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朋
一
最近,李全勇的心里越来越不平静了。
他和堂兄全江夫妻合办的手套厂,每年能让他赚八万多元。去年厂子业务量增大,年底结账,算盘一响,这一年竟然赚了十二万多,他高兴得心里乐开了花。但是,在他高兴之余,回想过去,他总觉得很对不起堂兄。这手套厂本是人家全江力主办起的,本钱也全是人家拿的,一应操心的杂事,大多也全靠人家。他只不过是顶个厂长的空名,跟着跑跑腿、分分红罢了。过去,他为某些事情,心下误记了全江的仇恨,时常大骂人家,有时还想方设法收拾人家。事到如今,经过多年的世事变迁,他目睹了众多纷纭的事物,想想堂兄过去所做的事,想想人家所说的话,大多很有道理。咳,人家还曾救过他的命啊,这使他对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好不后悔!当鸟儿飞来的时候,有时连叫几声,他便感到那鸟儿是在咒骂他,骂他是非不分,太没良心;鱼儿在河里游,有时他看见,只觉得那鱼儿也在甩头摆尾指责他,指责他头脑简单,是个糊涂虫;当闲来无事,他躺在炕上的时候,两眼瞅着屋顶,瞅着瞅着,他想起过去自己所做的亏心事,忽然感到屋顶在动,那屋顶竟然也在霎那间生出了面孔,正在怒視他、骂他,骂他没有人情味……每当这个时刻,他心里总是难受极了。
傍晌天的时候,李全勇打发走了在厂上班的工人们。他简单拾掇了一下铺底。有好多往事一直搅扰着他的神经,他觉得心里发乱,便回到自己的卧室,一头倒在了炕上。他本想闭上眼睛睡会儿觉,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再做饭吃。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的两只眼睛竟然像油碗里滚珠子那样发滑,从前他和堂兄的恩恩怨怨,就像一口袋陈旧的谷子和芝麻,一经捅破,一股脑儿都出现在他的眼前……
二
他们两家过去是因计划生育的事起的矛盾。李全勇为人脾气特别犟且又心粗得很,遇事不加考虑。李全江身为村支书,对工作是格外认真。全勇非要让老婆多生孩子不可,偷生抢生;全江偏偏要阻止他们,又是劝说,又是揭发检举。两家因此闹得见面就脸红脖子粗,以致不可开交。
李全勇有个外号:犟眼子。逢事他若认为应当如何,你就是有八头牛,也不能把他拉回头,他是非要犟上个尖不可。
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全勇夫妻频频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均被人揭发而致失败,破了好多财。因全江当书记,为此事总是擎头,这使李全勇甚为不满,他当着众人的面说:“上面真爱管些闲事,这多生个孩子怕啥?我一胎不成,两胎,两胎不成三胎,不生个儿子,我誓不罢休!”全江找到他,劝道:“全勇,你别犟下去了,你的眼光太短浅了,将来机械化、电器化越来越发达,用不着重体力劳动,闺女也照样创业生产哪!”李全勇没好气地骂道:“得了吧,山神爷不听兔子叫,听兔子叫耽误种豆子!”全江又劝道:“全勇你别这么固执好不好?生孩子多了太吃累,一害国家二害自己。”接着,便举实例,细心摆道理,讲计划生育的重大意义给他听。李全勇连连摆手道:“去去去!我不听,我不听,你少在我这儿念经!孩子是越多越好,我得不到儿子,能多生几个闺女也中!”全江一生气,发火道:“混账!你知道你们这样做是在干什么,你们这是犯法的行为,再这样下去,就是犯罪分子,国家不会轻饶的!”李全勇毫不示弱,把头一歪:“犯罪就犯罪,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刑事案,大不了多罚几个钱!”全江气得两手发抖,大声说:“人家是人,咱也是人,为什么人家都能服从政策,偏你全勇就不能,你头上长个尖?!”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就不听,看看能把我怎么样!”李全勇紧跟着嚷起来。
全江气得没法,伸手指着他:“好,你不听,你以后就这么搞吧,看看你有什么好果子!”猛一转身离去。
全江走后,李全勇还在叨叨:“管他好果子赖果子哩,反正我得多养几个孩子……”他是一条胡同走到黑,铁了心了,真是叫人没法子。
按他的想法,人老了还得靠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得依靠儿子,除此靠谁也不行!至于传宗接代,那更得需要儿子,女孩子还是白搭!
