟在他已不需要的时候被当局批准了!作者以悖谬的手法揭示了世界的荒诞,在他看来,“这样的悖谬和荒诞正是现代人的一种生存处境,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剧性处境。”[8](P.109)
这个世界的荒诞悖谬注定人的追寻是失败无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们就像文中的K们一样变成迷途的羔羊,在追寻生存意义的道路上不断混淆手段和目标,以至于追寻的过程被无限地延宕,追寻的最终目标变得愈加遥不可及。这不仅反映了个体与上帝的疏远和对立,也暗示了失去了“上帝”的西方现代人同时也失去了信仰及对于自身的明确定义能力。小说《城堡》在其生存力量“城堡主人”“不得不露面的时候中断了。”所以说,“未完稿是卡夫卡能够以佯谬的方式借以完善地表达他对现代人之迷惘和危机的认识的唯一形式。”[3](P.215)不得不说卡夫卡这种消解结局的做法实在太过明智。这不仅使他对于现代人生存困境的认识得以完善表达,同时也深刻地体现了他本人找不到出路的迷茫。
然而现代人“知道生存力量的存在。正因为它们的存在,其不可言传性和不可企及性才更叫人感到痛苦。”[3](P.215)我们知道它们存在,我们只是找不到它们而已。这是个极为悲剧性的事实。卡夫卡在《城堡》中讲述的是整个人类的故事或者称为悲剧,他揭示了20世纪人类无法回避的一个共同的问题:在这个荒诞混乱的世界里,面对信仰(上帝)的缺失,我们如何寻得存在的意义以拯救自己(或者说我们怎样才能实现我们的追寻目标)?“城堡”正是现代人所处世界的缩影,它混乱无序,无法捉摸,可望而不可即,陷入这样荒诞无序的世界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们永远达不到任何目的,我们追寻的目标及意义被无限期地搁置了。这正是现代人的悲哀。
面对强大的“城堡”,K们的所做的一切努力皆是徒劳,然而“非常矛盾的是,要生存、要发展,人类就必须发问、必须思考、必须探寻。虽然未必能取得成功,但这又是人类无法逃避的责任。”[9]我们需要找回我们的信仰,我们需要完善我们的价值体系。也许只有在不断的追寻过程中人类才能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这不仅仅是现代人面临的生存困境,而且是整个人类必须背负的光荣使命。
参考文献:
[1]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2]卡夫卡.城堡[M].赵荣恒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3]叶庭芳.论卡夫卡[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4]残雪.灵魂的城堡[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5]胡志明.卡夫卡现象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6]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7]吴晓东.20世纪外国小说专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8]叶庭芳.卡夫卡及其他——叶庭芳德语文学散论[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
[9]谢春平,黄莉,王树文.卡夫卡文学世界中的罪罚与拯救主题研究[J].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2。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64X(2016)06-00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