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一瓶春数枝

2016-07-01 15:15柯平
文学港 2016年6期
关键词:屋子老婆村民

柯平

村庄东边一间长条形的屋子,朝西,灰不溜秋,挤在一大丛屋子里,很不显眼。门口一株大楝树几乎要把这间狭窄的屋子藏掖了进去。一间普通得没有任何特殊印记的屋子,泥墙泥瓦,斑斑驳驳。这是鸡盲眼福如与他麻子老婆的住处,他们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儿子。要在平时,谁也不会去多瞅它一眼。不同以往的是,今天晚饭过后里面挤挤挨挨的都是人——这个村庄的村民,黑压压一片,如同密密集集伸长了脖子的一群老鸭,亢奋地等待着食物从空中洒下来。屋子里人太多,灯光下的空气变得浑浊起来,氤氲之气中混杂着点点细微颗粒。橘红色的灯光围罩着村民的脸,表情各异。有的张着嘴——好奇,有的乜着眼——不屑,有的努嘴嘴——愤恨,有的蹙着眉——怜惜,有的……那些没能把脚插进屋子门槛里的人,只好在门口踮起脚,像鹅一样伸直了脖颈往里瞧,不知道里面上演着一场如何丰富动人的剧目。

那时候,我才12岁,读小学。因为这屋子离我家不远,我也好奇地跟着大伯去门口打探。听人说今晚是鸡盲眼福如与他麻子老婆谈离婚,让村里德高望重的村民福旺主持商谈。30年多前的村子里,离婚是很稀罕的名词儿,村民都没听说过。鸡盲眼福如与老婆闹离婚这是第一对,怪不得像参加婚礼或道场那么聚人。

这户人家我还比较熟悉,因为男主人的爹娘房屋与我家毗邻。老爹娘生下兄弟仨,没有女儿,在村里算是境况不太好的。老大是表兄妹结婚,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儿子说话做事总比别人慢一拍,村里人说“傻头”,另一个儿子专做偷鸡摸狗的事,令村庄人不齿。老三跟他父母就住我家百米远,老三的媳妇贤惠善良又勤奋,两夫妻感情很好。那时候村里人大多编麦秆辫卖,用来做草帽的,老三媳妇经常和村里的妇女、孩子(包括我在内的农村女孩子)一起编辫子,手脚很麻利,一个半天她屁股下面就是一大堆麦秆辫。一角二分一束,这一堆有好几束哩。可就在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那女的生病死了,留下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儿。村里人都在传:这户人家的祖屋建在过去人家的老坟地基上,所以风脉不好、后代不顺、家业飘零。

听到这消息,小小年纪的我一直担心:他家就离我家五十米远,可以说是隔壁头,他家祖屋建在坟基地上,那我家有没有碰到老坟基地呢?从那以后,我晚上就害怕出门,尤其是害怕走后门经过他家门口,一想到“坟地”两个字,阴森森的,我就簌簌发抖,实在要走这条路,就快速奔回家。有一年大概是我上五年级,晚上去接在村里齐喊口号的三年级的弟弟回家,解散的地方就在他家后门不远处,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边,我牵着弟弟的手往家赶,本想就近经过他家后门回家,结果愕然发现一个一动不动的巨大黑影“人”矗立在我俩的面前,叉着上肢很高大,到底是人是鬼啊,我怕得不行,对弟弟喊:“快朝那边走!”朝另一方向奔回家,一路上大气不敢喘一回。从此以后我晚上就再没走过这条路,直至我离开这个村庄。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个很老实本分的男人,名叫福如,相貌长得不怎么样,甚至说有点丑,原因是眼睛太细小,整天眯着眼。村里人都知道他是“鸡盲眼”,就是现在所说的夜盲症吧,到了夜间或光线昏暗的环境下,就看不清东西了,眼睛眯成非常细小的一条缝,几乎成了两条线段,不过这两条线段之间加了一个竖线,那就是鼻子,成了一个大大的立体“+”号。可他的老婆在我们村子里算得上美人一个,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顾盼有神的眼睛,衣服穿得很得体,还烫着卷发呢。在三十年前的农村里,能够烫卷发的,这么赶时髦的人,也只有他老婆一个,全村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当时在我们孩童的心里,这个女人那可是相当的时尚啊。唯一的遗憾是她那白皙的脸上散落着些许的雀斑,就像几粒糙米不小心喷出来,洒落在洁白的餐桌布上,让人觉得美中不足。