于是,李全勇夫妻还是不时地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人们也不时地向全江揭发,全江便反复教育他、说服他,给他讲解计划生育的深远意义。他一直不听,最终还是被罚。
90年代初期的一个冬季,李全勇夫妇再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在老婆怀孕四五个月后,肚子变大,人们纷纷向妇女主任和全江反映情况。全江不顾他们之间的“仇”,亲自上门动员全勇老婆流产。全勇老婆问全勇怎么办,全勇瞪起眼来说:“就算倾家荡产也不流!”后来老婆到医院检查,知道自己怀的是男孩,回家和他说了,他又嚷着:“就是拼了命也得生下这个孩子!”他们夫妻一心指望干部掩盖此事。等孩子到八个月后,去外地偷生。谁知,又是全江主持把这事反映到计生办去了。结果他老婆被计划生育小分队捉了去,天天做动员工作,竟然同意流产了,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就去医院做“人流”了。天哪,这可是给了他当头一棒啊!他知道后,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于是,时时找茬,瞪着个火眼天天和老婆打架。
那一天早晨,他心里特别烦躁。老婆把饭做好了,叫他吃饭,他不答应,却躺在炕上唉声叹气。老婆安慰他说:“全勇,你老是这么上火也不是办法,你看看你,天天连饭都不想吃,早晚会把身子拖垮的。”不料,他忽然像发了疯一般霍地爬起,大发脾气:“吃饭,吃饭,吃个屁饭!我天天光生气就气饱了,还吃什么饭!”老婆知道他心里还是惦记着生孩子的事,便生气地说:“不吃拉倒,就知道疯,就知道疯!我知道你又为我流了孩子不满,咱不照章办事能行么?!”“他能怎么不行法?”李全勇一下从炕上跳下来,满眼怒火地瞪着老婆。
“怎么不行法!”老婆低下头:“人家说违犯计划生育政策就是犯法,你说能怎么不行法?再说人家讲的也有些道理!”
“什么!你个×养的,你还倒进步起来了,你再给我叨叨一句!”李全勇按捺不住了。
老婆挨了骂,更加生气,便赌着气重复刚说过的话。李全勇气急了,大叫:“我叫你叨叨,我叫你叨叨!”说着,上前就打了老婆几个耳光。“哇——”老婆哭了,“你打死我吧,李全勇你打死我吧!”哭叫着往他身上撞。这时,左邻右舍早被惊动,一齐赶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给他们拉开了。一会儿,众人散去,李全勇赶集去了,老婆却还在家里哭个不停。她是一个心路窄的人,一气之下捧起农药瓶子,把一瓶农药全都喝了下去。等到中午李全勇回来,老婆早已人事不省,一命呜呼。像一个晴天霹雳炸响,李全勇看着妻子僵死的身子,紫黄的脸,脑袋“嗡”地一下,差点儿晕倒。他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全被摧毁了。他懵了……连续几天,他昏昏沉沉,不知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甚至连老婆的丧事是怎么办的他都记不清了……
老婆死后,家里剩下他和两个年幼的女儿生活,凄凉和孤单每时每刻都像妖魔一样揪扯着他的心,他觉得很是无望。“唉,我还活着干什么,就和老婆一道儿去吧。”他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在这极度痛苦的情绪下,他有时候想起搞计划生育的那些人,想起全江每次为生孩子的事情告发他的情景,心里恨之入骨。“李全江啊,李全江,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这下你也活到日子了,我不宰了你,誓不为人!”他在家拍着桌子发着誓,决定自己临死前先把全江整死,为老婆报仇……
