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汗
出事了出事了,邹部长私奔了!
早晨刚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小刘就来探头探脑,在确定办公室内除了我,没其他人时,他就迫不及待闯进来这么说。
我警觉地审视着小刘的眼神,没让自己轻易流露出对此事表态性的神情。
小刘结结巴巴说,真的真的,是他老婆一早来部里说的,她才刚走。小刘到底年轻,遇事还藏不住,显得这样异常兴奋,真不该。
就这时,部办公室主任过来叫我,说市委常委、宣传部凌部长叫我。我就拿上笔记本去凌部长办公室。进门就看到凌部长坐在办公室外间小会客室的沙发里,用手指不断敲弹着茶几上白瓷茶杯盖,低头沉思。照例每天早晨一上班,常委部长办公室外间,该是像专家门诊一样挤着好几位副部长和各处室负责人,在等候能轮到进里间请示汇报的。可今天这情景,再加上常委部长弹杯盖的小动作,我知道,真的是出事了。
常委部长到底是位有阅历的老领导,他不慌不忙微笑着对我说,听说了吧?
我佯作漠然地看着他,问:听说什么?今天我要把下半年的工作打算写出来,凌部长有什么具体指示吗?我知道这一招,应是能成功逃脱了他的试探的。
凌部长审视着我,片刻后就又转换成温和的目光。你最后见到邹一中是什么时候?
我考虑了一下,说,应该是昨天中午在食堂,排队买菜,我还问他对下半年的外宣工作有什么设想,下午能否抽空说说他的意见。
哦。凌部长倾过上身,问,他怎么说?
我回答,他没明确答复我,只是说了句再说吧。过后到目前,还没见到过他。
茶几上,设置成振动模式的手机有动静,他直起身,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你说说看,邹一中这两天有什么反常的情况?
这是一个较难回答的问题,我既不想出卖邹一中,又不想陷入其中。我作思索状说,要说反常,也没明显特别之处。外宣工作压力大,人像陀螺一样地高速运转。反常,在我们眼中也早已习以为常了。
唔。常委部长看了我一眼,突然转向另个话题。哎,对了,我正要问你,最近市委卢书记接受境外媒体和中央媒体采访的几次活动,怎么都没见你到场?
我说,我是服从邹部长调配,他去现场,我坐镇后方。他是部长,我是下属,当然听从他的安排。
哦,是这样的。常委部长下巴微微点了一下。市委书记出场,分管部长亲自去,也对的。唔,一中会这样的,我了解他。常委部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向声音洪亮的他,压低了声调,声音在他的喉头轻轻滚动。我知道你们的,你们虽一个是领导一个是下属,但外宣工作那一块是你在发挥着重要作用。有你在,我对外宣工作一直很放心的。
凌部长从军队转业到地方,是一位强势领导。工作要求高,领导艺术高,总能让每个人觉得自己是深得这位领导赏识的。他说这类奖褒话,特别是仅两人相处时,总把声音收敛到喉咙低低发出。这样,比起高声说,更能让部下感到亲切和感动。当时他这种语音的调控艺术,确实在我身上起到了作用,简单说,我激动了。他扬起头,向沙发后背靠去,手轻轻拍打着沙发扶手。这样哦,邹一中失踪一事,暂不声张。你好好回想一下,近日与他的相处中,有什么线索梳理梳理,再作汇报。好吧?
回到自己办公室,我沏了一杯茶,开启电脑,电脑屏保图片的蔚蓝色大海翻卷着滔天巨浪。我想,邹一中这家伙会消失在茫茫人海的哪片浪花中呢?
邹一中是分管外宣办的副部长,我是外宣办主任。外宣办是市委系列设置,是市委、政府与境内外媒体打交道的主要机构,所以外宣办对外还有一块牌子是市政府新闻办公室,邹一中兼任新闻办主任,我是副主任。前任分管副部长调任宣传部管辖内的文化事业单位当一把手时,这个职位曾一度出现空缺,部内外好多人猜测定是我接替了。有人好心提醒我,即使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稳笃笃的事,也应在领导面前有所动作。否则,领导会觉得你大佬佬的,仿佛提拔你是季节到了自然成熟,既没体现你对这职位的迫切向往,也没为你以后的感恩作出必要铺垫。说是生命在于运动,提拔在于活动。我只笑笑说,我才疏学浅,听天由命吧。从部内干部现有资源看,凭我的资历、能力,接任这一职位照例是顺理成章的。但在分管副部长空缺两月余后的某天,常委部长打内线电话对我说,你来一下。我以为又要布置新任务。这样的召见太多了,往往是又一阵新的忙碌的开始。当我带着笔记本走进常委部长办公室时,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邹一中。
一看,他就是一位老实、谦和的人。见我进去,他立即就从沙发里起身,向我微微躬身致意。他脸上挂着僵僵的笑容,是那种缺乏自信和活络劲的人的笑容。常委部长给我们双方作了介绍,着重突出了我的亮点,可归纳为经验丰富,办事踏实,不计得失(我知道这个“不计得失”是有特定指向的),然后对我说,外宣工作非常重要,任务艰巨,你太辛苦了,邹部长以后就分管外宣工作,你要配合、协助好。
邹一中欠了一下身,说,我是宣传战线的新兵,以后还得请李主任多指导。他后背远离着沙发的靠背,只坐沙发的沿边,整个肢体语言传递着绝对谦逊的信息。
我召集外宣办全体会议,让邹部长亮亮相,讲讲话。没想到,他开场白就说了好多恭维我的话。作为一个老机关懂得,恭维触发的,往往是戒备。他这种不该有的反常,让我反思,是否最初的接触我就给了他过于威严、难以合作的外在信息?如果这样,那是我不慎,我应立即调整在他面前的言谈举止甚至神态。他用乡下土话努力说着普通话,简单讲了他的经历。他从学校毕业后回乡当了一名会计,然后乡长助理、乡长、乡党委书记、区委常委,一步步走来。
