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记者 杜 佳 图 范 杨
岁月单薄杯酒绵长
——曲艺作家严西秀访谈
文本刊记者杜佳图范杨
十一月的成都,并没有北方入冬后的萧索冷清。午后,如约见到曲艺作家严西秀先生,阳光正好。巴金文学馆的庭院内,芳草绿树,窗外翠茎垂茂,仍流连枝头的桂花吐出隐约怡人的香气。正如在蜀地留下过足迹的大诗人白居易所吟咏,“可怜冬景似春华”。自然的生机带来融融暖意,忽然间就明白了清音和扬琴何以那么美好,恰如其分地传唱着这方水土的灵秀气质。
唱词写作中,严西秀先生推崇诗化的语言—唐宋遗风,少不了炼词炼句,意境如诗般含蕴隽永是他的追求。品读他的作品,又绝不会遭遇某些时候读朦胧诗的不解,读李商隐诗的难懂,字里行间流露的全然是仿佛经劳动人民之手酿造的美酒醇厚,乡音乡情,甚接地气,饱含精华—举杯在手,细饮之,齿颊留香。
人常道岁月单薄须尽欢,在作家的案头笔端,岁月不老,只化身作了绵长的醇香……
记者:请谈谈在创作中如何发挥方言的特色和优长?
严西秀:四川曲艺品种基本上都能在四川地域以外找到她的母亲和根。四百年前,张献忠屠川,清兵又来报复,十个四川人被杀死了九个,广袤的成都平原几乎荒无人烟。此后绵延数百年间,“湖广填四川”,移民迁徙带来大量人口的同时也带来了他们家乡的曲艺。南来北往的人们如何交流呢?当年还没有普通话一说,想来只有靠彼此之间互相将就——我千方百计让你懂,你千方百计让我懂。川语的产生就是交流的结果。四川话是一支奇葩——她属于北方语系,却使用了大量南方词汇。在这样的环境下磨合成长起来的四川曲艺,其发生发展时间最长也就是三百年,所以四川曲艺的曲种在全国曲艺中不算古老——可溯之源很远,可证之时很短。在多元地域文化融合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四川曲艺,天然地有一种张合力、包容性、亲切感、归属感。曲艺本来是民间艺术,她的流传与传播必然离不开方言,方言是曲艺的母语。我们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多方言词汇用普通话来说就不能准确传神、言尽其意,唯有用土生土长的方言表达才特别到位,特别有味儿。今天地域界限不断被打破的环境下,并不是方言越老越好,越土得掉渣越好。方言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接受了外来语言和文化的影响,正在发生变化。我认为在不完全依靠方言表达的曲艺节目中不必太过分追求使用方言,而尽可能用大伙儿都听得懂的话来表现。尤其是想走得更远的节目,一定要避免太多地使用只有当地人才听得懂、外地人听不懂的话来表述。构成一个作品依靠多种元素,而语言只是其中之一。
艺术有多种功能,观众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一种或多种而得到满足。“纯粹”和“融合”并不矛盾,艺术作品浓缩精炼的“纯粹”有时表现为好听、好看、有感、有悟……即便只是愉悦的体验也能促成文化观念和心灵上的交流与融合。
记者:除保持纯粹性以外,一门艺术的发展势必面临走出去、进行交流融合的课题。请谈谈在现实创作中,“纯粹”与“融合”二者之间的关系。
严西秀:曲艺是舞台艺术,活在舞台上,受众越多越好。李伯清在四川用四川话、成都话演出效果都非常好,在西南三省非常红。后来中央电视台请他去用“川普”表演,他回来后告诉我说“太难受”。这种不算成功的尝试只好作罢。现代生活中,语言更多地是作为交流的工具。审美过程中,曲艺作品应当力争使审美满足不仅仅依赖于语言这一工具来实现,曲艺音乐之美可以突破语言无法突破的限制。比如我们听苏州评弹,即使听不懂词,也觉得赏心悦目,就是这个道理。艺术有多种功能,观众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一种或多种而得到满足。“纯粹”和“融合”并不矛盾,艺术作品浓缩精炼的“纯粹”有时表现为好听、好看、有感、有悟……即便只是愉悦的体验也能促成文化观念和心灵上的交流与融合。
记者:很多人们耳熟能详的四川清音、四川扬琴作品都是文辞优美,曲调动人,曲、词珠联璧合的作品往往令人印象深刻。您在实践中对曲、词创作分别有什么样的体验和感悟?
