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黄桂斌
《千禧夜》,我们说对联
——《千禧夜,我们说相声》的一个解读视角
文黄桂斌
从 1985年起,赖声川创办的“表演工作坊”推出了将传统相声与现代戏剧手法结合起来的“相声剧”系列①,融合中西,把在西方最为大众所接受的演出模式,与中国传统的表演艺术作了一个又一个彻底的融合,发扬了台湾几近消亡的相声艺术。
“相声剧”的出现,是赖声川对中国传统文化传承的集中体现,让我们开始思考传统文化形式的新发展与发展方向。《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作为“表演工作坊”的第六部“相声剧”,不仅把传统相声、当代相声、“相声剧”融合在同一部剧中,充分展现了赖声川对中国传统相声的继承和发展,而且还巧妙地融入了“对联”这一极具代表性的中国古典文学形式。本文尝试以“对联”为研究视角,对《千禧夜,我们说相声》进行解读。
《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上半场一开头就是“千年茶园”重新开张头天挂对联,与此对应,下半场的最后一段《结尾学》则是把报告写成一副“对联”。不仅内容上运用了对联,从形式上也是两两对应。
对联讲究对仗工整,平仄协调,本质属性是对偶性,其最基本的特征在于上下联两两对称,从字数、句式、内容到平仄、韵律等,全用对偶。《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正是借鉴了中国楹联中的对仗手法,在结构和语言上创造了一种整齐对称、参差互补的叙述技巧,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对偶美学”韵致。
对联,应既“对”又“联”。对,即内容、形式的对仗;联,即照映、贯通、呼应也。上下联应双矢一的,殊途同归。只顾形式之对,不管内容之联,难称对联,更非佳联。上下联之间、上下联各元素之间,非简单相加,而应互相依存、彼此制约、共同作用,形成一个和谐、完美之整体。《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中就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用清末外侮内患中的百姓之苦对应今日台湾政经凋零下的民众之忧;以没落贵族贝勒爷可笑的“审美情趣”对应台湾政客拙劣的“政治秀”;以百年前在危机中展望未来对应千年交替时重新审视“开始”与“结束”等等。从美学角度来看,这些巧妙设置使得相声剧形成了整齐、均衡、对称的形式美,就像对联由于句法、词性和声律的两两对应,自然能产生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和内聚力,经过前后映衬,互相补充,形成一个和谐的内蕴丰富的整体。《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中这些繁复巧妙的对比,使得看似独立、实则相关的八个相声段子血脉相通、浑然天成。
接下来,笔者将从“对联”的角度切入,结合对联的具体要求和修辞特点,从“反对”“互文”“回文”和“横批”四个方面对《千禧夜,我们说相声》进行分析。
在对联艺术中,向来就有“正对为劣,反对为优”之说,因为“正对”内容多为并列关系,上下联内容相似、相近或相关,把握不准,则易出现“合掌”之弊。“反对”则多从事物的不同方面加以描画,在内容构成上有转折(变换)关系、目的关系,上下联体现一个事物的正反两面性,如“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上下联内容互相映衬,形成对照,犹如二珠合璧,相得益彰,使楹联具有强烈艺术效果,给人以深刻印象。这方面,且举《千禧夜》上下半场中关于“民主”的内容为例:
上半场,懦弱怕事的乐翻天担心性格刚烈的皮不笑忍不住对时局发牢骚,甚至想搞革命:
【乐翻天拿起皮不笑正在写的东西。
乐翻天:这是什么,你在写什么“最后一年,最后一天……”你在写什么,你疯了!搞革命?搞乱党?
皮不笑:这不是搞乱党。
乐翻天:那这是什么……?
皮不笑:我新写的一个段子,待会我们上台可以试试。
乐翻天:皮不笑,我拜托你,咱们半年多没开张,饿都快饿死了,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唱戏、说相声了,咱们只要把老段子拿出来讲让大家开心就得了,搞什么新段子,你不要搞到最后咱们都砍头了!
这段对话反映出当时清朝末年对百姓的压制,尤其是对变法/革命人士的血腥镇压,毫无民主可言。到了下半场,两人来到了百年后千禧岁末的台北,在张挂“槟榔灯”、不伦不类的千年茶园戏台上,两人发表了一通关于“民主”的看法:
劳正当:这是一个无话不说的民主时代。
沈京炳:民主?
