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忠 万顺
苗族认为人有三魂,活时三魂依附于人体,死后三魂散去。一个灵魂留在家里和祖先们一起居住在神龛上守护着家,一个灵魂在外边飘荡保护子孙,另外一个灵魂则跟着身体住在坟墓里守坟。逢年过节,敬祖之时,在神龛下放三个酒杯,便是敬三魂之缘由。苗族人相信,人虽死,但灵魂依在,只是他们在另外一个世人看不见的世界里生活。他们会在那个世界安居乐业,其生活和现世人们一样,少不了经常的聚会喝酒。苗族子孙为了让祖先有好酒好菜去招待其亲朋好友,他们在老人去世的三年里,每逢清明之际,都要给祖先送去好酒好菜,顺便为祖坟翻新,即是“赶嘎嗒”。
“嘎哈”
“赶嘎嗒”是黔东南苗语“g nx gh d d b”的音译,“g nx”表“堆上去”之意,“gh d d b”则是“土地”的意思。因此,“g nx gh d d b”表示“添土”,在黔东南苗族村寨中,指的是“为祖坟添土”。苗族子孙为了让祖先住进的“家”热闹点,在老人死后的第一年,赶在清明之前去做一次“赶嘎嗒”。这次只需带着一只大白公鸡去,其本意即给祖先“暖家”,表示“这个地方有人住了”。第三年后,子孙们认为先人下去后已安居乐业,结交亲朋好友,因此准备许多东西送与祖先,好让他有好酒好菜招待亲朋好友,这叫“刹嘎嗒”。“刹”在苗语中表示“最后一次”的意思,即代表整个丧事完成。之后便没有限定哪年去给祖先“赶嘎嗒”,只要家庭经济允许,子孙们想念祖先,便可召集族人同去“赶嘎嗒”。时间一般多在农历二三月,赶在清明节之前,原意就是在清明之前把祖先之坟弄好点。“赶嘎嗒”的日子需参阅《皇历》等古书进行严格选定,一般选在适宜动土的日子,如庚午、丁丑、甲申、癸巳、庚子、丁未、癸亥。若是在不适宜动土之日“赶嘎嗒”,则会遭到横祸。
“赶嘎嗒”是整个活动的统称,主要围绕“啊嘎哈”仪式进行。“啊嘎哈”是“it gh d hvib”的苗语音译。在黔东南苗族传说中,“嘎哈”是掌管有关一切建筑的神。“嘎哈”有三个分身,分别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其中两个住在高山之上,形象为高大帅气的男子,但耳朵有点聋,因此在请其下来时须大喊三声他们才能听到。他们一个掌管坟墓修建,一个掌管桥凳搭建。另外一个则住在村子周边,形象为穿着破烂邋遢的老头子,主要负责房子的修建,因衣服破旧导致其害羞不敢大白天出来见人,所以建房子时只能在天蒙蒙亮便喊他来帮忙稳住房子,不发生意外。这三个“嘎哈”分管这些建筑,在做仪式之时只要从相应的地方敬唤即可。“赶嘎嗒”属于丧葬仪式的一部分,即请负责坟墓修建的嘎哈来帮忙稳住坟墓的每块砖和每寸土,保佑祖先的“家”不会坍塌。
苗族人为了避免坟墓坍塌,害怕祖先降临灾害,为实现其利益诉求,所以请“嘎哈”神来保佑。“最早的人类希望通过祈祷来控制环境,因为缺乏工具与其他保护方式和力量,他们便依靠环境的怜悯。他们设想周围的环境是由一些隐藏的力量和超自然的实体控制,可以通过宗教仪式或献身于这些力量和实体并影响他们。这一策略在我们远祖那里表现为神话、仪式和迷信活动。”“嘎哈”便是苗族设想的一个神,拥有超自然的力量,能够保佑坟墓不坍塌的同时,还会赐福于主家。“先来接收礼物,来喝第一杯酒。献给你吃,供给你喝。吃要吃饱,喝要喝足,吃饱饱得财,喝醉醉得富。我们来长寿,我们来发财。”所念经语中不仅表现出苗族人把其“长寿”“发财”寄托于拥有超自然力量的“嘎哈”神,而且也体现了苗族人对未来美满生活的祝福与期待。“啊嘎哈”仪式不仅是苗族丧葬礼中的一部分,更是苗族历史文化积淀的集中表达。它蕴含着苗族深厚的文化心理,在苗族文化的传承、情感的表达以及心理的导向与控制方面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通过祭祀仪式这一面具有魔法的镜子,将现实生产生活中不可实现的理想,或是不可达到的目的,赋予另外一个世界来实现或达到。”
因为“嘎哈”的神圣性,导致其名字在苗族中成了禁忌。据说在日常生活中不能大声直呼“嘎哈”的名字,若是把“嘎哈”喊来,没有准备“礼”送给他,便会被他打三个巴掌。只有在正式的场合才能由鬼师唤其名称,喊他来帮忙。“把‘神圣和‘世俗作为二元对立的两端来对置,一项活动所包含的禁忌越多,活动就越接近神圣,包含的禁忌越少,活动就越接近世俗。”因神圣导致其名字在生活中成为禁忌,可见“嘎哈”神在苗族人心中的神圣地位。
