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石头
邓惠东已带着她丈夫到公安部门留了三次DNA的样本,李少方他们也留了四次DNA的样本。但奇迹会发生吗?
前几天,邓惠东和几个朋友打麻将。朋友的小孩闹着吃冰淇淋,邓惠东给了他10块钱,同时吩咐,“帮小宝也来一根。”
小朋友拿了钱,就朝小卖部跑去了。邓惠东没料到的是,她儿子—小宝,也跟了过去。
“小宝,小宝!”玩麻将时,邓惠东习惯地叫了两声,但没人应她。“哗啦”一声,邓惠东突然推掉桌面的麻将子,迅速站起,并朝着前方的小卖部冲去—连鞋子都没有穿,她生气地朝小宝“噼里啪啦”打了几巴掌,“我有没有告诉你:没有妈妈同意,不能随便离开妈妈身边?!”
小宝有点委屈:“不是说让我买冰淇淋吃吗?”邓惠东揪着小宝的耳朵训斥道,“我是叫弟弟顺便买给你,又没有让你去!”
小宝的泪水流了下来。邓惠东也心疼地抱紧他,自己的泪水,也在不知不觉中,滑满面颊。
小宝是邓惠东的第三个小孩,今年6岁。而她口中的弟弟,则是朋友今年才3岁的小孩。所以,朋友不解地看着邓惠东,“有必要那么紧张吗?你小孩都6岁了,我的才3岁,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在朋友眼中,邓惠东是个对孩子“严厉到近乎苛刻甚或夸张的地步”,“她去哪里,都恨不得要在孩子的身上,绑上一根绳子。”
闻此,邓惠东总淡淡地笑,但丝毫不放松对孩子的警惕。
只有了解她遭遇的人才会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超乎寻常的举动。
重男轻女
邓惠东今年40岁,广东惠州人。她出生在一个对男性十分看重的家庭里,“母亲前后生了9个孩子,7个是女的,两个是男的,后来有两个姐妹饿死了。”6月4日中午,当《南风窗》记者在她家见到她时,邓惠东淡淡地说。
成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邓惠东也有“重男”的倾向。不过,和她家婆相比,她还是弱很多。
24岁那年,邓惠东嫁到东莞市寮步镇上底村、一个家境较为殷实的家庭里。很快,她怀孕了。怀孕时,家人怂恿她去医院照照看,究竟是男是女?出于好奇,邓惠东去了。
和她一起去的,还有她的两个小姑。一照,发现是女的,不过她和小姑都很开心,理由是:农村户口,第一胎是女的,还可以生第二胎。
回到家,邓惠东上了一趟洗手间,家婆追到洗手间门口,急切地问:“是男是女?”邓惠东说,“女的。”
这时,门外传来家婆的哀叹声,“打掉算了”。家婆很快被她的两个女儿训斥了:“你有病啊?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们?”
即便到生产的那一刻,家婆仍不死心,因为内心里,她仍希望之前照的有误。她急切问护士,“男的女的?”护士告诉她“是个漂亮的女娃”,老太太又一次哀叹,情绪很低落。
邓惠东尽管心里不舒服,但也没当回事,因为“还有机会生二胎”。她二胎在2007年年初诞生,是个男的!取名叶锐聪。他的到来,让这个儿女双全的家庭,充满欢乐。
但欢乐是短暂的,随后是漫长的苦痛。2007年11月12日,是苦痛开始的时间节点。关于这天的故事,邓惠东向熟悉的人、陌生人—成千上万的人,重复了无数遍。
但再次说起这段往事时,和7年前我采访她的情况一样,邓惠东的表情开始扭曲,声音变了腔调,泪水挤出眼角—
那天下午5点,在上底村的自家门口。邓惠东给叶锐聪洗完澡后,6岁的女儿要抱弟弟,但邓惠东担心儿子太重,女儿抱不动,就把家里的儿童单车抬了出来。这样,姐姐在前面踩,弟弟在后座坐着。邓惠东则在孩子身后约5米的地方,倒洗澡水。
当时,她转身发现,一辆面包车正在朝她慢慢倒车,她女儿担心面包车碰到弟弟,从后座抱起弟弟,并靠到房屋墙壁边上的小台阶。
邓惠东以为,车子倒车是想调头出去。不过,她发现,靠近孩子的面包车,突然车门拉开了。车内伸出的一双大手,正迅速伸向她女儿跟前的叶锐聪,叶锐聪被抱进车内,“砰”一声车门关上,车子朝前方奔驶而去。
邓惠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拼命叫喊、追赶!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这时,距离4天就满9个月的叶锐聪,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贩子抢走。邓惠东就在5米开外,目击了整个过程。
十年追寻
孩子被抢走的第二天,家婆告诉她:找不回来,你就滚!