严西秀:蜀地人杰地灵,文化积淀深厚。杜甫、李白、白居易、苏东坡等了不起的大家留下了足迹。优秀文化传承的文化浸染,孕育了这片土地上四川人的文化自信和自豪。欣赏优秀的清音、扬琴作品就好像读到了经典唐诗、宋词、元曲一样,令人心旷神怡。几代曲艺作家始终把这种文学的情怀,文学的浸染,文学的浇灌,忠实地予以继承和发展。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论曲艺唱词的诗化》,主张写唱词要像写诗一样,在炼词、炼意上反复推敲斟酌,下大功夫。我所指“诗化”既不是朦胧诗,也不是李商隐的艰深晦涩,而是继承传统的诗情和诗意。追求李白《静夜思》的境界——现代人面对李白的诗歌,即使隔着那么久远的岁月却并没有丝毫的隔膜。背诵一次,记忆一生。归根究底,对故乡的思念、对故土的依恋绝不仅仅属于古人。而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共有,人类共有。曲艺是大众艺术,因此我们的唱词更追求明白如话,读起来既有日常的温度,又饱含着情感的诗意。
饱含诗意、饱含真情、直抵人心的唱词,无疑会为音乐创作提供更具体的指向和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北方骡马会是骑士武装,成都的花会是美丽的姑娘。你看她踏着落梅,迎春花儿插头上。迎着春风摇翠柳,连天碧落来锦江。”(诗人戈壁舟创作的四川清音《赶花会》唱词)它拟人化地描述了一个清新靓丽的情景:成都花会像一位美丽的姑娘,她一路走一路歌,欣喜雀跃。这样春天般美好的情境为音乐创作打开了诗意的空间,随之出现的旋律自然也会非常之美。
四川以唱为主的曲种,过去是用相对固定的曲牌来表现大概相似的情节和情绪,我们叫“挂曲牌”:这段唱“银扭丝”,这几句唱“叠断桥”,那一段唱“垛子”,演员在演唱过程中依字行腔,虽然有一些微小的差异,但大体旋律是一样的。上世纪六十年代起,新一代音乐工作者大量加入曲艺创作队伍,并在向传统学习过程中得到了快速成长。新一代音乐人介入,使曲艺音乐的表现力大大提升。比如四川省曲艺研究院的扬琴《凤求凰》的伴奏由十八位先后从四川音乐学院民乐系毕业的乐员组成。在曲艺范畴内,这样的乐队阵容具备了强大的表现力,作曲家有了用武之地。《凤求凰》的音乐,不仅美化了场景描述,渲染了人物情绪,更对优美的唱腔起到烘云托月的作用……其艺术表现力、感染力,与“挂曲牌”不可同日而语。
记者:巴山蜀水,钟灵毓秀,您的作品当中常常流露出对家乡由衷的感恩赞美之情,请谈谈地域文化对曲艺艺术的滋养作用。
严西秀:四川为什么被誉为天府之国?它是一片得天独厚的肥田沃土。我们形容天府优越的自然条件:即使插一根扁担也能开花结果。这方水土滋养了曲艺,养育了曲艺人。
前不久一个29岁的小伙子来找我,他叫李春峰,成长于一个生活条件艰苦的单亲家庭。他是学电脑信息采集的中专生,由于毕业后很长时间没找到工作,只好当了保安。保安公司垮了,他去应征餐厅服务员,被对方以外貌条件不够帅拒绝了。就是这样一个生活中屡屡碰壁的青年,从8岁听李月秋演唱的《布谷鸟儿》开始痴迷爱上曲艺。他可以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却不能少了一件事——他用省吃俭用的钱去网上和地摊上淘宝,收集了几辈四川曲艺家的老唱片,并且一点一点地把陈旧破损的老唱片音响扒了下来,转制成mp3格式。目前他已经有近300段音频资料。那天,他向奶奶要了十元钱赶地铁来找我,就是为了把一个存有280多个音频资料的内存卡送给我。这真是一个奇人,感动之余我觉得他太可爱、太可敬了。他不是追某个演员的星,而是追整个四川曲艺的星。我在“成都曲艺”微信群上宣传了他,不少四川曲艺人正在帮助他。又比如,我们四川曲艺人,经常在宽窄巷子、锦江茶园、周末琴会、大慈寺社区、哈哈曲艺社以及更多的社区、学校、农村乡镇演出,演员都有一批铁杆粉丝。他们中有的是老奶奶、老大爷,有的是大叔、阿姨,也有不少帅哥美女。我们的演员一坐下来,马上就有粉丝送上精心准备的饭菜、小吃、水果;演员病了,就有观众送药送医;天冷、下雨观众少了,就有观众自愿多给些钱,让演员生活不至于太艰难……这些都是很重的情意。每每这样的时刻,我都真切地感到,是四川的父老乡亲养育了我们。观众省吃俭用花钱买票看曲艺,用心来看,用情来看。内行的观众还会告诉你,今天你哪一句、哪一个字没唱好,是不是感冒了?我这有药……要说动力,这些就是动力。它不仅在物质层面上养活了我们,更在精神层面上滋养着我们。
按理说,搞曲艺的人都聪明。如果抓住机遇,做点生意什么的也许就能发财,享受更优越的物质生活。但是,为什么我们对曲艺如此难以割舍?为什么一坚持就是几十年,一爱上就是一辈子?有时候我也在心里问自己。最初可能为了生存,以后慢慢地把健康啊、青春啊,岁月啊……把什么都奉献进去了,再说仅仅为了生存,恐怕就说不通了。这里面一定有爱,有责任,有使命,有了一份割不断的感情。
记者:对于曲艺创新您有哪些心得?