他怯生生的,像个站在课堂上的中学生一样,后背本应束在皮带里的衬衫下摆滑出裤腰,隆起在后腰间。不说谎话,我是一个到城里工作的乡下人。城里人是一直看不起乡下人的。今天我来报到,路过机关大院旁边的苏家弄,我还想起十几岁时,初冬辰光,我挑着一担白菜,到城里来卖菜。城里的联防队不让我俚乡下人卖菜,我刚寻好地方放下菜担,还没开张卖呢,那边就喊来了来了,快跑哇。我挑起担来就跑。那时我年轻嗄,身强力壮的,谁跑得过我嗄!几下子就把追我的联防队甩掉了。我就跑进了这条苏家弄,心想总算可喘口气了。哪晓得还是给联防队找到了。拉来扯去,还把我的罩衫扯破了,那件罩衫还是我仅有的像样衣裳,到城里来总要穿得像样一点嗄。扯破了我的罩衫,还硬逼着我以低于市场价贱卖了。两筐白菜像不要钱白送给别人的。真正不说谎话的,城里人看不起我俚乡下人的。现在说说,离开了乡下人,城里吃啥咯?现在的乡下人不要发煞哇!真正不说谎话的,现在乡下人的日子比城里人适意。
他普通话确实蹩脚,有几个读音错得十万八千里了,引得文件柜侧面有两个女声一直压低声音在吃吃笑。我一看,是两位考公务员刚进入机关的女研究生,低着头按着嘴在窃笑。这细微的笑声,很快就传染开来,几处有了轻微的骚动。
我站起,用笔轻敲桌面。全场又寂静。后来在总结发言时,我说,邹部长今天讲得很好。外宣工作应该讲什么话语,以什么姿态出现?其实邹部长给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他给我们启发:外宣工作就应该是平易近人,低姿态的,给人以亲和力的……
嘴上虽为他圆场,但我真不明白,他在部下面前的第一次亮相,竟是这样的。琐碎得漫无边际、前言不搭后语缺乏逻辑,亮了不该亮的家底,使他在部下心目中的形象至少是平庸、委琐的。这样的干部,怎么会派到外宣工作——这个特别需要对外展示形象的重要岗位上呢?
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他为人尚可,初次见面时所见的谦和确实不是伪装的,他从里到外就这么一个人。苏南乡村经济发达,城镇化程度高,乡镇一块是制度监管薄弱处,加上农村干部传统工作作风的沿袭,有些乡镇干部在自己一方土地上专横惯了,所以大都有土皇帝般的蛮横、专断。而邹一中并非如此,倒是难能可贵的。
对我,他不仅谦逊、信任,而且依赖。重大节点上召开新闻招待会、平日里接待媒体,都会有些应酬,每逢喝酒,他是决不碰白酒,说是在乡镇工作时把胃喝坏了,只是在红酒中兑入开水喝,即使这样,遇到对方敬酒,他就伏在桌上佯作醉酒,完全把场面留给我应付。有时晚上要参加市里会议,他总是让我回家休息,说由他去参会。每次开会至一半,他总会走出会场打我手机,开头总要客气一番:李主任,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现在会议是这样,几个部门基本都讲了,你看看,我们外宣工作应该怎么样?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听他这口气,外人一定还以为是部下在向我汇报请示工作,甚至以为是我在遥控参会的部下。他态度这么诚恳,我也就顾不得上下级之分了,很认真提醒他要注意几点,并做到以下一二三四五点。他就很高兴地在电话里恭维我,李主任啊,你到底经验丰富,你是老法师!你休息,打扰了打扰了。
第二天上班后,我把随他去开会的小刘叫到办公室来,故意说小刘昨晚辛苦,会议开得很晚才结束吧?果然,不等我明问,小刘就向我复述会议情况,又说邹部长在会上发言,最后还讲了一二三四五点。一听,竟就是我昨晚电话中与他讲的五点,一模一样。
邹一中工作能力虽弱,但他是个可共事的老好人。想想也是不易,他虽在官场中一路走来,却很少沾染官场习气,也没官僚禁忌,有些不该对外人讲的话,也会对我实言相诉。他用足以感动人的谦卑,感动着我。所以,只要是他明确向我求救、请教的事,我绝对帮他,把我处置工作的经验无保留地端给他。甚至几次听到部里的年轻人私下将他称为“邹乡长”,都被我严肃制止。
然而,也许我的结论下得过早,有些迹象显示,他并非完全的单纯。赶会议、接待媒体,我常搭他的公车。有次坐他车赶去湖滨国际会议中心的途中,他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谁在拍卖会现场问他到底要不要吃进。他问了几句那幅画作者、市场上行情之类的话,就说可以可以的,不超过多少价位,可帮他吃进。
说完,他边收起手机边说,啊呀,今天恰好有个拍卖会,我又去不成,只能让朋友代买了。
我说,哦,邹部长雅兴哇!你还爱好画?在收藏名画?
他说,哪里嗄,我是不懂画的,也没心思收藏。画,这东西升值快,又显文雅。放在家里,有时送送人。既送得出手,人家也敢接受。
我心头咯噔一下,就以小人之心揣摸这些送人的画在他升迁中的作用。
不管邹一中这人如何,凡事息事宁人的他,会突然出走或者失踪,让人稍感吃惊。即使工作压力、生活苦衷怎样深重,都不足以让他选择与生活不辞而别哇!
这时,办公桌电脑响起嘀嘀嘀QQ标志性声音,一看,是小刘问我:李主任,在吗?
我一键回复:在。
片刻后,办公室门就被轻轻敲响。小刘把一份刚打印好、还微微发热的材料交到我手上。李主任,请境外记者来集中采访的方案我写好了,请您过目。
我乜了他一眼。小刘,文本传输不都一直在内网上拖给我的吗?恐怕不是为了送材料吧?有话说吧!
小刘夹紧细眼睛嘿嘿笑着。李主任,可能你还不知道,早晨邹部长家属来部里,说与邹部长私奔的女人……
我打断他的话。小刘,少讲一句不会当你是哑巴的。没其他事的话你去吧。
呵呵,想不到邹乡长还会出绯闻。小刘按住鼻子窃笑,往外走。
我突然想起,怎么不给邹一中的手机打个电话试试呢?随即用办公桌上的座机拨打他手机。手机竟是通的,彩铃响几下,有人接电话,却不是邹一中本人,而是一个女人。我心头一掠:莫非他老婆的猜疑是事实?邹一中真是私奔去了?如果真这样,那我是真不了解邹一中。我正犹豫着与对方说什么,话筒里的女人尖着嗓子哭叫。你知道打电话回来啦,你死哪里去啦?