李全勇从柜里找出了一包打石头剩下的炸药,安好了导火索。他琢磨了一些日子,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夜色漆黑,朔风凛冽,天寒地冻,雪花纷飞。大约到十一点多钟的时候,路上没有任何行人,他便怀抱炸药,鬼鬼祟祟地溜出门外。很快,他拐弯抹角便来到了全江家附近。
这一排房子住十几户人家,全江家在正中位置。李全勇从西头贴着人家的后墙,慢慢往东挪行。彻骨的寒冷,冻得他身子像筛糠一样瑟瑟发抖,坚硬而稠密的雪粒在朔风的驱动下,向他的头面部无情地扫射过来。他的脸腮、耳朵和鼻子似刀割一样疼,脚也冻木了。他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挪到了全江屋后,心想,这下行了。暗暗骂道:“叫你蹦达,一会儿我就送你上西天!”他挪到窗下,琢磨着炸药如何安放。忽然,屋里的电灯“唰”地一下亮了。紧接着便传出了全江夫妻的说话声。李全勇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伸脖子从窗边那扇玻璃往屋里瞅去,只见全江一边穿着衣裳一边自语:“全勇啊,全勇,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觉悟?”又跟妻子說,“我睡不着,起来看看报纸。”很快他便穿好了衣裳,坐在沙发上。这全江高大的身材,四方脸,两道浓眉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全江年方五十,看面容有诗人般文雅,论身躯却似武士般健壮。本来是一条相貌堂堂的汉子,此时,在李全勇眼里却难看极了。“你个狗样!”他心里骂着,恨不得一步闯进去,乱刀把人家剁了。
李全勇刚要动手安炸药,只听得全江夫妻又说起话来。玻璃窗虽有些隔音,但他却听得格外清晰。只听得全江对媳妇说:“你睡吧,我出去看看。”媳妇问:“出去看啥?”全江说:“傍年靠节的了,怕有坏人搞什么破坏,咱当干部得多关心群众,我出去看看。”“啊?”李全勇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全身骨头都酥了。他不敢大动,怕弄出声音来,他的心咚咚直跳。慌忙弯腰,轻轻抱起炸药,蹑手蹑脚地向野外溜去。正在这时,忽然从西胡同口窜出一条大狗,朝他“汪汪”地叫了起来。不好,准是被李全江发现了!这事若论起来,那可是杀人罪呀!他吓得连气也不敢喘了,索性迈开大步飞跑起来。“真他妈倒霉,是鬼都想刮旋风!”他边跑边小声骂着……
他没命地奔跑了一阵,回头看看,后面没有人。那条狗跟了他一会儿也不再追他。他惊魂稍定。他估计全江可能被风声搅动,听不到他奔跑的脚步声,因而没追他。为此他又很庆幸。那条大狗还在村边“汪汪!汪汪!”不停地咬,他觉得那狗好像是在朝他大骂不休。在他眼前一切都看不清,大地却突然间显出黄黄的面孔,并且板起脸来指责他。他提心吊胆,急忙拐弯抹角地转回家。
一连几天,他心里乱糟糟的,坐立不安。
三
经过这次惊吓,李全勇再也没有勇气去谋害全江了,他把炸药重新藏到了柜里。他毕竟感到自己有些理屈,想想人家身为村支书,虽说对他严了些,但也是当干部的份内之事。可是他又很是不甘心,他想着:“你李全江怎么就这么心硬呢?为什么就不能讲半点私人感情?你显什么进步?得官迷了?”有时,他想想上级宣传的计划生育政策,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地球只有一个,人口那么多,又发展那么快,要是一点不控制,到最后都吃什么?穿什么?但放到自己身上他还是想不通。他总怕老了没人给他养老送终,怕没有传宗接代的人。因此,他还是一直恨着全江,甚至也恨搞计划生育的其他人。计划生育去计划别人可以,搞到他头上那可不行,他觉得伤害了他的重大利益了……