严西秀:实际上,四川曲艺在改革创新上的步子迈得比较大,原汁原味的东西我们也会,但是我们不满足于此,还要往前走。
刚才提到的小伙子收集的最早的唱片是1953年李月秋演唱的《忆娥郎》,后来我对比听了程永玲、田临平、任平和任平12岁的学生四代人演唱的版本,很显然,它们是不同的。你能从中看到时代的变化。因此,我认为创新不存在“要不要”的问题。时代在变化,一成不变既不应该,也不可能,甚至更难。艺术家是时代的骄子,艺术作品是时代的产物。时代在变化,我们必须和时代同步前进,让传统曲艺在时代里闪光,用汗水和智慧回报时代。
创新既是时代的要求,观众的要求,更是曲艺发展的内在要求。它一直都在或自觉或自发,或快或慢地进行着。我们是现代人,活在现代,从事着现代曲艺,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受众、衣食父母是现代人。假如不用现代的方式与他们交流,彼此如何沟通?曲艺作家崔凯曾说,曲艺现代化是一个不需要争论的命题。
继承和创新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继承为了更好地创新,创新才是更好的继承。创新是在继承基础上创新,旧中有新,新中有根。既能看见它在舞台上呈现出的崭新面貌,又能回望到它从历史长河涌来的波澜。继承与创新从不对立,我们千万别人为地把它们对立起来。
传统是一条源源不断、缓缓流淌的河,在这条河上随便取一个点,往前看就是传统,往后看就是创新。比如,我们以李月秋作为观察点——用今天的眼光看,她绝对是传统,但在当年她就是个创新者。曲艺史上所有的大家、名家都是成功的创新者。创新不是从无到有,而是从旧到新。创新这个词,本身就暗含了继承的意思。
记者:您认为艺术作品如何做好传播或承载中华美学精神的载体?
严西秀:这涉及到曲艺作品思想性问题,也涉及到曲艺人的担当和责任。形象比喻是,做开心果、牡丹花,还是仙人掌?我的看法是三者可以兼有。做开心果好不好?好,但那只达成了创作的第一层次。与在痛苦中浸润的文学不同,曲艺要有趣,要让观众在快乐中顿悟。目前有的作品有了快乐,少了顿悟。做牡丹花需不需要呢?需要。艺术本应具有审美功能。在我看来,做仙人掌显然比前两者难得多。做“仙人掌”是作家艺术家的社会责任。艺术家用作品表达自己对世界独立的观察,独家的发现,独特的表述,这才是最具有价值的。作家艺术家“同情弱者,悲悯苍生”的情怀,对强权与恶势力的抗拒是与生俱来的。唱歌真善美,抨击假恶丑,是艺术的天职。讽刺假恶丑,促进社会更加完美,这就是“仙人掌”。有担当的曲艺人要敢于发出独立声音,不仅仅会说yes,有时也要勇敢地说no。
我们追求完美,社会并不完美。我们呼唤完美,同时理所应当去发现和指出不完美。
记者:您认为衡量好的曲艺作品的标准是什么?
严西秀:五个字——好看、有意思。这是衡量好作品的“五字真经”。好作品第一要作用于视听;第二要作用于心灵;第三要作用于思考。能够快乐人,感动人,启迪人的就是好作品。快乐在这里是广义,好作品能够在文化上沁润人,让人变得崇高,变得善良,变得更多愁善感,同时也变得更坚强。唯如此人才更像一个人。让人具备更高尚的精神品位,是文学艺术的根本作用和任务。
好作品能够突破时间和空间限制,让后辈也能与我们心心相印,正如今天的我们与前辈艺术大家心心相印一样。
当我们的内心生出羡慕、憧憬、敬畏的美好时,民族文化自豪的情怀不正在延续吗?好的作品是时间打磨出的精品,照亮过去、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