因为住得离我家不远,所以关于这个女人和他老公的事情时常钻到我的耳朵里。我从大人的口里得知:这个时髦女人有了外面的相好,坚决不要自己的鸡盲眼老公了。

于是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

“这个女人真不要脸,这么老实本分的男人不要,却要在外面勾搭一个。”

“这女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么好的老公,对她百依百顺哪。”

“可是你们看到了吗,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如果这个女人真跟了别的男人,有她后悔一辈子的。”

“哎,好端端的一户家庭就这样被拆散,苦了幼小的儿子啊。”

“他们家怎么这么倒霉呢,坏事全落在他们家了。”

于是我又联想到了“坟地”的事儿,莫非真的应验了?老大近亲结婚的两儿子没用,老三死了老婆留下可怜的幼女,如今老二的媳妇又要跑掉,三个儿子两个光棍,加上幼小的孙子孙女,将来日子怎么过啊,这不是要了爷爷奶奶的老命了吗?

于是淳朴的村民竭力想要留住这个女人,那也是撑门面啊。再说了,在八十年代初的农村里,谁听说过媳妇要跑掉的稀奇事儿?

可是听说这个女人铁了心要跟她那老实丈夫离婚。

离婚,在三十年前的农村,那真是件稀奇事儿。至少在我住的村子里,是头一回呢,因为村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离婚这件事情,更从来没有发生过老婆要遗弃老公的事儿。农村里,老公打老婆那倒是常有的事儿,谁也不会觉得稀奇,顶多邻居来劝一下和就过去了;老公嫌弃老婆,也是常有的事儿。但都是打打闹闹、吵吵嚷嚷而已,过一段日子就风平浪静,人们也就忘记了谁家老公老婆吵架、谁家老公打老婆的事情了。毕竟日子还是要一天天实打实地过下去的,农村人在乎的是过日子。

而这户人家的事情颠了个儿,成了全村的爆炸新闻,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一直谈论的话题。

人们又纷纷猜测:那个女人的相好到底是干啥的?长得很英俊,比自己的老公好看十倍?很会赚钱,比自己的老公强百倍?是城里人,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

可没有一个人确切地知晓这个女人的相好到底是干什么的,到底有没有比那老实丈夫强多少。因为女人的娘家离这里比较远,听说是在邻县的,要不喜欢打探的村民早就打听到并在村子里传开了。

好奇的人们也总是打听:女主人这段时间出去了么?出走了多长时间呢?男人有没有去找回来呢?有的人还怂恿那男人,找回女人后狠狠打她一顿,让她以后不要再跑了。

可令全村人失望的是,他们家里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从来没有大声的吵嚷声,更不用说老公打老婆的事情了。于是村民们说,鸡盲眼福如实在太窝囊了,窝囊到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了,尽给自己戴绿帽子,还是不是个男人。有的人带着一鼻子的酸溜说,这个鸡盲眼的男人,就是那个新欢到他家里来,也未必能看清那人的脸长什么样!

村里又都在传,那个男人跟福如老婆阿菲搭了好几年了。男人做生意的,阿菲一直跟男人帮忙干活,阿菲一家的生活一直由着男人帮衬着呢。这次阿菲是铁了心来跟鸡盲眼福如离婚的,她好长时间不在村子里与福如同住了。

可我心里有点不舍。我不仅喜欢鸡盲眼福如老婆的身段和打扮,我也喜欢他老婆的名字“阿菲”,连名字都那么时尚。我暗自希望阿菲不要跟鸡盲眼福如离婚,要不我以后就见不到心目中时尚、靓丽的雀斑美人了。