正月初九那天,天气晴朗,大街上来了扭秧歌的,还有耍狮子的。围观的人群前呼后拥,上自白发老翁,下至三岁儿童,都来看热闹。耍狮子的青年小伙子们,在节奏分明的锣鼓声中,按照提前编排好的步伐,蹦啊,跳啊!时而摆成一个狮子探爪势,时而摆成狮子腾空势,时而原地不动,张着血盆大口,摆头摆尾,全身似筛糠一般。那用丝绸和塑料糊成的狮子外壳,五官俱全,首尾俱备,在表演者高超技艺的驱动下,活灵活现,围观的人群看得兴趣盎然。
舞狮子过去了,紧跟着便是妇女们扭秧歌。只见她们每人腰间系一根长长的、颜色不一的绸带,两手各提一端,脚踏着锣鼓点,前走走后退退,扭得不亦乐乎。她们队伍整齐,动作一致,老远看去,活像是许多仙女在半空飘舞。
前头的舞狮子,后头的秧歌队,再加上欢呼喝彩的人群,前前后后,花花绿绿的,犹如一条彩色巨龙,左盘右旋,上下翻飞……
对于这么热闹的景象,要是在过去,李全勇会连饭也顾不得吃,一直观看到最后。可是,这会儿,他却一点儿不感兴趣,一个人躲在家里,两眼瞅着屋笆想心事。他的心正处在一个混乱而冰冷的世界。他的两个女儿一件带红色的衣服都没穿,鞋前头都钉着白色孝布;他的屋里屋外没贴一副对联和福字,外面大门上也是这样,只有往年那被风雨潲得发白的旧对联,以此表示对死去亲人的哀悼。往日里,他很愿意听老婆教两个女儿唱歌,有时听到兴头上,他也跟着哼哼几句。可是现在老婆死了,不但听不到老婆的歌声,连孩子们的歌声也听不到了。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的,也没人给他做饭了。回到屋里,他总感到空荡荡的。没人说话,他就不声不响地一口接着一口地抽那些自己用废纸卷成的旱烟,一直抽得嘴里苦辣苦辣的,方才停下,两眼便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在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老婆在世时那种幸福的神情了。
他两眼瞅着屋笆,想了一会儿心事,便一声声叹起气来:天哪!我老李家到我这支算断根了,女孩子顶什么用,将来早晚还不是都得嫁出去?有道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可是古来的风俗啊!他失望地看看墙壁,觉得墙壁也在哭丧着脸看他。姑娘虽不顶用,可是,多一个还是比少了好哇,不管怎样,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哇!老了靠谁?可是,眼下老婆已去,还想啥呢?眼瞅着一切全完了……他这么想着,念叨着,心中看不到半点生活的曙光……
他的灵魂已彻底走进了死胡同!
四
时光飞逝,正月即将过去,当年春脖子短,马上就要忙春耕了。他家种的地多,又有二亩果园。家里已分文没有,这农业费用、果业费用,连同吃穿,一切得用钱,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家里的事谁操心?孩子们由谁照顾?有事和谁商量?他左思右想,觉得活着没意思,还是想一死了之。但他这次没想去害别人。他从家里找出一根指头粗的尼龙绳子,准备孩子们不在家时,他就上吊自尽,可是想来想去他对自己也是下不了手。