劳正当:诶,你喜欢谁,大声说出来,你不喜欢谁,一脚踹下去。你是天才,我也不见得要甩你,我是奴才,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沈京炳:这是个专家充斥的时代。
劳正当:耶……
沈京炳:到处是专家。
劳正当:喔……
表面上看,时隔一个世纪,人们从封建专制的时代进入到一个“无话不说”的民主时代,享有充分的言论自由,正如劳正当所说的,“你喜欢谁,大声说出来,你不喜欢谁,一脚踹下去。
对联,应既「对」又「联」。对,即内容、形式的对仗;联,即照映、贯通、呼应也。
你是天才,我也不见得要甩你,我是奴才,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这跟一百年前害怕说错话被砍头的环境完全不同,两者形成鲜明对比。然而,紧接着沈京炳又说到“这是一个专家充斥的时代”,各说各话,一片混乱。观众不免想到,当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革命烈士用生命换来的民主来到人们面前时,不料“民主”却陷入了一种无政府主义状态。从失语、无语到胡言乱语,当年的万马齐喑跟今日的众声喧哗又一次形成了对比。
在这里,赖声川巧妙地讽刺了当下所谓的“民主”:处身在于我们这个“多元价值观”的时代,表面上凡事客观,凡事民主,但最终却导致凡事没有立场。没有立场,等于没有可立足之点,那么,我们要拿什么作为茫茫时空中我们自身的坐标?于是乎,许多人都染上了“无力感”症。
在对联艺术中,“反对”的对仗形式本质特点是:既对立又统一。“对立”指的是上联和下联分开来对比时,在主体内容上存在明确的相反事物(包含情感态度的对立、行为举止的相悖、人物形象的对立、结局效果的相反等情况),让这些相反而又同时并存的事物产生强烈的对比、矛盾和冲突而达到彼此映衬、相辅相成的艺术效果,而“统一”主要指的就是上下联存在共同的联接点,“反对”对联表达的对象或被表达的对象是统一的,这一点在《老佛爷与小艳红》一段中有着明显体现②。
“对立”方面,剧中对口的双方也处处体现着对比与互补:“皮不笑”和“贝勒爷”其形象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个破衣烂衫一个衣饰华丽,其身份地位悬殊,一个是衣食不保,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下三滥”,一个是位高权重,位于社会最上层的皇亲国戚。而他们描述的内容,不再像传统对口相声一样,一逗一捧共同叙述一件事情,而是转为各自沿着平行的结构,描述同一大背景下的两个故事,一个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琐事,一个则是攸关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两个故事表面对立,但又仿佛是一个整体中互补的两面,共同勾勒出清末八国联军侵华时的国民生活图景,到这里又实现了“统一”,可谓浑然天成。
互文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上文里含有下文将要出现的词,下文里含有上文已经出现的词。赖声川的剧作中亦蕴含了“互文”的技巧,即被“拼贴”在一起的几个故事之间有着相互指涉的桥段,从而产生相互阐释的效果。《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中的上下半场分别处于清末战乱后的茶馆和现代台湾繁杂的舞台这两个各异的时空之中,赖声川巧妙地运用了适时而至的雷击,让上半场的“皮不笑”与下半场的“沈京炳”③在刹那惊变中看清了千年茶园的百年变迁,产生了穿越时空的感悟:
上半场中,“皮不笑”从雷击的恍惚中苏醒:
【遥远的音乐起。皮不笑望着虚空。许久。
皮不笑:(遥远的)在人类的历史当中,过程都不重要,只有结尾最重要……
乐翻天:他在说什么啊?
乐翻天:皮不笑,你怎么了?……又怎么啦……
【停顿。皮又回过神来。
皮不笑:绝了!
乐翻天:什么?
皮不笑:唉啊,准备演出吧!
乐翻天:(大惊)演?
皮不笑:你们两个干什么大眼瞪小眼的?准备上台了。
乐翻天:你这身子骨行吗?
皮不笑:好的很啊,通体舒畅,两位今天晚上要好好的演,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不管有没有明天,今天晚上要好好演啊!来准备啦。
乐翻天:什么啊,他说?
【乐翻天和后台老人互看。
【乐翻天和皮不笑从左上舞台门出。
【灯暗。
下半场中,“沈京炳”被电击后缓缓醒来:
【遥远的音乐起。沈京炳望着虚空。许久。
沈京炳:大清国就是给这些鹦鹉搞的愁云惨淡,凄风苦雨……
劳正当:什么?
沈京炳:绝了!
劳正当:啊?
沈京炳:唉啊,准备演出吧。
劳正当:(大惊)演?
沈京炳:准备上台了。
劳正当:你这身体行吗?
沈京炳:好的很啊,通体舒畅,今天晚上要
常言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点在赖声川这部剧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好好的演,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不管有没有明天,今天晚上要好好演啊,来准备啦。
劳正当:什么啊……?