今夜,这间本来貌不起眼的屋子成了村里的集市,闹哄哄。有好像有一百个舞台搬进他家,全村老少几乎都转移到鸡盲眼福如家来了。三十年前的农村里没有电视电影,没有跳舞场,没有网络,没啥劲爆新闻,这不,逮着了一个,谁不兴奋呢。

橘黄色的昏暗灯光笼罩着这屋子,也罩着攒动不安的人们。人影在屋子四周的墙壁上下左右攒动,显得兴奋而不耐烦。挤不进屋子的人们在外面交头接耳、絮絮叨叨。

男女主人公已被众人团团围住,根本看不到脸面,就像如今众粉丝围住明星那样热闹。里面开始说事儿了。

“阿菲,还是跟福如好好过日子吧,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阿菲,你也要看在儿子的分上,不能跟福如离婚啊。”

“阿菲,你这一走,以后还有脸回到这个村里来见儿子么?你得好好想想啊。”

众人都在劝阿菲回头。

这就是三十年前的农村谈离婚,一点小事都会成为饭桌上的谈资一传十、十传百,更何况是离婚这等大事呢。要是换做现今,谁去关心别人家的事。门一关就是两个不相知晓的世界,没有人会刻意打听,也不会有人愿意主动告诉不太相熟的邻里,有的两夫妻离婚多年了邻里都还不知道呢。

而我,小小年纪私下里倒是同情阿菲。论相貌,鸡盲眼福如确实跟阿菲很不般配,一个时尚俏丽一个眼眯佝腰。论干活,阿菲在我印象里比较能干,而她老公因为眼睛的问题干不了好多活,每天就是地头里摸索摸索。我从未看见过阿菲跟老公一道外出。如果阿菲不喜欢自己的老公,众人硬要牵扯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我奇怪我那小小的年纪,居然也有像成年女人一样的思维。

没有听到那个女人的说话声。

这时候,众人又开始劝说福如,她的男人。

“今晚,你说什么也要把你老婆留住,今晚谈不成,明天你这老婆就不再是你的啦。”

“你跟老婆说说好话吧,把她留住,不然,你就成光棍了呢,儿子也成了没娘的儿子了。”

“福如,我说你呀,也太老实了,真是老实被人欺啊。”

“福如,你就好话哄哄老婆呗,让她死了那份心。”

十多分钟的沉默。

老实本分的福如终于说话了。可是他说出来的话令大家十分诧异,就像喉咙里猛地被倒进一壶又酸又涩的咸菜汁儿:“还是随阿菲吧,她想走就走,咱明天就去镇上办离婚。”

屋子里鸦雀无声,连一丁点儿的咳嗽声都没有。

过了好长一会儿,是阿菲的声音:“大伯大叔大婶,兄弟姊妹们,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觉得我跟福如真的不合适,大家不用挽留我了。福如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他。我走了后,请各位叔伯关心关心福如,再给他物色一户对象,娶个老婆。”顿了顿,她把脸转向福如:“对不起了,福如,说定了,明天一早就去镇上离婚。”

大家看到劝说没有一丁点儿奏效,赶紧闭上了嘴巴无奈地摇头。

“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家歇息去吧。”年长的村民福旺说了一句,人们开始挪动脚步失望地离开这间小屋,嘴里不时地嘟哝着,大意是今晚白忙活了。

那个晚上阿菲也走了。据说她除了带去自己随身穿戴的衣物,什么也没有带走。而村民们认为,是阿菲遗弃鸡盲眼老公的,光人走还便宜她了呢。

夜深了,那间泥墙瓦屋重新回归了原先的安静。此后好多年,我就没有再见过这个叫阿菲的长着雀斑的时尚女人。

人们偶尔也会带来一些碎片消息,说她嫁到城里去了,享受着优厚的生活。有的说她仍然住在娘家,自己挣钱呢。

多年后的一天黄昏,小小的村庄又一次沸腾了,村里竞相传递着一个消息:阿菲来看自己的亲生儿子了!而且是千真万确,因为一位村民真的亲眼看见了,打了个照面,还招呼了呢!