听得出,这声音与我通过几次电话,不是别人,正是邹一中的老婆。我的办公座机与邹一中的号码只差一个尾数,大约她把我的电话误看成老公的号码了。你是邹夫人吧?我打断她的哭叫,报出自己姓名。
哦,你是李主任哇。不好意思,把你当成一中了。她在电话中换了口气说。看把我急的,昨晚发现一中没回,半夜我打你手机的,没打通。
我解释,昨晚我手机在充电。你怎么确定他是私奔呢?
电话那头,她发出擤鼻涕的声音。他真正害人哇,我都感冒了。昨天下午他回过一趟家的,我下班回家见他手机、钥匙都放在了家里,开始我以为他遗忘在家里的。后来发现家里存折一张没动,现金都被他拿走了。李主任哇,你不是外人,不瞒你说,他肯定是被狐狸精勾魂勾走了。他都已经给人家买衣裳啥的了。手机、钥匙放在家里,单位、家里,他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人,从来没有过的,他胆小,如果没人勾引,为他撑腰,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我说,邹夫人你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我相信邹部长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另有原因,我们再等等,再找找。说不定过几天他就回来了呢!
有狐狸精陪着,他还会回来哇?不会回来了!她又呜呜哭开来。电话那头响起电话铃声,她打招呼说另有电话进来,要接电话,再与我联系。
这位邹夫人似乎一直疑神疑鬼的,对她的话只能半信半疑。我印象中,邹一中在这方面是很谨慎的。他刚到部里时,有次,我去省城开完会赶回来,天已很晚,想起第二天一早有个新闻发言人培训班要开班,有点不放心,就特地赶到机关查看准备工作的进展情况。到机关,见邹一中敞着办公室大门在加班,外宣办大办公室也敞着门,灯火通明。小刘无所事事地闲坐着,在电脑上打扑克游戏。办公室另一端,坐着刚考进机关的女研究生小白,在电脑前噼噼啪啪打稿。我过去一看,是明天开班典礼上邹一中的讲话,这稿子一开始就由小白接手,由她起草,再根据领导意见反复修改至领导满意为止。
我想改稿的事,由小白根据邹一中在打印稿上的改动修改就是了,小刘不用干坐在这呀。外宣办经常加班,我很注意让大家尽可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积蓄力量随时准备下次加班。我说,小刘,下班不回家干吗?还没加够班?
小刘对我神秘笑笑。我也纳闷着呢,今天本没我的事,下班我已经回家了,又被邹部长电话召来。我来了,又不安排我事。我问有什么事要我做的。邹部长让我坐着就行。
我进了邹一中的办公室。他抬头见我,就说,哎哟,你总算回来了,我怕你晚了,今晚回不来呢。
我说,省里那些处长们都是老哥们了,是留我晚上喝酒打牌的,我能留吗?手里工作没完没了,留在省城心里也不踏实哇!
邹一中深深一声叹息。宣传部工作太忙,不让人喘口气的。
我问,当初你怎么会来宣传部呢?
他说,在乡镇、区委,都有拆迁任务的。这个拆迁不好弄,你要去扒老百姓的屋,老百姓不和你拼命啊?现在乡镇、区里建设发展,空间是拆出来的,GDP也是拆出来的。不拆吧,完不成发展计划,就没政绩;拆吧,百姓盯着你吵哇,烦透。我想想宣传部没啥忙的呀,既没有经济指标,又没拆迁任务。真正不说谎话,到宣传部来,我就是想养养身体、看看书。身体在乡镇弄坏了。真正没想到,宣传部会这么忙,反而比过去更忙了。讲给别人听,别人都不相信的。
我思忖,这么说来,他来副部长岗位,完全是他主动选择、运作的结果?
我说,邹部长,明天的材料差不多了吧?没事就让小刘先回去?说不定明天又要连轴转。
邹一中像个在灶间偷嘴被当场抓住的小孩,羞涩地一笑。让小刘回去?我又不能让你李主任陪我的。
我笑。你加班还得有人陪?太矫情了吧!
邹一中哭丧了脸。李主任,你有所不知哇。自到了部里工作,晚上老加班,双休日也难捞到囫囵的,家里那个麻烦货一直不信,说白天忙了晚上还忙,哪有单位会这样忙的?哪会有这么多事做不完?写写文章,耍耍嘴皮子的宣传部,既不产粮,又不出布,忙啥?她就以为我在外面一定另有名堂,以加班为借口。我要提防她突然闯来查岗。你想想,如果小刘不陪着,她闯来,黑更半夜,见我和小白这么标致的大小姐在一起,那么一滴水正好滴进她的油瓶里,真正让她抓着把柄了。
我笑。哦,老婆吃你的醋?说明你在老婆眼中有魅力哇!
他如误吞了一颗苦涩的青杏子,皱眉,摇手。我哪有魅力哦,想想当初,我是讨不到老婆的人,乡下人呀。眼看三十了,对象还没着落,我娘急煞,托老姐妹把自己的外甥女介绍给我,才让我有了老婆。我是把她当作王母娘娘供着的。过去她也不是这样的,现在我陪她的时间确实少,她呢,越来越变态了。
也许他老婆提前进入更年期,老是东猜西疑的。有天傍晚时分,我与邹一中同车去酒店接待外地前来采访的记者团,途中他接到一个电话,就火斤斤地大声冲着手机吼叫。咬牙切齿、奋不顾身地发火,与平时谦和的邹一中反差很大。虽然邹一中突然让人陌生,但那火发得并不陌生。那是一些在外文质彬彬、随和的人,恰恰在家里对自己最亲密的人常会发的火。
他脸涨得煊红,对看不见的对方狠头毒脑地说,工作没干完,我怎么能回来?没有事体我吃得空,会在外面瞎转悠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在忙,李主任也在的,呶,你不相信,我让李主任接电话!他就把手机塞到我手中,呶,你和她说。
我问,是啥人嗄?
