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芬
与忠杰认识大约是1988年。那时候我在庄河文化馆工作,他来文化馆找我谈哲学。那时候他是庄河重点高中美术教师,他找我谈哲学,是因为他爱上了我的好朋友顾薇。追求心仪女孩,以他的优势先来取悦女孩的朋友,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跟一个刚刚从农村出来的我谈哲学,这实在冒险。他凭什么认为我懂哲学?凭什么认为会有一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一个在大脑里凌空蹈虚的人?记得他的开场白特别简短,几乎不到几分钟就进入哲学话题。说心里话,我确实不懂哲学,在此之前,就从不曾听过有人这么单刀直入地说出“哲学”二字,可奇怪的是,我这个不懂哲学的人,居然和这个滔滔不绝谈哲学的人谈得很愉快,居然没把他定义为疯子或神经不正常之类。是什么让我愉快?是什么让我不但没把他看成与正常人相反的异类,反而事后还敢跟顾薇吹嘘这人很有才?时至今日,有关那次谈话的内容已经完全忘记,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忠杰的冒险大获成功:顾薇确实与他恋爱了。作为顾薇的朋友,我确实分享到了他们爱情的美好。不但如此,我和忠杰还成为了朋友。现在想来,我们当时的谈话,一定跟艺术有关,跟人生有关,跟对艺术和人生的思考有关。艺术反映人生,人生通达哲学。或者反过来说,形而上的哲学就弥漫在我们形而下的生活中。他从我们无所不在的生活中抽象出了我不曾抽象的思想,这思想,我虽不懂,却能些微地感知它们,触摸它们。我是说,作为一个刚刚走上文学道路的写作者,他的“哲学表达”让我看到了某种能感知却无法说清的更为神秘的东西。我因此被他的才华吸引,并试图去影响朋友。可是,当他与朋友结婚,当我和他也成为朋友,有关哲学的话题却再也没有继续,仿佛哲学是他设下的骗局,或者哲学只是他用来猎取我朋友的某种法术,一旦成功,便立即束之高阁了。然而二十多年过去,当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遇,我看到了这样的事实:哲学确实在对话中被束之高阁了,可另一种东西呈现出来:绘画。
接触忠杰的油画,是事隔多年之后的2011年。那时我已经调离庄河近二十年,那时为了写作我重返庄河,忠杰把我带到他的画室。一些年来,我一直听说他的美术课极受学生欢迎,一直听说他教出了很多国家重要艺术院校的高才生,也一直听说他课余时间还办了绘画辅导班,唯独不知道他在教学之余自己也创作油画。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傍晚,朋友聚餐后他发出邀请,我却站在那里犹豫半天。我犹豫,不是不想看他的画,而是非常想;我想,不是想从他的画里看到哲学,恰恰害怕自己看不出哲学丢了面子。我犹豫,是怕丢了面子。事实上那一次看画经历确实不爽,那些油画,不管是人物还是风景,我看后都说不出话来。他用笔细腻、技巧娴熟,你也似乎能看到点染在色彩中的生命迹象,可那迹象被一股黯淡的能够凸现优雅的色彩洪流笼罩,让你感到压抑、沉闷,甚至窒息,就像一团旋转在屋子中的空气始终找不到疏散的缝隙,就像一只囚禁在笼子里的燕子始终找不到飞翔的出口。压抑也是一种情绪,能通过画面表现出压抑,也算忠杰的成功,可我天性喜欢朴素,我喜欢朴素的力量。我是说,在忠杰的沉闷和压抑中,你总能感到来自创作者主观意念的约束,似乎那优雅不是随意流淌,而是有意打造;似乎只有打造出优雅才能表现他的美学修养。也就是说,他的创作,并不来自他的某种冲动,某种狂喜,某种消除不掉的记忆。这或许与我对忠杰成长背景的了解有关。和我一样,他也出生于乡村,在乡村长大,虽然他后来念了大学而我没念,但我希望他的画中能有某种粗犷和质朴,某种原始的生命力。我说不好,反正那次看画,我没有把提前准备好的溢美之辞说出来,因为没说出来,在觉得很是对不起朋友的同时,也对自己审美趣味的单一深深不满。
我不懂绘画,这毫无疑问,多年来的写作和阅读,我只信奉这样的原则:好的艺术,一定给人带来美的享受、直觉的冲击,一定让人感动,无论是哪种门类,它呈现的世界,一定是情感的世界,创作者眼中的生命现象,在到达作品的途中不但没有流失,反而因为某种爆发力的瞬间加持,愈发生动感人,就像那些感人至深的音乐。当然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创作都能幸遇爆发力,那是一种神迹,它并不经常出现,更多的时候,它需要耐心打磨、需要苦心经营,那么,创作者眼中的生命现象,是否在到达作品的途中就被打磨掉了或者经营没了,看的不是运气,而是功力了。忠杰显然并不缺乏功力,可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他的作品走向我的感动?