祭品与祭物:世俗向神圣的转化
请“嘎哈”时,须准备一只漂亮的大白公鸡、12块钱、一碗大米、三杯白酒。另外,还需在坟墓周边砍几棵小树做成一个立体架子,在上面铺上野草,做成一张小草桌;同时,还需取一棵五柏树削皮,把其一尺长的底端劈成两半,做成“糯”,即卦,剩余的五柏树挂上剪好的白纸条,插在小草桌旁。除了公鸡以外,所有东西都按位置摆放于草桌上,仪式开始。首先,鬼师一手拿着大白公鸡,一手去碗里抓米,大喊“嘎哈”,与此同时把大白公鸡往前赶,把米往前撒,重复进行三次,并念道:“岁来岁去,新年来接,旧岁过去,新年来到。进入二月里,到了二月间。某某公公(婆婆)家,财也进屋来,人财也两旺……市场去交易,到集正在市购买,买得头牲畜,一只大公鸡。长得又好看,头部旋正中。选好了吉日,来喊我师傅,来唤我巫将。来到某山头,路过某地方,来到主坟头。我用嘴来呼,我用嘴来喊。静听我的话,当面听我言。”在念到某处的时候,鬼师拿起草桌上的卦,甩一下,若一正一反,则表示“嘎哈”已来到。再念到某处时,重复动作,若一正一反,则表示“嘎哈”接受鬼师的请求。若是两个正面或两个反面,则表示“嘎哈”不接受鬼师的请求。这时,鬼师只能继续念经,请求“嘎哈”的帮助及佑护,直到“糯”出现一正一反为止。卦象显示“嘎哈”来过后,开始杀鸡,把鸡煮熟。同时,开始动土,把坟墓修好。
仪式中所用的祭品与祭物在日常生活中没有被赋予任何意义。而在仪式中,所有的东西都被人们赋予了相应的含义。草桌需使用山里的草及树干,因为“嘎哈”是一个爱干净的神灵,树干和草是属于大自然的东西,没有受到污染,象征洁净。祭品鸡应是一只鸡冠完好、鸡羽漂亮的大白公鸡,象征其与“嘎哈”神一样的帅气英俊,“嘎哈”才能接受。至于卜卦,苗族人把五柏树当作“茭杯”进行占卜,因其不弯不屈,象征正直不阿,不会欺骗人们,因此,它才能正确表达“嘎哈”的意愿。在这里,五柏树做成被命名为“糯”的卜卦,被赋予了神判的职能,传达“嘎哈”神给鬼师的指令。
在鬼师开始喊第一声“嘎哈”的一刹那,整个坟墓周围已然成为一个神圣空间,在鬼师念经之时,不准任何人打扰。当“糯”甩成一正一反时,便意味着这个空间除了人的存在,还有看不见的“嘎哈”,整个仪式地点成为人与神共存的空间。而鬼师所念经语便是打开人神所处两个空间的钥匙,公鸡成为人送给神的礼物,“糯”成为神向人们传达信息的工具。鬼师便是整个祭祀仪式的枢纽,他有效地沟通着人与神之间的关系,表达着人的愿望、神的指令。他不仅通过“糯”的问卦方式与“嘎哈”交流信息,还运用祭品、祭物和祭词等媒介作为沟通的手段。整个仪式的进行因为祭品、祭物与祭词的渲染而充满着神圣性,物件因仪式的神圣又被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正是这些实物依赖于仪式的神圣性而拥有象征与隐喻的功能,实现了“物”与“非物”、“世俗”与“神圣”的转化。
这个神圣空间一直持续到仪式的结束。当鸡煮熟了,放到草桌上,把苗族人认为最好的鸡肝分成三份,分别放于三个酒杯旁,鬼师再念起祭词经语喊“嘎哈”来享用。同时,鬼师再找在场的两位男性,三个人一起陪同“嘎哈”吃喝。仪式最后,该是送“嘎哈”走时,再念道:“你吃也吃饱,喝也喝足,你是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这坟你看着,这墓你守着,保它不塌着,佑它不陷着……(祝福主家的话)”念的同时,又继续用“糯”来占卜,直到一正一反,“嘎哈”应允了鬼师的请求,回到他的住处,仪式结束。
在苗族的鬼神信仰体系中,鬼神均为群居。因此,在进行祭祀仪式时,祭拜的神灵有多少个,便需多少人陪同鬼神一起吃喝。正如同苗家人的待客之道,请别人来帮忙,给予一定酬劳的同时,还会用好酒好菜招待。苗族鬼神在拥有超自然力量的同时,也被人们赋予一定的“人性”,成为“人化”与“神化”的结合体。
墓碑:对现代社会调适与整合的体现