这天上午,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全勇又一个人在家里,守着尼龙绳子想心事。他流一会儿泪,想一会儿后事,心里半点着落没有。哭着哭着,他把心一硬,把绳子抖开,一头搭到梁上紧紧系住,另一头做了个圈套,然后蹬着板凳,把头伸进圈套……就在这时,只听外面“咚”的一声响,有人翻墙跳了进来,紧接着又听那人大声骂道:“混蛋!胡闹什么?”是全江来了。原来全江见全勇多少天来神情一直反常,估计要出事,于是天天暗地里观察着他。这时的全勇已蹬掉板凳,整个人悬在半空中了,只见全江迅速取来菜刀,一刀把绳子砍断。全勇整个人摔坐在了地上,尼龙绳子还挂在脖子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见全勇没什么事了,全江便开始大声训斥道:“全勇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死了算能耐么?你死了容易,孩子们怎么办?你混蛋!”全勇不说话,还是瘫坐在地上。全江又开始耐心地开导起全勇来,劝他多动脑筋,想些生财之道,并说如果有门路,他可以借钱给全勇。全勇皱起脑门静静听着。全江把他脖子上的绳子解下来,又给他倒上了一杯开水,然后慢慢说:“人呐,看问题,一定不要钻牛角尖,这计划生育不能仅从某家某户的人丁是否兴旺、老年是否有依靠的狭隘观点去看,它更主要还是关系到社会发展、国家存亡的大问题,因此必须抓紧抓好,来不得半点马虎!政府不能因小失大,去宽容某一个人。”
“那就不顾我们啦?”全勇一听全江提起这些话,当时又来气了,把头歪向一边。
全江温和地说:“你看看你,又要抬杠。”他以慈善的目光看着全勇:“兄弟,咱现在用不着考虑那么多,你想,国家这么大,上自政府人员,下至普通百姓,谁还没有个老?谁还不希望愉快地度过晚年?上级有心推行计划生育政策,能不做全面考虑么?一定会有的,政府不但会关心人们老年是否幸福,对于其他方面,也一定会经过改革得到妥善处理的。到时候,人的思想观念、人的爱好、人的追求,都会大变样的,作为我们,千万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发展的眼光?”李全勇转过头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全江说:“对呀!咱们都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将来社会发展了,科技发达了,种地都不用人出力,老年人都到养老院去享福就行了。到那时候,连同人的思想也变了,恐怕想让你多生孩子你也不会同意……”
“还能这样?”听着全江这些话,李全勇觉得像是在听神话传说,虽不十分相信,却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全江考虑:眼前必须帮助全勇快速脱贫,才能振奋起他的精神,便又转了话题,继续开导他。全江说:“其实人也不能总想着去依靠别人,对子孙后代也是一样,而是要时时想着自己去创造财富,要努力开创一番事业才是。你不去创业,不去创造财富,不是让子孙后代也跟着吃苦,那样的话,恐怕后代越多反而越糟糕!”
“创业?你是说叫我想办法多挣钱?”全勇疑惑地看着全江。
全江说:“不错,就得多挣钱、多攒钱。现在是商品社会,干什么事业离了钱都不好办;不但个人没有钱难办事,国家也是一样。兄弟,请相信大哥的话,今后千万不要错上加错,别想些没用的,要振奋精神,想办法创业才是正道。”
李全勇为难地说:“像咱这情况能做什么?”全江说:“你要是有信心,咱们可以合办一个手套厂,据我了解,咱们邻县有些人家办的手套厂,成本低,收入可观。”
“什么,什么?”李全勇如获至宝,眼里放出惊喜的光芒。
全江告诉他:这些手套厂以做棉手套为主,手套里子是人造毛的,外皮是加工后的牛皮做成的,原料大多是从外地购买的一些做皮袄皮裤之类剩下的废料,价格很便宜,做出来的手套大多销往新疆、东北等寒冷的地带,还有的客户是前苏联人。又告诉他,这些手套制作也不难,只要雇用几个家庭妇女,用缝纫机操作就可以了。
“哈哈!”李全勇睁大了眼睛,来了精神,“大哥,你怎么不早说。人家邻县人就是脑瓜灵活,竟能想出这样的好营生!”