此后,近十年,邓惠东就像丢了魂一般。在全国范围内,一有消息,她就跑过去看看,同时印发寻子宣传单。
寻子宣传单,邓惠东一次就印发了5万张。负责收账的小伙子,刚写好1.5万元的账单,这时老板回来了,一看是熟人,就免单了。这是邓惠东在家里感受不到的温暖。类似情况,还有很多。
一天,在福建的一个村庄里。天空下着很大的雨,邓惠东一个人冒雨分发寻子传单,一边发,一边哭,但没有一个人肯接她的传单。这时,一位老人给她塞了两百块钱,但就是不肯接过她的传单。老人告诉她:“你回去吧,我们不会接你的传单的。在我们这里,你和别人借钱做生意,别人可能不借,但要是借钱买孩子,每个人都会借。”
这让邓惠东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其实,我也很重男的。”正是这种观念,让很多人不惜将自己的幸福或接续香火的念想,建立在他人的深刻苦痛之上。
十年漫长的寻子过程,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改变,是深刻的。邓惠东最好的朋友,不是邻居,而是有着共同遭遇的人,他们通过电话、互联网或会面,建立深厚的友谊,互相温暖和安慰彼此。因为在家庭里,对他们中的任何人来说,丢失了的孩子,是家庭里不能面对或主动提及的话题,只有在和有着共同遭遇的他者的倾诉中,才能给彼此温暖和打气。
每个家庭都过得很艰辛,在邓惠东接触的同类人中,因孩子被拐,出现了夫妻间相互指责,进而升级为吵架,最后就是离婚了,“我熟悉的,深圳就有4对离婚了。”邓惠东说,平时夫妻间也没什么沟通。
从这个意义上说,邓惠东又感激她的丈夫、她的家婆,“至少他们给我提供一个可以为孩子继续奔走的后勤保障。”
在2008年至2009年期间,邓惠东每两三天就出门寻子,短的几天,长的几个月。每次出门,她都背着那个红色的背包,里面是叶锐聪的资料和照片。
邓惠东去过北京、上海等地寻子,但主要前往福建和广东潮州这些对男性特别注重的区域。寻子中,只要有人愿倾听,她就反复介绍着孩子被抢那天的情况,以及孩子的一些长相特征。
寻子的同时,邓惠东也在努力造子。不过,2007年生下叶锐聪不久,她就去做结扎手术了。后来,为了继续生娃,她去广州一家医院做复通手术。不过,做了两次,都失败了。每次闻此消息,她都是哭着回来。她告诉丈夫,“要不就算了”。但丈夫没接过她的话。后来,在别人的指点下,她做了试管婴儿。为此,她打了不少针、吃了不少带有激素的药物。
终于在2010年,通过试管婴儿,她生下了第三个小孩。闻知是儿子,她高兴得大哭一场,感觉“家终于保住了”。
邓惠东告诉《南风窗》记者, “如果没生下小宝,或是生了,不是一个男娃,我们的婚姻可能也走不下去了。”
邓惠东说的“家保住了”,并不是因为这份夫妻感情本身无法割舍。事实上,自小孩被抢走,他们夫妻只剩下“生活的好搭档”名分而已,彼此除了“嗯、啊”之外,没有什么交流。
但家保住了,意味着她不需为儿女的生计劳碌奔波,也能有了物质保障。这样,她可以更好地去寻找叶锐聪。
小宝逐渐长大后,邓惠东又开始背着那个红色的包包出门了。家人知道:她又去找叶锐聪了。但家人从不过问,生怕触到彼此内心的脆弱,担心气氛变得沉重而压抑。
不过,她的女儿有时会躲到门角,轻声问一句,“妈妈,你又去找弟弟了?”女儿这些年背负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因为当初,人贩子是从她怀中抢走弟弟的。不过,那时她只有6岁,如今,她已是个15岁的小姑娘了。
今年6月1日,邓惠东又去找叶锐聪了。找不到,她去地方公安部门“捣腾了一会”,所以被扣了起来。
被放出来,回到家的时候,女儿扑倒在她怀里,哭了起来,“妈妈,我对不起你!”“妈妈不怪你,因为妈妈在旁边也没能守住弟弟”,邓惠东一边抹女儿的眼泪,一边安慰她。不过,安慰时,她自己也哭了起来。
