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人在夏天吃冷面,既然图的就是一个凉薄,便要懂得欣赏店家的冷感,吃在嘴里不黏,心里也轻松利落。就连这配套服务,也是要跟冷面之冷相衬的。倘若有一天,这全城的点心店都换上了软语软心的小妹来卖冷面,而失去了冷面阿姨的冷言冷语热肚肠,那也是有点遗憾的吧。
并不只是到了夏天才会想吃冷面的。我就是个麻烦的人,有时候大冬天的忽然想到那一碗团着卷着纠结着的上海冷面,以及出售冷面的点心店的情景:面碗的边沿一般都会有个小缺口,胡乱滴滴答答着花生酱和辣椒油,满脸戾气的阿姨在逼仄而闷热的小操作间里抱怨着夹缠不清的老年顾客,头顶一只年迈的电风扇嗡嗡地吹着,每隔几分钟,便有一阵哐当哐当的杂音,让你疑心它是不是会颓然倒地。但在冷面铺子里吹散热气的主力无疑就是它了,晓得自己肩负的任务有多巨大,老电风扇也居然立时振作起来,继续对着蒸煮好的面条左摆右摇,直到这颜色微黄的碱面被吹到每一个毛孔都爽朗地打开了,就是最佳状态。依旧是那位满脸戾气的阿姨,眼明手快而吝啬地在这碗冷面里洒上状态凉薄的花生酱、香醋以及辣油少许,动作粗鲁地将其从小窗口内往外一推,同时接过你递给她的薄薄面票,往一根尖尖的铁签子上一插。而在这铁签子底部横七竖八层层叠叠被拦腰刺穿的面票亡魂,便是阿姨这一天扬眉吐气的成就感来源了。
春夏交替的时候,有时我跑去国营点心店吃碗辣肉面,就会探头探脑地观察还有多久冷面才会上市。这依据主要是阿姨的穿戴:何时她把高领换敞领,何时她才不把两用衫罩在衬衫外面,何时她一定撸起袖子露出一截戴着玉镯的白肉腕子,并且不时高声地对打工小妹炫耀着:“侬别看我面孔晒得墨墨黑,身上一定还是白皮嫩肉。”到了这样的时节,天气闷了,知了叫了,店里的“冷面”大字牌也挂出来了,阿姨的火气一样随着温度的升高而节节上升,对那些有浇头选择困难症的人尤其不能容忍:“小年轻,吃块大排要想那么多时间啊,要我说,两块。”“老先生,素鸡和八宝辣酱,阿拉这里肯定是八宝辣酱比较好,没啥好比较的。”“小姑娘,天热胃口不好嘛,吃吃三丝的就可以了。啊,什么?三丝是哪三丝?青椒、茭白、肉丝,侬三丝都不晓得吃什么冷面啊。”
曾经对冷面阿姨最大的抱怨是,花生酱总是太不给力了,调成那么稀薄,定是因为小气。若是店家肯慷慨一把,浓厚一回,这冷面一定可以变得更精彩。而现在却未料想,很多卖冷面的地方都如人所愿地把酱料调到浓墨重彩,凿实的一坨厚酱压在冷面中央,固执得化不开。这时才知酱薄料淡的好处,是不让面条纠结黏糊,拿捏得稍错一点点都会让口感拖泥带水,既浑然又木然。人在夏天吃冷面,既然图的就是一个凉薄,便要懂得欣赏店家的冷感,吃在嘴里不黏,心里也轻松利落。就连这配套服务,也是要跟冷面之冷相衬的。倘若有一天,这全城的点心店都换上了软语软心的小妹来卖冷面,而失去了冷面阿姨的冷言冷语热肚肠,那也是有点遗憾的吧。
美国人舒乐在1880年发明了电风扇,他应该不会想到,对中国人来说,风扇在夏天的另一大作用是制作冷面。家里老人曾对我传授做冷面的诀窍:“风扇要比空调好,是因为风有流动感,能让人身体舒畅,而不是空调那样,把人放在一个冻罐子里容易得感冒。做冷面也是一样,面千万不能感冒。所以面蒸好、煮好了,要用电风扇吹,而不是用电冰箱冻。风扇可以把面吹透,但也不要吹得太干。”现时现日,早已没有人能忍住在夏天不进空调房间了,但冷面,大多数人都知道,依然是用电风扇吹凉了的更好吃。我们能够懂得食物味道的高下,却假装对自己的生活状态视而不见。当然,这只是句风凉话而已,并且这样的风凉话,在现世的艰辛中多说无益。不想被自己刻薄的时候,不如去吃碗风凉面,肚凉好过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