全江说:“你眼前没本钱,我就先一块儿拿上,等以后赚了钱,你再还给我。只要把营生搞好,什么事就都好办了。”
李全勇高兴得一下蹦起来,把手一拍:“好,大哥,只要能赚钱,我情愿少分点儿。”看着全江,李全勇心中的恨彻底消失了,他的眼里露出感激之情。他们聊着,笑着,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了。在李全勇眼里,挂钟好像在有节奏地给他奏乐,壁画上的人物也在向他微笑。环顾四周,屋里的所有器具都呈现出了笑脸。他心里像黑屋子里打开了窗户,豁然开朗。他偷眼看全江,觉得此刻全江的形象特别高大,而自己呢,却渺小极了,小得像只蚂蚁。忽然,他又想起自己要对全江下毒手的事,负疚之感油然而生……
“大哥,我……”他不知想说什么。可是当二人的目光碰撞时,他却又急忙低下头来。
五
时间就像变戏法那么快,转眼间又过了一年。在这五年当中,全勇配合全江苦心经营,以副养农。他们办的手套厂效益很好,本村的妇女们都纷纷凑来做工。大家得到了收入,李全勇更不例外。于是,每年纯收入竟有八万多元。在党的改革政策指引下,农村的面貌时刻都在变化。有些新鲜事物,在全勇脑海里就像一幕幕影片一样,反复上演:电器化、机械化的发展越来越进步,近一两年竟然又有人购买了花生播种机,并且还能蒙上地膜,他真感到稀奇极了。由于化肥、农药、种子等多方面的革新,庄稼亩产量大幅度增长。钱有了,体力劳动也已被电器化、机械化基本代替了,庄稼长得好,粮食产量也提高了,李全勇满心欢喜。有时候,夜里睡觉醒来,他又想起过去自己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事,觉得有些荒唐:“吃不缺、穿不缺的,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嫌自己吃累少了么?我有这么多钱,老了给闺女、女婿一份,再献给政府一份,还怕没人照顾?”心里暗暗赞叹全江当初高見。
生活中,他見好多只有一个女孩的人家,也生活得很幸福。现在新社会新风俗,在婚姻问题上,男方到女方去过或女方到男方去过都是一样,并不影响孝敬老人和养育子女。在劳动力方面呢,机械化和电器化发展迅速,用不着重体力劳动,根本不用分什么男女,因此,他再也不觉得生男孩比生女孩重要了。
不久,政府下来了指示,号召人们积极加入社会养老保险,说是只要每年向有关部门交纳少量钱,年过六十岁后,便可像退休职工一样,按月发给一定养老费。还说,无依无靠的老年夫妇,只要是一个正常公民,均可到乡政府养老院去报名,在那里享受和有儿女一样的幸福生活。李全勇听到这些消息,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他亲眼目睹有些老人在养老院里愉快地生活,再想想自己过去的想法,暗自羞愧。他感慨万千,愈加叹服全江当初之高见。几年来,他每逢想起自己屈死的妻子就落泪,觉得是自己的错误思想害死了她,他深深地觉得对不起妻子,更对不起全江。
今年手套厂比往年搞得更兴旺,效益也更好。前些日子,有人见他日子好起来了,找他单独谈话,说是要给他张罗一门亲事。这不禁又勾起了他的心事,自己还想找什么媳妇?原配妻子不是很好吗,却被自己活活逼死了,老婆到了这李家门上,可是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啊!该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妻子呀!自己要是再娶个二房,该怎么对待人家呢?继而,他又想起了全江,想想从前全江说的话,句句在理,事事应验,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懊悔不已。
于是他躺在炕上,翻过来侧过去,心里老是不能平静。他想,自己从前的行为不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么?人家全江当干部,凡事以理服人,大公无私,这有什么不好?说人家不讲兄弟情谊,可是人家为了别的事,也没少帮他全勇的忙啊!他忽然想起在他们夫妻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那些年,由于家里过得穷,全江在村委会上,时常提议给他家发救济的事,又想起救他性命之事,帮他建厂之事等。再想想自己为超生之事,因全江制止、揭发,自己记了人家的仇,蹦着高骂人家。最后自己竟然又怀抱炸药,想炸死人家,多么愚蠢啊,想到这儿,他悔恨交加。
大哥呀,是你的高尚品德化解了仇恨呀!那天晚上,要不是你起床要到街上查看,把俺惊走,不然的话,就酿成大祸了呀……他想着,想着,眼睛湿润了。忽然又想起了妻子,顿时,妻子的形象在他面前出现了。妻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还是和从前那样漂亮,但却满脸不高兴,只见她嘴角略动了一下,想要指责他什么,却欲言又止。他禁不住喊起来:“孩子她娘,你原谅我吧,我对不起你!”那个形象忽然不见了,他鼻子一酸,豆粒大的泪珠一连串地滚下来……外面传来妇女们上班走在路上的说笑声,他仿佛没听见,只是静静地流泪……