2014年11月,庄河举办首届油画展,忠杰打电话说,如果我有时间回去,可以去看看。恰好要回家看老母亲,也就真的顺便去了。我之所以去,并非知道忠杰有一批能够打动我的新作,不害怕没有话说,而恰恰相反,我在没看他的新作之前,已经有很多话要跟他说。那些话,跟他过去的绘画有关,我想告诉他,我终于看懂了他的画了,因为我重读了《凡·高自传》。读《凡·高自传》,显然不是为了弄懂忠杰的画,这一年10月,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了一趟欧洲,我得到了一本华裔翻译家黄晓敏女士送我的《法兰西掠影》。在那里,她讲述了莫奈、塞尚、凡·高、夏加尔等许多艺术家的故事,那本书点燃了我重读凡·高的热情,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外面跑,心情有些浮躁,我想抱一块巨石让自己沉下来。当真的随一块巨石沉到心底,我对绘画有了比原来更清晰的理解。艺术家在绘画中表现的是双重世界,一个,是对象世界,就是客观世界;一个,是印象世界,也就是主观世界。描绘客观世界强调事物的真实性,描绘印象世界注重表现创作者的情感流动,那是另一种真实。艺术反映生活,当然不是纯粹的客观再现,它是通过创作者对生活的洞察和抽象之后创造的又一个世界,这我是知道的,但有一种绘画,创作者主观思想和情绪太过强大,强大到统摄整个绘画,线条和色彩在抽象了生活某些本质特征的同时,进入了另一种逻辑链条。在那链条上,作品表达的不再是客观世界的情感,而是创作者自己的情感。那情感使他笔下的事物夸张、扭曲、变形,但它却是不同于客观真实的另一种真实……这个时候,想起忠杰的画,似乎有些开悟:他在表现他印象的世界。他印象的世界之所以让人窒息、沉闷、压抑,是他的心在日益粗糙庸俗的现实世界里囚禁得太久,他渴望挣脱,却无从挣脱,于是他选择了用优雅来对抗。他夸张黯淡的色调,他寻求一种怀旧感,都基于表现优雅的需要。优雅,是姿态,更是武器,它被巨大的色彩洪流造就,或许正是忠杰自豪和得意的地方,因为当它呈现在他的画中,就像有一颗枪弹携在他的肩头,感受到支持、鼓励、抚慰的同时,还有了安全感和强大的自信。如此选择是否体现了他的哲学追求我无法知道,能知道的是,当忠杰不能在现实世界找到抚慰,便只有回到想象中去。它是否抚慰他人,比如我,实在不那么重要,因为他或许像我现在一样看到,凡·高的《向日葵》在许多追求客观真实的人眼里,就并不具有那么强大的冲击力和感染力。
这种心得,本该在忠杰打电话给我时就说出去,可是,听说又有画展,我还是吞下了。也是耍了小聪明,想一旦两次观感重叠,我的溢美之辞将更加有的放矢,更加从容。意外的是,感受没有重叠,不但没有重叠,还有些震惊,就像他第一次见面就跟我谈哲学给我带来的震惊。这并不是说我从他的最新创作中看到了哲学,相反,在那玉米地系列里,乍看上去,似乎不隐藏任何东西,只有扑面而来的生命迹象。深秋的旷野,丰沛、茂盛、气象万千,在万千杂芜斑驳的色彩和线条中,一股隐秘而深沉的力量汹涌而来,它在将你带回到记忆的童年时,又将你推到蕴涵着勃勃生机的现实世界。在那里,心是自由的,奔放的,狂野的,甚至,还有伤痛。因为玉米秸秆有倒伏,有折断,有匍匐在地。然而也正是这种形态各异、浑然一体的饱满元气,让你感受到大自然馥郁背后的幽暗,热烈背后的寂静与孤独,以至于某种不可预知的神秘。因为当画面上几棵因失去水分而枯槁的玉米秸傲然耸立,仰望苍穹,你不得不被这些倔犟的生命打动,从而去追问,它们的生命密码里,到底有着怎样的基因图谱。
狂野,自由,奔放,这是灵魂突破重围之后的重生。在这里,伤痛、幽暗、寂静,是生命密码的主调,因为谁都知道,孤独和哀伤是人类精神基因的本质,它将永无休止延伸下去。于是馥郁有了,热烈有了,生长在哀伤秸秆上的梦想和希望也有了。它同样是主观的,印象的,可这印象世界和现实世界在创作的途中不期而遇,完美地汇合到了一起,或者说,创作者的印象更加有力地穿透了现实,使多年来一直被囚禁的灵魂找到出口,得以释放。它不再优雅,因为优雅只是一个设制,它阻隔了情感与情感的联系,但它依然是一种对抗,只不过这对抗是以一种原始的自然的力量。问题是,忠杰如何放下优雅这个武器,找到一种比优雅更有力量的力量?是什么使他放弃了曾经的美学追求,让大地有了如此滚烫的生命体温?从上一次看画的2011年到这一次的2014年,忠杰到底经历了什么?难道真的有神迹出现,他幸遇了爆发力?可即使上帝伸出了援救之手,他若不将自己的手伸出去,上帝又如何能够握得住?