他持续着激愤情绪。除了那个麻烦货,还会有啥人嗄!
我接过手机,第一次听到他老婆的声音。一个有些沙哑的女中音,夹杂着浓重的后鼻音立即从话筒中传来。我立即联想到她应该有着胖胖、高高的身材,才能与这嗓音匹配。那声音说,你看他这个人,讲讲话就这样狠头毒脑的。不好意思打扰了,让你见笑。一中回来常说起你的,李主任,说起来,我和你还是邻居的,听说你住在西河头,我小时也是住西河头的。
邹夫人与我讲了一会我们共同的西河头,总算消除了邹一中刚才粗暴生硬所造成的尴尬。但从小在西河头长大的我,始终想不起,她所说的西河头拐弯处,那根歪电线杆旁院落里有她这么个人。因为是邻居,又是她老公的同事,所以,过后邹夫人曾来过几次电话,貌似与我这个老邻居聊天,其实我知道,她是另有所求。聊到最后,她总是七拐八弯地了解宣传部最近是否经常加班,她老公最近在忙些什么?我当然是实话相告,我不需要为邹一中掖着藏着什么。每回,她总在失望又满足的复杂情绪中挂机。
在宣传部,人人觉得邹一中失踪得蹊跷,个个认为我是应该知晓内幕的。不仅工作上,与邹一中有紧密联系,更关键是邹一中对我还算信任,如果他有情况,是不会不给我透一点风的。所以,不断有人探我口风。走廊里、电梯中、食堂内,总会遇到有人询问,邹一中到底怎么啦?邹一中与什么样的女人私奔嗄?不仅是处长、科员,连个别副部长也这么问我。我一概嘿嘿一笑,摇头。
那天在厕所,刚站到小便斗前,理论处的老于也恰好上厕所,见了我,他就弯下腰先扫描一溜马桶间门下是否有人脚,以此判断是否隔墙有耳,在确定厕所里除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时,他压低声音对我说,邹一中失踪,对你是个利好,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你李主任的,看来就要物归原主了。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千万不能这么说,这么说是害我。
前面说了,面对所有的疑问,我都是一笑,摇头。就连常委部长问我有否发现邹一中的反常之处,我都没正面回答。我知道,常委部长问我时,也知道我是了解其中原委的,只是看我是否拎得清,或是提醒我,该保持沉默时就得闭上嘴巴。这是机关生存的第一法则。其实,对于邹一中失踪的主要原因,我不是一点不清楚。我相信他的失踪与一个封面人物有关。
不久前,常委部长找邹一中谈过一次话,说是市委卢书记最近多次会上讲到,要建设开放型的国际城市,要向外展示城市良好形象,要求邹一中围绕这两句话,从外宣工作角度拿出具体操作性的实施意见。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是领导已有考虑,让你考虑只是掂量一下你,或是促使你在工作上多动脑筋;二是领导确实还没有成熟的思考,让你先拿出方案后,领导再在你的框架上丰富、完善、提升。判断属于哪种,在领导交待任务时,可探探领导口风。邹一中错过了当面讨口风的机会,回来与我说领导有这么个要求,问我有什么点子,我无法判断领导是否已有具体考虑,答应考虑一下再告诉他。还没等我告诉他想法,第二天常委部长就又把邹一中找去,问他想出操作性实施意见没有?邹一中搔头摸耳朵结结巴巴回答,还没考虑成熟。
常委部长有了不悦之色,语重心长地说,一中同志啊,工作没一点闯劲不行,没一点创造性也不行!市委主要领导对外宣工作提出了要求,我们要积极围绕要求加以细化、贯彻哇。常委部长说着,从办公桌上拿出一本《福布斯》杂志,说这本商业杂志在世界上影响力很大,封面人物很具权威性,按我们城市的经济总量和开放程度,让市委主要领导登上封面也不应该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卢书记成为封面人物,对于扩大我们城市的国际影响力都是有意义的。常委部长说着,看到受了批评的邹一中软塌塌地坐着,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就又转过话锋说了些鼓励他的话。说一中同志的工作还是勤奋和踏实的,工作也很有成效。不久前刚结束的组织境外媒体集中前来本市采访,这个战役就打得很漂亮,受到卢书记高度评价哇。
也许是这几句表扬他的话,害他找不到北。他从常委部长办公室出来时,完全已忘了被训时跌入情绪谷底的惨状。他两条眉毛一扬一扬地来找我说,凌部长给他一项重要任务,这项任务就不必我劳神了,由他亲自去完成。他既这么说了,我就应该知趣,不去插手,免得有夺人功劳之嫌。就如媒体采访市委卢书记,他总是想尽办法不让我到场,很急于在主要领导面前表现他独当一面的能力。每遇这情况,我总是成全他,听他安排,不去现场,但仍通过短信提醒在场同志注意重要、细微的环节。
那天常委部长几句表扬,让他如打了鸡血针般的兴奋,并刹不住车,唠唠叨叨说起,他过去在乡里,不管多大的难题只要他插手,一切都能手到病除,迎刃而解。他说,有个拆迁钉子户老头,一手拧着煤气罐,一手捏着打火机,对前去做劝说工作的乡村干部说,谁再朝前走一步,他就点燃煤气罐。邹一中比划着。我一到哪里就说,大家闪开,看我的!不说谎话,真是这样。我走上去,和老头只讲了几句话,老头就服服帖帖放下了打火机。真正不说谎话的,那场面可以拍电影的。他讲这些时,嗓子少有的清亮,昂头挺胸挥舞着手臂,一派过去红色电影中革命志士站在高坡上,临刑前慷慨演讲的英雄气概。我问他,他与那个老头到底说了什么话?他得意地说,其实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路过那个老头家,大体了解他家情况,他家已经几个月没换煤气罐了,烧饭都是用捡来的树枝木柴,烧得烟雾腾腾。他说,我对老头说,老伯哇,我晓得你煤气罐是空的,你这么站着吃力的,有啥话坐下来谈吧。邹一中最后以老谋深算的口吻说,我会作无谓冒险吗?不会的,人生一世,命最宝贵哇。
联系过后,邹一中带着小刘去上海。他带小刘去,理由是小刘英语八级,又是在上海读研的,熟悉上海。第二天他们办完事回来一到单位,老远就听到邹一中的嗓子在走廊那头一路响过来。昨天去上海的,呵呵,顺利透,一切全部解决。我出场,还有解决不了的事!听着他高亢的声音一直响进常委部长办公室。那几天,邹一中脸上一直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常委部长脸上也是红光满面的,嘴角挂着微笑。谁都知道,市委副书记职位还有一个空缺,在几个候选人中,常委部长的呼声是相当高的。在部务会上,常委部长几次表扬邹一中关键时刻能办事、办成事。
邹一中整个换了一个人似的。虽然皮带仍松松垮垮,常让衬衫下摆一部分束在内,一部分滑出来,但他走起路来,步伐一顿一顿,有了几分老江湖的散漫和油滑,嘴角也泛着胸有成竹者常有的、似有似无的冷冷微笑。哎哟哟,不说谎话的,《福布斯》哦,不是一般杂志,世界影响力最大的杂志,人家多老卵的,见了我不得不客客气气的。邹一中又与我回顾起上海之行的辉煌经历。我是不客气的,直接提要求,我们市委卢书记要上封面,要成为《福布斯》的封面人物。我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不说谎话的哦。
我忍不住问,他们答应了?