六
积雪消融了,大地睡醒了。可爱的春天,又像仙女一样悄然降到了人间。在她的笑颜下,杏花开了,柳树冒出鲜嫩的芽;燕子们也都奔回来了,她们成群结队,到处向人们传递春天的信息。
一天,午饭后,全勇去找妇女主任,要商量合伙耕种之事。刚到妇女主任门口,忽听得屋里传出几位中年妇女说笑声。他站住脚步,侧耳细听,人们正是在议论他,只听得一个街坊大嫂说:“唉,二妹子,我听说你想给全勇提亲,是吗?”“嗯,是有这么回事,那是我娘家二舅母有这么个打算,叫我给传个信。”那街坊大嫂叹了口气,停了好长一会儿,“这……能行吗?”很是忧心的声音。她这么一说,另外几个妇女七嘴八舌地便说开了,这个说:“咳,您快别给他操这心,这样的犟人,死脑筋,弄不到好处。”那个说:“你真吃饱了撑的,还给这样人说亲。他把原配老婆逼死了,别再祸害别人了!”又一个便说:“唉,快算了吧,和这样人交往个啥?目光短浅,看道儿就看二指远。”
听到大家都说自己的不是,李全勇怒火中烧,真想立即闯进去,跟她们辩论辩论。可是,刚挪步,便又站住了,这跟人家辩论又有什么用处?再说,人家议论的都是事实呀!辩论又能怎么样?他无可奈何,窝了一肚子火,狠劲地掐了自己几把,转身回家去。
李全勇回家后,反复想着刚才几个妇女的议论,越想越窝火,他恨自己当初做事糊涂,到头来逼死了老婆,自己还被人骂。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直勾勾地盯着屋笆想了起来,想了半天,他突然两手紧握拳头,朝自己头部像擂鼓一样猛击起来……猛抬头,忽然看见对面墙上挂着的两面镜子,其中一面镜子里,单独镶着妻子生前的大幅照片,他不由“咕咚”一下,朝妻子的照片跪下了,嘴里念叨着:“孩子她娘,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都是我自己糊涂,是我害了你呀……”念叨着,他便又掉下泪来……
向妻子认罢了不是,他爬起身,向外走去,他决心去找全江,向全江认真地承认自己从前的过错,并且还要把那未成功的犯罪计划向全江坦白。他刚刚走到院里,外面大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有人来了。来人正是全江,身后还跟着他媳妇。他们夫妻俩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对他说:“全勇兄弟,你好好准备准备,南王庄咱表姐给你提亲了,约你后天去相亲。俺刚才到她家办点事,她叫俺给你捎个信。”
全勇呆呆地站在屋门口,心早碎了,“相亲,说媳妇?”他心里嘀咕着,苦笑一声,心想:我的哥嫂哇,我现在还哪有资格说媳妇啊,孩子她娘是活活被我逼死的,我应当好好为她赎罪才是……突然,他鼻子又酸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他脸上滚下来。
全江夫妇关心地问他怎么回事,反复安慰他,劝他不要为过去的事而伤心,他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泪水。他看一眼全江温和的面容,禁不住一头扑到全江怀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说:“大哥,从前我错怪你了,孩子她娘是被我害死的,怨不得你……我有罪呀!我有罪呀……”
全江夫妇一齐安慰道:“全勇,你别为过去的事难过了,咱浪子回头金不换,知错改错就是好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往后遇事多加考虑就是了。”
接着,全勇便又向全江夫妻坦白了那年腊月二十八晚上的事,请求全江惩罚他,全江拍了一下全勇的肩头说:“兄弟,大哥绝不会怪你的,你知错就好,不过今后可要注意,做事再别那么鲁莽了。”
一群讯雁在湛蓝的天空中,排成人字形,从南缓缓飞来,他们此起彼伏地歌唱着,仿佛是在告诉人们:这一对曾经闹得不可开交的兄弟,从今后重归于好了,又好像在告诉人们,全勇再不是过去的全勇了,他已完全觉醒过来了。
全勇抬起头,看着那南来的大雁,想起大雁也有雄有雌,他们的爱情坚贞不渝,始终如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妻子,顿时,内疚之感又涌上心头,他突然一下跪在地上,大喊:“大哥,过去我太糊涂啦,我太对不起孩子她娘,我不是人哪!”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
(责任编辑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