画展的当天就有了答案,它隐藏在那本结集出版的《情境·北纬39度》的画册里,在他与姜弢的对话中,他这样说道:“我大学毕业后,创作热情一直很高,但那时主要是跟着别人跑,尤其是85思潮和国外现代主义在国内形成巨大影响的阶段,整天都在琢磨材料啊匹配啊这些事,弄出的作品追求是不是像现代作品,是不是有颠覆效果,一直想着跟传统绘画割裂……随着一步步走来,很快就明白:那些东西其实跟人的情感没有什么联系的,或者说是言不由衷的。而随着一点点回归,艺术史的梳理,尤其是生活阅历的积累,才逐渐明晰了该怎么画和画什么。创作玉米地系列的开始,就是小时候的哀伤感的一次次重现。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一出门,就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那种满山遍野的绿,那种丰盈的长势,或许还引发不出什么。而到了秋冬季节,秸秆枯萎了,甚至秸秆也收了,剩下满地的玉米茬,常常能让我生出一种莫名的哀伤感来。小时候也不懂什么是形而上的思维,但那种哀伤感是确实的。所以后来画的时候,就能够把玉米秸秆的凌乱、枯萎和挺直、繁茂的形态,和我熟悉的人物联系起来。”由此不难看到,当忠杰不再“故意”,放下“知识”,把封闭在知识中的自我解放出来,回到童年的记忆,走向的反而不是自我,而是他人,是社会,是更宽广的人心,是埋藏在人心深处的感动。
当然,返朴归真,对任何艺术创作,都绝非随意丢掉一件外套那么容易,这其实是另一种“故意”,是向更开阔的“知识”领地进军。忠杰坦言,在描摹玉米地这种粗粝的景象时,绘画技法曾倾向于率性、粗粝,总感觉只有这样才直抒胸臆,可这些年不断地画,不断地否定和建立,并重温柯罗、弗洛伊德等大师的画,发现不管是人体,还是风景,他们都是有归拢,有抽离,而不是单纯地描绘个体。于是在画玉米地系列时,他从依赖图片开始,逐步走向抽象和表现意味,他将这称为“看山似山看水似水。”
同样是表现印象世界,可因为有了对客观世界更深一层的洞察,找回了对客观世界的本质认知,便呈现了完全不同的艺术效果。这不禁使我想起凡·高,他在一封写给弟弟的信中说道:“许多风景画家并没有真正认识自然,而那些从孩提时就整天看田野的人是不一样的……你可能会说,每个人从孩提开始都看过风景和人物,问题是,是否每一个人从孩提时就开始思索?是否每一个看过风景的人都热爱荒原、田地、草坪、树林、雨雪和风暴?”思索、热爱,忠杰就是那个在孩提起就天天看田野并热爱田野的人,他不光看田野,看风景和人物,热爱它们,他还在孩提时代就开始了思索,于是,哀伤在他的心灵里扎下了根。然而在那封信的后边,凡·高还说道:“在风景画领域,已经开始出现巨大的分歧,在此,我想引用一句赫克默的话,“口译者把他们的聪明才智用于显示他们职业的尊贵上。我相信,公众将会说,把我们从艺术的联合体中解救出来吧,把纯朴的自然还给我们……”很显然,虽然忠杰有一个对大自然热爱并思索的童年,可在艺术的道路上,他还是经历了像凡·高说的“口译者把聪明才智用于显示职业的尊贵”这一迷茫的过程,现在,他终于驱开迷雾,把自己“从艺术的联合体里解救出来”,他把纯朴的田野还给了我们!他把孩提时代的哀伤还给了我们!在跟姜弢的对话中,他的创作感言深刻而朴素:“那些凌乱的玉米秸,可能是三叔,也可能是二大爷,也可能是自己,反正就是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我是把玉米地形态当成社会来画的,我觉得在我们的社会,其实就是这些玉米秸秆一样的人在支撑着,他们的辛酸苦乐淹没在大地当中,一茬茬地,不断地生长,收获、枯萎或被烧掉。”
尊重自然生命,如同尊重人的生命,这是一份朴素而高贵的情怀,这是艺术工作者“自我”认知的真正解放。自我,原本就在自我的意识里,可找到它,解放它,却要付出山重水覆的艰辛,这或许就是不断困扰忠杰的哲学命题,在玉米地里,他似乎找到了它。为此,我祝福忠杰!
为生命而艺术,愿与忠杰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