答应哇。他眯着眼笑得很大度,容忍着我的无知。我摆事实哇,讲我们城市的经济地位,建设成就,讲卢书记的发展理念,他们还不答应吗!凌部长已经报给卢书记,让市委办公室在排日程,只要卢书记一排出时间,就立即请《福布斯》来采访。采访接待方案我早起草好了,凌部长亲自改过,也已报给卢书记了。
我纳闷,外国人办事是讲原则的,即使送名画也不一定能让他放弃原则呀?据我所知,《福布斯》封面人物大都是全球富豪,还有当年对全球有影响的政治人物,难道《福布斯》也改革了,改掉了“资本家工具”的办刊座右铭?如果作为全球权势人物上刊,中国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肯定不够格呀!
我私下问小刘。小刘说,《福布斯》在中国办事处代表,是个中国通,不仅取了中国名字,汉语也讲得溜。人家挺绅士,但我并没听他答应邹部长的要求呀!他面对邹部长的种种理由,只是一再表明《福布斯》的办刊宗旨,他们的封面人物是从不向一般官员敞开大门的。在同样的意思说过几次,邹部长继续强调自己的理由时,对方就不再说话了,会不会邹部长将他的沉默误认为默许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误会就大了。果然,市委办公室排出了卢书记接受采访的日子,还选定了在湖滨国际会议中心临湖的香椿书屋为采访地点。接待方案很详细,规定谁接站,用几号车接站,采访后用餐菜单和餐后甜点,还有赠送能代表本城市文化的礼品等等。当邹一中按照这份日程表打电话与对方衔接,邀请其来时,对方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决不会为中国一个城市官员而改变八十多年的杂志办刊方向。对方还忍不住来了一句西方的黑色幽默,除非你们把《福布斯》收购去,那么我们当然只能听老板的喽。
邹一中放下电话,就丢了魂似的反复念叨着“那怎么办,怎么办”。他不得不走进常委部长办公室去报告,立即传来常委部长狮吼一般的呵斥。门乒的一声被重重关上了。我想,这应该是常委部长铁青着脸用劲关上的。过了好一会,邹一中才从里面拖着双腿出来,脸色像霜打的树叶一样蔫巴巴的。他站在走廊尽头窗口,默默望着楼下。我怕发生意外,把他拉进办公室。他突然像任性孩子一样发作起来,他抓着一绺头发,拼命接连跺脚,狠狠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竟恨的,恨我自己,恨自己!
面对他,我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他无力地瞟了我一眼说,还是你李主任聪明,这种事不沾手的。
哎,这我要纠正一下。我立即打断他,一切都是听你调遣哇,你让我别劳神,由你亲自去完成。是吧?
他如大病一场而没复元的病人,瘫坐椅子上,用手支着额头轻声说,看来,我是不适合这工作的。朋友劝过我一起辞职下海开公司,说不准我真得走这条路了。
常委部长是一个强硬的领导,他布置的工作,下属是不能打回票的。他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要邹一中克服困难想尽办法,做通对方工作,坚决要把对方请来采访卢书记。邹一中没办法,找小刘,但到处找不到这小子,给他打手机,通了就是不接。最后,我打通了小刘电话,他不愿马上回机关。他说,李主任你忘了?昨天那两记者还没走,我陪他们在高新技术区采访呢,正忙着呢。再说,《福布斯》的事,你知道的,无法改变的,找我也没用。
市效能办的督办通知单到了,办公室主任赶紧小跑过来,把通知单送到邹一中手中,还让他填了签收单。邹一中拿了就跑来递给我看。断命的催、催、催,说说容易!要我后天必须向他们报告落实情况。他耷拉着眉眼,苦着脸。
效能办是今年年初才建的,这是市委卢书记铁腕治市的重招之一,主要整治机关部委办办事不力、拖沓推诿。凡市委、市政府领导有过批示的事项,效能办马上就紧紧跟踪督办。已有几位干部因没按时完成工作而中枪,根据情节轻重,分别予以戒免谈话、通报批评、党内警告、记过等处分,有干部还因此调离原岗位,据说凡被效能办查处过的,还影响今后任用。一段时间,这些被查处的干部,在市里的大小会议上掴了又掴,让旁人看得都肾衰。
邹一中抖抖催办通知单,说,害人哇害人,自己受了处分,丢尽脸面,还要连累家人。我们过去村上,就有老公在城里单位犯了错,老婆孩子被迁回乡下老家落户。真正苦煞哇!即使现在不兴受牵连,多少总受影响的呀!