尽管邓惠东不怪她女儿,但女儿告诉她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邓惠东何尝不是如此?所以她不停地寻找,一有机会立马就抛下手头的工作出去了,像个苦行僧一般,但希望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但她必须不停地走,因为她害怕有一天突然病倒或老了,就走不动了,也没机会见到叶锐聪了。
邓惠东能在全国不停奔跑,对此,同样有着切肤之痛的李少方,只有羡慕的份,他做不到这点。
不老的等待
现年49岁的李少方,是广东五华县人。1995年,他来到东莞市樟木头镇樟洋市场卖猪肉。见生意还可以,他又把妹夫徐玉常也叫来,徐玉常又把他哥哥徐玉堂叫来,他们三个一起在樟洋市场卖猪肉。
伴随三个“猪肉佬”到来的,还有他们的妻子、孩子。一家人,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但幸福总太短暂,在2002年6月28日,幸福戛然而止。这天早上9点,他们三家人的三个小孩在樟洋市场玩的时候,突然不见了。
三个家庭扔下猪肉档,疯狂寻找,但一无所获。从老家赶来的人、在东莞的老乡,也加入寻找大军,但还是没有收获。他们到樟洋派出所报案,到樟木头公安分局询问进展,还是杳无音信。
迫于生计,他们不能像邓惠东一样,到全国各地寻子。因为除了丢失的小孩,他们家里还有两三个小孩,这些孩子生活、读书以及老人抚养等,都需要他们继续撑下去。
所以,他们必须忍下悲痛,吞下悲伤,假装很坚强地继续在樟洋市场卖猪肉:白天,这三个猪肉佬在顾客面前,强颜欢笑叫卖猪肉。晚上回家,夫妻也没什么沟通,通常暗自垂泪。
有天晚上,梦中,李少方隐约被抽噎声弄醒。迷糊中醒来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后一听,是正背对自己的妻子在哭泣,他伸过手发现,枕巾已被妻子哭湿一大半。
6月5日,《南风窗》记者在李少方家采访时,徐玉堂、徐玉常两兄弟也过来了。不过,只有小学文化的他们,沉默多过言语上的表达,他们只是不停地给记者频繁斟茶。问起寻子中的一些故事,两兄弟木讷地挠挠头发,挤不出半句话来,只是给记者递过一张张寻人启事宣传单。
记者注意到,在打印的宣传单下方,歪歪扭扭补充了一行字:现在本父母还在樟木头镇樟洋市场卖猪肉,继续等待。
李少方说,樟洋市场猪肉档的租金,已涨到一个档口5000元。随着外来人口流失,猪肉市场竞争更激烈。过去他一个档口一天能卖两头肉猪,如今只能卖半边猪肉了。
但为方便孩子找回,尽管生意不好,他们也不得不忍痛坚守。在他们看来,孩子被拐走的时候还很小,但父母是“猪肉佬”的印象应该深刻。
他们希望孩子能主动联系他们。他们主动接受媒体采访,是因为担心孩子的养父母会说,“是父母遗弃了你们”。他们希望通过记者声明,让孩子明白:他们是被拐走的,而不是遗弃。
他们让记者抄下他们孩子的基本信息:李嘉华(乳名阿妞),男,父母:李少方、李兰花;徐嘉德(乳名狗记),男,父母:徐玉常、李秀云;徐文萍(乳名米姑),女,父母:徐玉堂、陈万水。
2002年被拐走时,徐文萍6岁,如今刚好20岁;李嘉华、徐嘉德当时5岁,如今刚好19岁。
不过,姓名的信息已不重要了,因为被拐走的小孩,其养父母会努力抹掉他们身上的痕迹,不可能还保留他们的名字、乳名等。除非孩子们怀疑自己身份,然后到公安部门验DNA,转机才可能出现。
邓惠东已带着她丈夫到公安部门留了三次DNA的样本,李少方他们也留了四次DNA的样本。
但奇迹会发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