苗族“赶嘎嗒”传承至今,形式变化不大。时间方面,以往“赶嘎嗒”是在人去世后的前三年每年都去,而今只是第一年和第三年;食物准备方面,以前“赶嘎嗒”大多数只准备一只大白公鸡,第三年的时候准备一只猪而已;而今在数量上第三年准备的食物比以往的多出了一只鹅、一只羊以及更丰富的辅助菜。这些改变,无疑是苗族人结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及生活水平做出的调整。改革开放以后,越来越多的苗族人都外出务工以至没有太多时间放在这上面。外出务工后,大家的收入明显增加,能够买更多的祭品供奉祖先,最明显的变化便是墓碑的出现。以往的“赶嘎嗒”看到的只是坟墓上多了些黄土,而今却还多出了一块墓碑,碑上写有主人及其子孙后代的名字。
众所周知,苗族在历史上没有形成统一的文字,所有相关的历史文化全靠子孙后代口耳相传。因为没有文字,坟墓便没有对墓主的记录,传承记忆的方式只能依靠每年的清明时期长辈带着子孙后代去每个坟墓祭祖,告知该坟墓里的祖先是谁,这样一代接一代地进行传承。也因传承如此艰难,所以苗族人的子孙对其祖先都牢记于心,其传承的父子连名制从下往上数可记到十几代。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苗族人接受教育,走出大山,山中草无人割,树无人砍,草木繁盛,导致有些人在不计其数的坟山里找不到祖先坟墓的准确位置而误祭拜为他人祖先。于是,墓碑便开始广泛应用于苗山中。
有了墓碑,苗族人便不再需要每年领着子孙去认祖坟,也不再需要牢记祖坟位置。墓碑的建立使苗族子孙能更好地知晓坟墓里的祖先是谁,也能从墓碑中了解墓主的生平。
“赶嘎嗒”仪式的现实意义
1.强调家族内部团结,加深了苗族人的血亲观念
苗族的历史是一部迁徙史,因为种种原因,苗族祖先都在不停地迁徙,导致家人流离失所。而今社会稳定,越来越多的苗族人开始溯流穷源,欲求寻找同族弟兄。在找到自己的老家后,会给共同的祖先们“赶嘎嗒”,表示失散已久的子孙回到家乡,找到祖先,跟祖先们说一声,希望祖先们能够庇佑那些刚回到家的子孙。“赶嘎嗒”过后,就表示这个家族增加了新的成员,整个家族重新整合成为一个新的大家族。
“赶嘎嗒”不仅让家族成员有了认同感,还增强了家族的凝聚力。在时代发展节奏快速的现代社会,几年甚至十几年一次的“赶嘎嗒”,族人会召集所有在外的子孙回来祭祖。这不仅梳理了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而且在“赶嘎嗒”过程中,家族成员们出钱出力,齐心协力,彼此也增进交流,加深感情。“赶嘎嗒”仪式可以把苗族家族内部协调一致的精神不断强化,并化为苗族人世代相传的自觉性行为,使血缘亲情得到更进一步的强化。正如涂尔干所说:“任何社会都会感到,它有必要按时定期地强化和确认集体情感和集体仪式,只有这种情感和仪式才能使社会获得其统一性和人格性。这种精神的重新铸造只有通过聚合、聚集和聚会等手段才能实现,在这些场合,个体被紧密地联系起来,进而一道加深他们的共同情感;于是就产生了典仪。”
2.娱人娱神
在“赶嘎嗒”仪式完成后,家族成员们一起同吃同喝。吃饱喝足后,大家会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唱歌跳舞。“赶嘎嗒”本意虽说是为祖坟添土,但实质是纪念祖先的一种方式,给祖先送去东西让其开心,最大的成果亦是使族人得到放松。
3.慰藉族人心灵
当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时,便想向“鬼神世界”寻求帮助,希望神灵能够运用其超自然的力量解决人们的问题。因苗族身居山中,坟墓多修在山坡,可能会由于各种原因而坍塌,保护坟墓安全不是人之能力所及,因此他们只能寄托于“嘎哈”这样的神灵,并且通过祭祀的方式,期望解决问题。“赶嘎嗒”除了给祖坟添土外,还给祖先送去各种东西,其意为让祖先知道他的子孙仍记着他,没有忘记他。苗族人相信,祖先高兴,便会尽心尽力地去守护他们,赐福于子孙。“赶嘎嗒”帮助人们调适在现实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难,让族人心理得到慰藉。同时,也在无形之中让族人安分守己,尽责尽心。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苗族古经采集整理与研究(编号:13&ZD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