邹一中像动物园笼内的困兽,在我办公室里来回转圈子。突然停下,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问,我去上海,哪怕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来?见我无言以答,他用拳头擂擂自己的太阳穴,叫唤,我又不能带两个公安去把《福布斯》绑架来的!可以想象,邹一中是那种遇到小麻烦就当成大灾难,并为此整日食寝不安的人。他如热石头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笃笃转。他又去常委部长办公室。这回进办公室,门是先轻轻关上的,我想这应该是邹一中主动关上的,免得外面听到他不想让大家听到的声音。时隔半个多小时,邹一中从里面出来,埋着头走向自己办公室。但他没走到办公室,半道上又按着嘴一拐,跑去了厕所。他伏在洗手池上呕吐半天,到最后只听见他的干嗷,不再有内容物倾吐出来的声音,可他仍趴着。
收发室的老张恰好分发报纸路过,见此状况,上前帮着拍他的后背说,喝多了吧?多喝伤身体,以后少喝点。
邹一中跺跺脚说,我喝什么喝!要么我喝了一肚皮吐不出来的苦水!
老张赶紧识相地撤离,路过我办公室,还朝我不可言说状地摆了一下手。
邹一中从厕所回到自己办公室,接了一只电话。从他大喊大叫的腔调中可看出,对方一定是他老婆。只会对熟悉的人,他才这样无所顾忌地发作。只听他对着话筒忿忿地说,要跟你说多少遍!我只买了一件羊毛衫,是给你的,发票上的另一件女式羊毛衫是一起去的男同事买给他老婆的,发票开在同一张上了。给你说不明白,你认为我外面有女人,是吧?我外面就是另有女人,你怎么说吧!我外面的女人比你标致比你嗲,我不喜欢你喜欢她!我这辈子在你一棵树上吊死,我枉然来世上走一遭。你怎么说吧!
听筒被狠狠地摔下。过后听说,还是前一阵,邹一中下基层,在羊毛衫厂产品陈列室见女式羊毛衫不错,价格比市场的便宜,就与同去的同事各买了一件,厂里图省事就把两件开在了同一张票上。想想反正不报销,也就无所谓。羊毛衫拿回家后,他老婆一直没穿,哪知最近整理衣物,无意中发现羊毛衫内的发票,数量一栏写着两件。老婆就问,女式羊毛衫,你买两件,还有一件给了谁?邹一中解释,她并不相信,非得让他如实交代清楚。
那天中午,也就是对效能办,必须有个说法的最后期限的前一天。在机关食堂排队买饭菜,我见邹一中排旁边一队,就问他对下半年的外宣工作有何设想,本想约当天下午抽空听他说说的,哪知他说再说再说,就不见了人影。
食堂菜单上的菜名,挂了一天,第二天就会被新菜名所替代,但过了几天,那个菜名重又会出现。而邹一中不是菜单上的菜名,他消失后就没重现。想想他并非做事果断的人,一直是个犹豫的人,难以相信他会毅然决然离开已经熟悉的生活。《福布斯》自然是没来,谁都不知道,最终常委部长是如何向市委书记解释的。反正《福布斯》封面人物这事,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再没人提起过。时间过了近一月,机关里很少有人再提起邹一中,只有不知就里的人,会突然问起,哎,你们那个姓邹的副部长呢?被问的人,就如一只被追赶的野兔,口里支支吾吾,漂游的目光东逃西窜地投向身边的同伴求助。
外宣工作仍是忙。分管副部长的位子仍是空缺,常委部长虽向我私下暗示过,我已作为副部长人选,但一直不见启动考察程序。市委副书记人选一事,也因中央对地方党委领导体制、领导结构的重大改革,减少地方党委副书记职数而有始无终。
仍没有邹一中的任何消息。望着桌上茶杯口蒸腾起的热气,我想,这个邹一中难道真从人间蒸发了不成?我倒是佩服他了,看不出他这么一个猥琐的人,终于做了一件果敢的事。就在这时,网络上流传外地一位前官员,十年前为一段感情放弃仕途私奔,现又将此经历写书出版的事。有人在网络上评说那位写书的科级官员时,提及了副县处级官员邹一中的私奔。这样,邹一中躺着中枪,幸好只是提及,没有成为网络关注的焦点人物。
又过一段时间,大家似乎都把他忘了。那天,我坐主席台主持每月的政府新闻发布例会,设置成振动的手机突然抖动起来。我扫一眼,是以0431区号打头的外地电话,就按掉了。可手机又抖,一看,还是那号码,我又按掉。这号码接连来电三次,都被我按掉了。会议结束,回到办公室坐定,我想起这电话觉得奇怪。作为外宣办主任,每天会莫名其妙接到不少推销会议、培训班、书籍和学习资料的电话。但那些推销电话被按掉后,是不会连续打几次的,这么连续打电话的,一定是熟识我的人。我查区号,是吉林省长春市。我想不起那有什么熟人,就没往深处想。待过了一会,我无意中看到,办公桌上座机来电显示窗口,显示着0431区号的同样号码。是我不在办公室时打的。这么说来打电话的人,是熟悉我手机和办公室座机的。我突然想到邹一中。自他蒸发后,我一直有个感觉,只要他还活在人间,他肯定是会和我联系的。
我立即用座机回拨这号码。振铃声响了七下,终于有个女人来接电话,我问谁给我来过电话的?对方操着浓重的东北乡音回答不知道是哪位客人打的,说她那里是吉林省长春市榆树的大青山客栈。我问,有个叫邹一中的客人吗?她说客人贼拉多,上哪儿知道谁打的?我只能搁掉电话,等待他再次来电。
那天我一直心神不定,时不时错觉手机在响,时不时查看手机有否信号。中午我在办公室沙发上休息,办公桌上座机响了,我抓过听筒,听到一个熟悉声音。李主任哇,影响你休息了。
我问,是邹部长吧?
听筒那头立即传来了哭音: 李主任哇,是我,我是一中哇!说了几句就泣不成声了。
我宽慰他。一切都过去了,别把一些事想得过于严重,天不会塌下来的。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像个孩子般地答应。唔唔,你李主任的话,我要听的。
我估计他已回心转意,是需要一个台阶顺着下的时候了,也为避免节外生枝,要他在原地等我,我去接他回来。
好的好的。他连连应诺。还是你李主任,是我好兄弟。
我立即向常委部长作了汇报。常委部长以审视的目光看了我一会,一偏头,下巴一扬。哎,邹一中他去长春榆树干什么?那边他有什么人在?
