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西门庆家的饮食,每餐都令我垂涎,只有一顿饭例外——四十九回的胡僧之宴。
那顿饭其实是相当丰盛的,因为西门庆需要向胡僧讨要那传说中的淫药,所以着意款待,吃了二十道菜,三道点心,一道汤,直把这位举止不凡的和尚“吃的愣子眼儿”。
一切都打着“要春药”的幌子,连饭菜也香艳异常,“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不知道怎么,令人毫无食欲。还有“两样艳物”,拿来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
流心红李称为艳物尚可理解,癞葡萄如何可称为艳物?
在我的记忆里,癞葡萄是一种可怕的水果。外表如同癞蛤蟆的外皮,剖开挖出的籽儿,只有一点点甜味,却红得吓人。我上幼儿园时,下午吃餐点,居然发过一次癞葡萄,班上的小朋友,吓哭了两个。我直接没敢剖开,回家时经过河边,悄悄扔了。
后来读汪曾祺先生的《吃食和文学·苦瓜是瓜吗》:“我的大伯父每年都要在后园里种几棵癞葡萄,不是为了吃,是为成熟之后摘下来装在盘子里看着玩的。有时也剖开一两个,挖出籽儿来尝尝。有一点甜味,并不好吃。而且颜色鲜红,如同一个一个血饼子,看起来很刺激,也使人不大敢吃它。当作菜,我没有吃过。”他特意强调,癞葡萄就是苦瓜。
苦瓜在小朋友的心目中,亦是面目可憎。每到初夏时节,母亲总要做苦瓜。不用进厨房,闻到苦瓜焯水的味道,已经有世界末日感。苦瓜炒肉片也好,酿苦瓜也罢,我统统讨厌,只好把苦瓜埋在饭底,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丢掉——当然不成功,只好像吃药一样咽下去,实在不能咀嚼,因为一嚼,就有一种黄连片在嘴里融化的感觉。
虽然都很可怕,但苦瓜就是癞葡萄吗?癞葡萄是甜的,苦瓜却是苦的。癞葡萄吃的是籽,苦瓜吃的是果肉,看上去并不相似啊!
查阅1986年版的《中药大辞典》,“苦瓜”条目中,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癞葡萄就是苦瓜。《救荒本草》,也把癞葡萄当成苦瓜的别名。后来请教了农学家,原来,癞葡萄和苦瓜乃是近亲,确切地说,癞葡萄是一种苦瓜。实际上,作为蔬菜的苦瓜,都是未成熟的,等到完全成熟时,苦瓜的籽都是红色,味道也趋甜了。
这个说法令人信服,我也见过没有成熟的癞葡萄,和苦瓜一样呈现青绿色,偷偷吃过一口,苦涩而酸,掐过果肉的手上,还会有一股说不出的异味。虽然李时珍称其为“一等瓜”,我还是很难喜欢上这种蔬果。
明朝初期,人们似乎一直只吃成熟的癞葡萄,而很少吃不成熟的苦瓜。到了万历年间,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才第一次说明:“南中甚食此物,不止于瓤,实青时采者,或生食与瓜同,用名苦瓜也。”《金瓶梅》全书出现癞葡萄只在四十九回,但比《金瓶梅》晚的《儒林外史》,第四回就有“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这顿饭是在广东的高要吃的,苦瓜入菜的风俗,大约是从南方传入北方的。
所以西门庆家,只闻癞葡萄,不闻苦瓜尔。
癞葡萄之名,难登大雅之堂。听说温州地区,把这叫做“红娘”,亦有叫“金铃子”、“锦荔枝”的,当然悦耳很多。不过思来想去,我还是喜欢叫它“癞葡萄”,因为癞葡萄并不娇贵,容易存活,甚至越是近茅厕猪圈一类的地方,长得越盛,果也越多,实在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