于是人们又三三两两地到福如家去张望,看看那女人给亲生儿子带来了什么礼物。从礼物的多少好坏可以判断这个女人离婚后过得滋润不滋润。有好奇的人们也想探个究竟,是不是阿菲这个女人被现任丈夫抛弃了,重新想回到福如那里。他们想看看她跟福如有没有亲热的举动呢。

可是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一点动静,橘黄色的灯光依然透着一丝不可捉摸。人们在这屋子门外徘徊了好久,也没有捕捉到一丝信息,于是又失望地离去。第二天再找到那个与阿菲碰面的村民,让他描述一番阿菲现在的穿着打扮和神情相貌,似乎很想从支离的片段中判断离婚后的阿菲过得好不好,究竟有没有后悔。我猜想过于淳朴的村民倒是希望阿菲婚后过得不如意,那么她还可以再回到福如身边来,因为福如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真不易呢。其实也真的,谁会看上一个老实木讷,没有多大能耐,眼睛又看不清东西的庄稼汉呢?

这之后的几年里,人们又断断续续碰到过阿菲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又过了十多年,那时候电视也有了,电影也不新鲜了,层出不穷的事情多起来了,村里的人渐渐地接受外界一些东西,思维不再古板,人们不再为离婚这点事儿稀奇、打探。所以阿菲来看儿子的几次没有再闹出啥“菲闻”。

这样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听村里的人说,阿菲在镇里最大的菜市场里卖鱼、虾、蟹等海鲜,因为他们遇见过几次。后来证实村民们说的是真的。

有一年年底,因为家里待客要置办两张酒席,我跟着父亲去镇上最大的菜市场里买菜,果真在海鲜摊位前碰到了阿菲。阿菲见到我父亲非常热情、大方,父亲跟她聊了几句。她说做海鲜生意是蛮辛苦,但钱好挣,只要人勤快,吃穿是不用愁的,现在生活是蛮好的,大概就这么几句。在称分量的时候,她显然称得特别大方,不仅给便宜了一些钱,还往我父亲的袋子里装了一些虾和两只蟹,说乡里乡亲的,就像自家人一样,拿点去算不了什么。

我近距离打量了她一番,十年不见,她确实苍老了许多,估计这卖海鲜要起早贪黑的缘故吧,很辛苦的。她变得壮实了,双手因为长期浸泡在水中,显得有点肿胀。她的皮肤没有以往那么白皙了,头发黄黄的,烫着的头发由于没有打理有些凌乱。她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了,每天为生计奔波。她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时尚美女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心目中对她的保存的原有形象。

后来我出嫁了,她的消息就知道得更加少了。村子里拆迁的拆迁,造新房的造新房,我们家搬到新造的地方去了,离他家就远了。

但是有一年回到娘家,发现人们又在谈论起阿菲这个女人,我感到很纳闷。怎么这个老新闻又变了种口味重新滋润人们的嘴巴唾液么?

确实如此。不过,这回人们都叨念着阿菲的好。

原来,阿菲的前夫福如离婚后没有再婚。像他这样穷苦的人家一般人也不愿嫁进来,所以一直打着光棍。年前福如因为生病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阿菲不仅帮助他住院,付了手术费,出院后还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亲自照料。儿子去年考到了外地一所大专院校,这个钱都是由阿菲两夫妻拿出的。

村民们说,阿菲这个女人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能回过头来帮助前夫。

但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阿菲后来的老公。听人说,他和阿菲一起做水产生意,小日子过得挺红火,对阿菲不错,不然阿菲接济前夫、帮助儿子他怎么会愿意呢。

我不禁慨然,这人世间,分分合合,悲苦忧喜,上演着多少令人捉摸不透的事情呢,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历经此事的人内心最明了。

多年以后,村东头那间不起眼的屋子,鸡盲眼福如和麻子老婆曾经住过的屋子因为村庄改造或拆迁早已无影无踪

猜你喜欢
屋子老婆村民
走进苏村,共赏苏村民歌
盏盏路灯照亮村民“幸福路”
出走的屋子不孤单
楼上的和楼下的
非暴力
地球村民们的笑容
你知道老婆饼的来历吗
山节藻棁
静与净
谁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