我如实回答不清楚。我说,我已答应他,由我去接他回来。
常委部长思考了一下说,小李哇,不管是为人还是能力,部里上下对你都是认可的。你要把这事办妥,你先去把他接回来,对外暂且不要声张了。对一中同志的问题如何处置,等他回来后研究了再说,你别给他透露什么。好吧?
对宣传部、外宣办的同事们,我只说去长春开会,让办公室代订了机票就直飞长春,又从长春乘火车,花两个多小时到达榆树。出租车司机并没听说大青山客栈,向其他司机连打几个电话,才知道大概方位,七转八拐地将我带到。在黑油腻腻的摩托车修理铺和响着刺耳金属切割声的不锈钢加工场之间,挤着大青山客栈肮脏、猥弱的躯体。我拉开玻璃门,挑开油腻的门帘,向服务台描绘打听邹一中这个白净文弱的南方男子。在幽暗、空气里充满劣质烟味和脚臭味的走廊尽头,我敲开109的房门。
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瘦弱男人,走向门边开门时,不慎带翻放在椅子上,吃剩方便面纸碗里的残汤,他顾不得这些,立即紧紧抓住我的手。李主任哇,你总算来了!我真坚持不下去了。你应该晓得的,我缺少坚强劲的,我想家,这苦实在吃不下去了。当时一冲动,一走了之,现在想回去倒没这么便当了。这声音虽带点哭腔,但一点没变,这就是邹一中。
邹部长,你受苦了。我安慰他。他双目湿润,在昏暗白炽灯泡下闪亮着两点星光。
情绪稍平静,他吞吞吐吐问起,自他走后,部内有些什么反映?这次我来接他,凌部长说了什么没有?
我打着哈哈说,都以为你去党校深造又要进步了哩。我这次前来接他,是凌部长亲自关照的。草草说完,我让他赶紧收拾行李,跟我走。他说不用收拾,就这么一只拉杆箱,除了几件衣服,别无他物,带出来的钱也早已用光。我帮他到服务台结账,35元一天的房费,他一共在此住十一天,店家说他还在服务台拿过十六罐碗面、十二根红肠,我全部予以结清。我拉着他出客栈,找出租车,想去县城中心地段找像样一点的酒店洗澡、吃饭、住宿。邹一中说,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肚皮饿坏了,先填饱肚皮再说吧。
我说也好,在路上奔走一天,我也饿了。没走几步,见有一家叫筋头巴脑烤串店。透着昏暗灯光的门玻璃上,用红漆写着烤串两个大字。店门口烤炉上的肉串吱吱地冒着油,喷着香味,店员小伙往上刷着作料,吆喝着。哎,串咧,串咧。我还想往前走,看看是否有更入眼一点的酒馆。我思忖,今晚的酒馆不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更是倾吐与聆听的处所,为迎接这场梅雨般绵长的倾诉,必须找一处安静、温馨、雅致的酒店包厢。邹一中却说省得跑来跑去,就这家吧。我跟他走进不大的店堂。店堂内才三张小桌子,除靠墙那张桌坐一个老头,在就着烤串对着酒瓶嘴喝酒外,店堂内没其他客人。我们在临窗的小桌边坐定,点了羊肉、牛肉、猪肉、鸡翅、牛蛙等等烤串,凡是小店内有的,都先各来十串。
我故意说,酒就不喝了,反正你又不喝的。
谁说的!邹一中着急了,瞪大眼睛。你李主任这么重情义,我豁出去要陪你喝个够。而且今天要喝硬货。我邹一中讲情义的,好坏我也是条汉子!
小店中的酒,可选品种不多。我们要了名叫榆树钱的地产白酒,扁扁小瓶,二两装。我俩各拿一瓶,学邻桌上那个老头的样,对瓶嘴直接喝。
在我举着酒瓶与他第一次对碰时,他不顾刚出炉肉串烫嘴,牙缝里嘶嘶吸着冷气,已经干完了三根孜然羊肉串。等他把口腔内咀嚼物彻底吞咽完,我才举起酒瓶去撞他的酒瓶,叮一声,算是开喝。我说,邹部长,你还真是一条汉子。你敢抛开既得利益,抛开工作、家庭。说实话,压力大的时候,我也闪过这念头。妈的,老子不干了,老子躲到一个陌生地方过逍遥日子。但也就这么想想而已,真要迈开步子就不敢了。
我绝对男人哇,不说谎话,最窝囊的人也有脾气的。他啃着鸡翅骨说,都是逼出来的,工作压力,家庭压力,让人没活路了。封面人物,卢书记那边没法交代,又过不了效能办限时督办的关。家里的麻烦货又盯着我,火上浇油。心里那个烦哇,真想一死了之。但站在顶楼往下看,人像蚂蚁,吐口痰,在空中飘了半天才落地。想想如果跳下去,脑浆溅了一地,像条死狗让人围着看稀奇。没勇气死,我就想一走了之。过去就一直想着能无拘无束地出游。
来!弄一口,给你压压惊。我又举瓶示意。那么你怎么想到来榆树这个偏僻地方的?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这一个多月,我都是在东北转悠。长白山、漠河、乌苏里江、大兴安岭,过去想去而没时间去的地方全都转了过来。他咪一口酒,皱着眉呈吃药状。东北三省我从没来过。小时候唱《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我就想东北一定很美丽,一定要去看看。还有一个原因……嘿嘿,不说了不说了。说到此,他故意停下来看着我,像刚入洞房过初夜的新娘一样羞涩地笑。那神情,就是要我催他讲。
哟,这么说来你这次出走,确实与女人有关?我又拿酒瓶去碰他的酒瓶。看来酒的功效还没到,来!喝一大口。说,说!