不仅仅两个片段的对白几乎相同,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上半场中,“皮不笑”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是“在人类的历史当中,过程都不重要,只有结尾最重要”,正是下半场“沈京炳”在段子《结尾学》中的台词;而下半场中“沈京炳”电击后的第一句话“大清国就是给这些鹦鹉搞的愁云惨淡,凄风苦雨”,正是“皮不笑”在上半场的段子《封馆》中的台词。这两句穿越时空的对白,将不同时空下的两个情景结合起来,互相映照、相互阐释:一百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人事升沉,但人类社会的一些基本状况却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人们依然遭受着同样的境遇,追求着同样的东西,令人唏嘘。
以上我们主要结合对联的形式和修辞探讨了《千禧年》的叙事技巧和意涵,下面让我们回到对联的内容本身上来。千年茶园的对联内容为:
百世即须臾只是一场春梦,
万端观结局不怪千古人情。
我们知道,演到最后《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中那一个横跨百年的故事原来只不过是“皮不笑”的梦一场。赖声川让这样一个“百年寓言”终归一梦,可谓匠心独运,意味深长,巧妙地对应了对联的内容。实际上,这样一种“戏中戏”/“梦中梦”的模式,类似于对联的“回文”修辞。所谓“回文”,指字序回环往复,同一句话,可以顺读,也可以倒读。如“喜报人间人报喜,春临世上世临春”。这类对联是运用汉字单音节可单独使用亦可自由组词的特点来完成的。
在《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中,“回文”可以体现为整部话剧的“戏中戏”模式,对应于对联或诗歌创作中,此类当属“环复回文”,指先连读至尾,再从尾字开始环读至开头。“回文”的创作难度很高,但运用得当,它的艺术魅力是一般诗体所无法比拟的。
整部剧的基本结构根据时空的不同,大致分为上下两个半场。上半场讲述了“千年茶园”在历经八国联军洗劫后重新开张,不料“贝勒爷”前来搅局,于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相声艺人“皮不笑”“乐翻天”,分别与生活在社会上层的“贝勒爷”讲述了一顺一逆两个段子《听花》《老佛爷与小艳红》,最后触怒“贝勒爷”,“千年茶园”被封馆;而在下半场中,“千年茶园”被连根拔起搬到了台北的舞台上。当面对前来闹场的“鸡毛党”竞选代表“曾立伟”时,“沈京炳”和“劳正当”仍然手足无措,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最后“千年茶园”被拆去装饰竞选的花车。
但是,这两个故事又被一个巧妙设置的“雷击”而装进一个梦里。在第一幕的《序曲》中,“皮不笑”因屋里漏雨而上屋顶抢修,却不小心被雷击中,醒来后说自己看到“好多好多景象”,看见“我们两个在台上说相声,还是这个台,可是摆设不一样了,五颜六色,好奇怪,咱们后脑勺没有留辫子”,这里是指“皮不笑”在被雷击中的一刹那看见了此后整个百年的沧桑巨变;而在最后一场戏《开始》中,舞台上的“景恢复到1900年12月31日的后台,时间恢复到皮不笑被雷劈之后醒来”。仿佛整场演出,所有的事情都只是“皮不笑”被雷击中之后的一个梦境,一切还没有开始。在这里,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从段子内部(“结尾学”与开始),到整部剧都构成一个回环,该剧“始”与“终”圆融相接,天衣无缝,正是对联的哲学渊源与思维本质,全剧的谋篇布局最终还是回到对联上来了。时,省思人生、回顾历史、直面当下,令人五味杂陈。在笔者看来,《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在更深的层面上,为我们描绘了大海一般恒久不变的人生。
横批,是指挂贴于上下两联上方,处于中间位置的横幅,也称为横披、横额,它对整副对联的主题内容起补充、概括、总结的作用,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它与对联浑然一体,使对联的表述更加明确,意境更加深远。综观全剧,赖声川其实是在《千禧夜》中写了一副针对现实人生的劝喻讽刺联;如果要给这副对联一个横批的话,笔者认为应该是——“人生如戏”。
常言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点在赖声川这部剧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事实上,《千禧夜》不啻为过去与当下进行的一场“古今相声”,赖声川借《千禧夜》以“舞台”为“论坛”,让“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且谈笑之余,更多的是对人生与时代的省思。虽说相声是逗人乐的,不过《千禧夜》却让我们在笑的同
注释:
①赖声川“相声剧”系列:《那一夜,我们说相声》(1985)、《这一夜,谁来说相声?》(1989)、《台湾怪谭》《这一夜,Women 说相声》(2005)。
②何明燕在《七宝楼台的光华》中指出,在相声表演所最倚重的语言上,“表演工作坊”的“相声剧”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相声语言技术---“双声部对口叙述”,通过语言层面的操作开拓了相声剧的时空形式……在《千禧夜,我们说相声》的第三个段子《老佛爷与小艳红》中,赖声川尝试以对仗的技巧,组织了一段结构平行但意义相对的台词,叙述彼此对照的两个故事,作者以此段为例详尽地分析了这种语言技术,具有参考价值。详见何明燕:《七宝楼台的光华》,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4月,第63-70页。
③这两个角色由同一位演员金士杰出演。
参考文献:
[1]赖声川:《世纪之音》,台北:群声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
[2]何明燕:《七宝楼台的光华》,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4月;
[3]白泰泽:《由〈千禧夜,我们说相声〉看赖声川所领导的集体即兴创作》,国立台湾大学戏剧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02年;
[4]王金凤:《对联艺术的继承与发展》,内蒙古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6月;
[5]《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内地版说明书。
(作者:人民武警报社编辑)
(责任编辑/朱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