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的这首诗,不知道被多少人解读过。有人说是爱情诗,有人说是感怀诗,也有人说是政治讽喻诗,聚讼纷纭,不一而足。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深入到诗歌之中,把握诗歌本有的意脉,其实有时候我们会有更简单更有说服力的解释。
首联,作者借助于锦瑟的琴弦发出了对生命的感慨:每一个弦柱、每一根琴弦在作者看来都是岁月的象征。据说古代的瑟最早是五十根弦,但唐代人们普遍认为瑟应该是二十五根弦,所以觉得五十根弦是无可理喻的。而这种不可理喻,在李商隐看来,正好比自己无法言说的人生,“无端”二字中有着对岁月虚掷的喟叹;但对于这样一段岁月,作者却又耿耿而无法忘怀。而这种无法忘怀却又让人感到失落的人生感慨不是没有来由的,在接下来的诗句中,作者将自己内心的矛盾展示在了人们面前:一方面人生有着不可言说的幻灭感,就像庄子那著名的迷惑一样,真的无法说清,究竟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另一方面,不断地追寻之后,一旦到忽然发现所有追寻的意义都失去的那一刻,所有的人大概都会发现自己的人生陷入到了那样的一种幻灭之中吧。但就算这样,内心总还有那么一点不忍心放弃的东西,就像杜鹃嘴角那一滴鲜血,殷殷地渗出来……
沧海距离诗人应该是遥远的吧,但贝壳上的那滴泪水不管有多远,却都滴落在了作者的心间——那遥不可及的距离,让那滴泪发出如夜明珠一样的光亮,而那温润的珍珠的光亮,不管有多美,总归是一滴泪啊…… 那真是遥远所带来的苦痛。那在身边又如何呢?就如蓝田,不是就在作者日日经过的长安的近郊吗?但是那里深埋的美玉,在暖日的照耀下,只能用氤氲的烟岚来表达自己的存在,它近在咫尺,甚至我们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但是却又无从追寻。什么是可望而不可即?大概就是这样美丽而让人伤感的山岚吧。
所有这一切在追忆中化为苦涩的醇酒,让人沉醉又让人流泪。但是曾经那个遥远、那个不可即的所在就在自己手边的时候,我们又都做了些什么呢?人生的悖论就在于,一切意义总是在它失去的时候才显现出来。
这样的感伤,可以关乎爱情,可以关乎政治,也可以关乎所有作者所执着于钟情的一切,而我们所能够感受到的,就应该是生命中的那些追寻与失落背后的那点伤感吧——这种伤感,是男人在人后偷偷用手指弹落的那滴泪,而那样的泪绝对只有一滴,一滴而已。
这就是《锦瑟》展示给我们看的李商隐的内心世界。我常常在想,我们太把李商隐看作是一个“古代”诗人了,我们用古典主义的文艺观去解释这首诗的时候,总是关注意象与意象之间的联系,一直在试图建立锦瑟、庄生梦、杜鹃血、夜明珠、蓝田玉这些物象之间的逻辑关系。但是在这首诗中,这种关联恰恰不是在意向层面上的,而是在情感层面上的,其实这样的情感之间的关系有着非常明显的逻辑关联:感叹人生——幻灭与坚守——怀念与分离——追忆与感怀,这是一条多么清晰的逻辑线条,而那些意象只是作者情感的象征物而已。只是,我们很难想象李商隐在公元9世纪的时候,已经非常纯熟地运用了西方人在19世纪才使用的象征主义的手法与技巧。面对《锦瑟》,我们是不是真的会产生一种穿越之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