他往后一仰头,喝一大口,呛出两三声咳嗽,用手按着嘴。还是读小学时,我的班主任是个东北姑娘,她是随父亲部队南下的。那时没有美女的概念,要说美女,她就是我心中的美女。我家境贫寒,父亲去世早,母亲带大我,从小对我严要求,要我做乖孩子好孩子。我不合群、胆怯、自卑,在村里、学校,经常被人欺负。有回,上课铃响前急匆匆上厕所,厕所里没有其他人,我正站在小便槽前小便,来了个其他班的皮大王,他站在我身后掏出他的鸡鸡,冲着我就撒尿,嘴里还发出机枪哒哒哒扫射的声音。我的裤腿和棉鞋都被他浇湿了,我又不敢吱声。幸好冬天裤子和棉鞋都是黑色的,湿了不容易看出。上课铃响,我就一声不响回到教室坐着上课。那时同学都还小,没人对我身上尿臊味敏感。班主任带着我们读课文,她捧着课本边读,边慢慢行走在课桌间。走到我身边,她闻到了什么,就看着我的棉鞋和裤腿。她鼻子还微微抽动一下。她走回讲台,放下课本,捧起她灌着热水的医用盐水瓶走过来。那时天气寒冷,江南的教室没取暖设备,好多老师都用这种盐水瓶取暖,在黑板上用粉笔书写后,总是用这盐水瓶暖暖冻僵的手。她讲解着课文,慢慢走到我身边,不知怎的,她手捧的盐水瓶瓶塞会打开,瓶里热水洒到我棉鞋上。她立即说,对不起,不小心弄湿了邹一中同学的棉鞋。她要全班同学做练习题,带我离开教室来到她办公室,她给我换下被尿湿的棉鞋,把她坐办公室批作业穿的芦花蒲鞋给我穿。她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咬着牙哭,就是不说。你想,她是我心中美人,我怎能把这么窝囊的遭遇让她知道!想想要笑的,小时候我一直暗暗把她当姐姐,当老婆的。我想长大了如果要讨老婆,我就娶她。所以,我家那个麻烦货,硬说我外面有女人,我想我是有女人的,这个女人就是她,她一直在我心里。我记得她说过,她是吉林榆树人,给我们描绘过她的家乡。所以我到她家乡走走,想想她小时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有关。
来、来!李兄,我敬你!说到这里邹一中举着酒瓶来劝我喝酒。
见他掏了心,我也动了情,举起酒瓶和他碰了个叮当响。见个底,把瓶中的干了!我俩都将瓶底那点酒一口干了。
邻桌那位独酌老头,一拍桌子,站立起来,红着脖子大声呵斥我们,你俩叽哩呱啦,嘞嘞什么呢!你俩是东洋小鬼子?
我俩讲的吴方言,很容易让北方人误听成日语。酒精让我稍有兴奋,就扔掉了平日的沉稳,我朝老头伸出食指和拇指。我们的,是八路的干活!
邹一中极度兴奋,摇晃脑袋划圆圈。我们的,八路的干活。是来咪西咪西的。这里肉串大大的,大大的咪西咪西!
我能跟狗日的小鬼子搁一个锅里搅马勺?老头愤然地摔下空酒瓶,临出店门时,还朝我俩啐了一口。
我与邹一中哈哈大笑。我说,邹兄,还喝吗?每人再来一瓶?
咪西咪西,为什么不咪西呢!他勾着我的肩膀,闭着眼睛转悠着脑袋。
我又要了两瓶榆树钱。手上油腻,拧不开金属瓶盖,就用牙咬着拧开。两只酒瓶又叮当撞响。
邹一中醉眼朦胧瞟我,目光漂浮,从我脸上游弋着,又漂升到天花板。其实,我不像凌部长,不像你李主任,你们个性强、能力强,是当官的料。我个性弱,从小就自卑,我不适合当官的。小时农村,冬天在抽干水的河里罱河泥积肥,划段分到户,我家只有我和娘两个弱劳力。河泥浸足水,泥韧又沉。我才一把铁锹高,好不容易挖出一块河泥,也没力气撬起铁锹把重重泥块装进箩筐里。和我娘使出吃奶的力气装了半筐河泥,扛着,踩着有坡度的跳板走上高高的河岸,沾满了河泥的跳板滑腻腻的,别说扛了重担,就是空身,也难走哇。每家每户都有任务的,没人帮我们娘儿俩。天黑了,人家都收工回家吃饭去,我和娘饿着臭肚皮还在摸黑干。我那时虽小,但心中觉得对不起娘,我没能力可以帮我娘分担重量。而大队干部穿着高统雨靴,披着军大衣,叼着香烟站在高高河岸上指手划脚走来走去。我那时想,我体力不行,但我如果当上干部,就可以不出力,我娘也不用来吃苦。我后来就当这方面的有心人,很快就发现,只要听领导的话,对人谦和,勤奋做事,领导和群众都会认可你。让我凶巴巴、风风火火地去开拓局面,去创造什么,我做不来,但听话、谦虚、勤奋,我会的。我们的体制就吃这一套。李主任,为什么你能力强,却当不上副部长?因为领导感觉你在心底藏着自己的思想,领导防着你。而对我,领导不用防。他们知道我是听话的,是一个指东往东的人。
四两酒下肚,邹一中彻底软瘫,说话越来越低,最后竟伏在桌上睡着了。而他的一番话,把我的酒震醒了。过去我内心居高临下,俯瞰邹一中,自以为将他看透了,其实他从另一角度冷眼透视着我和社会。
第二天,我们从宾馆打车去火车站,一路上他宿酒未醒的样子,闭目养神,话并不多。到车站,我到窗口买了车票出来。在售票大厅门口,一个挨一个放着几个书报摊。满目花花绿绿杂志里,我一眼瞥见一本杂志封面上印着“私奔官员大扫描”的标题,压题图片竟是邹一中谦卑的笑容。也许那些虚假报道制造者,从网上搜索,发现了邹一中?邹一中没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没让市委书记当上封面人物,不小心却让自己当了封面人物。
尾随而来的邹一中,也看到了报摊,他说买几本杂志火车上看看消消闲。我用身体挡住他,说,算了吧,坐车看书伤神,还是买瓶酒坐在车上,我俩继续喝继续聊。
邹一中说,不能喝不能喝了,昨晚已让你彻底灌醉,我话多了,讲了好多不该说的话。李主任哇,昨晚我的话不作数的,你别往心里去哦!
我说,不会吧,你昨晚真喝多还是假喝多?你还能记起昨晚讲些什么?看来是没喝多呀!
他搓着脖颈后,半闭着眼。真喝多了,后半夜醒来想想,我瞎讲乱说了好多废话。言多必失,不说谎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