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多年不遇的寒潮大举肆虐,冬天的味道难得地浓烈起来了。此时,在这全球同此肃冷的季节,爸爸一个人在沈阳,我约等于一个人在大连,只有妈妈热闹一些,率大部队在弗吉尼亚——此刻,据报,也是大雪纷飞。
本来想利用周末回趟沈阳陪陪爸爸,却因故没能成行,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愧疚的失落,加上冬夜的寒冷,正是温习亲情的时候。冬夜、红茶,和亲情的蜡烛很配。
于是,想写一些关于爸爸的文字。
父亲一般有三种,呵护型、管教型、陪伴型。我的爸爸属于后者。
爸爸绝对不是个好的呵护者,尽管他内心非常想呵护好我们。这不怪他,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年轻时当工人的时候,上班经常带走了空饭盒,落下精心装好的饭盒。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开饭的时候爸爸是怎样解脱尴尬、解决饥腹的。爸爸还有一项被自己逼出来的能耐,他知道我从小学到大学的任何一个学期的教室、宿舍,以及我常活动的场所,比如操场:因为爸爸经常把家里的钥匙锁在屋里。以至于同学看到爸爸远远走来,就会对我说:刘驰,你爸又找你要钥匙来了。幸亏我没什么出息,上学一直围着家转。前几年爸爸来大连,一上火车突然发现穿了一双颜色相近的鸳鸯鞋。爸爸说,那一路真难熬,脚一直窝在座位下。呵护自己尚且如此,呵护我们时闹出一些笑话也就不足为奇了。比如,我和姐姐都曾经有过被爸爸带丢了的往事,好在那时社会治安比较好,最终又失而复得。现在我和姐姐还经常回忆起这些事情,只不过儿时的惊恐和委屈,化作了如今的轻松和笑声。但就是这样一位不善打理生活的人,现在却坚定地选择坚守自己的生活,乐观自得,无怨无求。我在这背后看到了内心的强大和充实。
爸爸更不是管教型的父亲,记忆里好像就没服过爸爸的管教,加上有个搞了一辈子教育工作的妈妈,爸爸就更自觉地将管教责任放弃了。什么作业完成没有、考了第几名这样的事情,从没记得爸爸唠叨过,家长会更是从来没有参加过。现在想,有这样的爸爸多幸福啊,以至于,对我女儿的学习,我也如法炮制。于是,爸爸对我,就剩下玩伴这个角色了。而且,爸爸的玩儿,不仅是领着我玩儿,而更是投入到孩子的世界,以孩子的视角,扮演孩子的角色,陪伴着玩儿。
和爸爸一起玩儿,是我挥之不去的童年记忆。秋天,带着我和我姐去浑河边玩儿。那时的浑河还是一条散发着野性的河,荒无人烟,芦苇丛生,离市区似乎格外的远,因此,玩儿起来也就格外带劲儿。有时买回纸航模,和我们一起认真地做了起来,看爸爸的认真劲儿,仿佛那是他最爱的玩具。有一张照片,是我五六岁的时候爸爸带我去沈阳故宫时,用海鸥双镜头反光相机拍的。照片中的我,因为逆光而眯缝着本就不大的眼睛,衬衣的前襟吊着,似乎扣子还系串了。妈妈后来经常以此为据,数落爸爸不会照顾孩子,衣服都穿不利索……但我记住的都是快乐。
当我做了父亲,爸爸的陪伴又往下传递了一代。和孙女摸爬滚打,给孙女当牛做马都是常态,让我最有感触的,是有一次我 跟女儿玩儿爸爸买的各种动物的玩具,当我问女儿一个围着树叶披着长发的原始人是什么的时候,女儿答道:这是“前史人”。我马上明白了,这一定是爸爸陪孙女玩儿的时候告诉她的,只不过一个两岁的孩子并不理解“史前人”这个词,而死记硬背成了“前史人”。我特别感谢爸爸在陪伴他的子孙成长的时候,把他们当成对等的伙伴,而不是居高临下地糊弄他们。这是一种爱,也是一种责任和对人的尊重。看着爸爸和我女儿在一起,我常常产生那个小小的身影就是我的幻觉。原来我是这样长大的啊,难怪有一首爸爸写给我女儿的信手拈就的小诗,描摹的情景我那么的似曾相识:题目是《等等我,宝宝》,题记是“孙女三岁,常率先起步令我后追。余佯追不及,作喘状,博一笑也”。诗就不必详录了,写多了会哭。
爸爸给予我的还有另外一种陪伴。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个场景印象特别深刻。爸爸有半夜起床写作的习惯,不同的是那几天氛围似乎格外凝重,寂静中隐约听得见丝丝拉拉若隐若现的半导体的声音。而爸爸也鲜见地用毛笔将一首长诗誊写在亲手装订的本子上。若干年后,爸爸给我讲述了长诗背后的故事,才使我明白了那凝重的夜晚里爸爸的心境。原来,爸爸通过“敌台”知道了智利民选总统阿连德被军人独裁者皮诺切特包围在总统府,进行了顽强抵抗后拔枪自尽,从而捍卫了民主尊严的新闻后,出于对正义的热爱和对男人的敬佩,在激动中写了这首长诗。很显然,这样对民主给予同情和赞美的诗歌在那个年代肯定不会发诸报刊,而只能成为纪念和抒怀。但爸爸在那个极左高压环境下,能够保持散发人文精神的思维,实在是可贵和勇敢。爸爸总是被冠以“工人诗人”的头衔,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歌手,有谁知道,爸爸还是一个民主战士的粉丝。爸爸以那个夜晚和那首长诗所给予我的陪伴,将使我终生受用。
我不知道当代文学史将为爸爸做出如何的评价,但在儿子眼中,他是真正的诗人。因为他是真诚的,真诚地爱他所讴歌的事业、生活和爱情,哪怕因为爱而发出的叹息。就像那个深夜,那首不能发表的长诗。
我想,由父亲陪伴着成长,大概是人生最好的长大方式了。
我们每个人都不免曾经是孩子,而且,不管你多大了,只要父母在,你就可以自豪而动情地说,我是孩子。同时,我们最好,不,一定,当回父母。否则,我们永远难以走进他们的内心,体会他们的苦乐。当我步入中年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曾经对父亲有些不屑的愤青,居然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了。当我再大一些的时候,我更是希望自己能够融入父亲的背影,哪怕这背影有些笨拙和蹒跚。
对了,忘了告诉爸爸,尽管我守着大海,却越来越像他老人家,爱吃湖鲜而非海鲜了。溱湖的温润包裹着我,一如曾经包裹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