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缺席家族的隆重场面,过年却从未躲闪过。新年在老年人的眼中,占着十足十的份量。年夜饭作为迎新贺岁的重头戏,是一年一度的团圆盛宴,严谨的礼仪中透露着节日特有的欢乐,考究的排场中渗透着兴奋带来的喜悦,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推却不露面。
作为一项传统,它在今年的餐桌上才停止延续。新春伊始变得有些不同,那些熟稔的餐具还在,那些被宠爱的岁月还在,可那细微的差异却牵动着大家的神经,把吉祥如意的高潮热点推向万劫不复的低谷。
年夜饭前的准备工作一向是祖父一人独立完成的,今年也不例外。他清癯的身躯微驼,拿着一捧筷子缓慢地清点着双数,祖父顺着木制圆桌沿顺时针方向游移着,耐心地把一双双筷子摆在青花白瓷圆碗的右侧,压住轻薄的白色塑料膜,低垂的目光显得异常的专注。摆到那双尺寸偏小的木筷时,祖父的眼光突然呆滞了。他的动作却好像录像带的慢镜头,一帧帧格外清晰。他松开手中剩下的筷子坐在木凳上,用指尖轻轻感受着棱角已经不明显的筷子,翻来覆去地检阅,好像有什么异常。白炽日光灯洒下的光打在祖父起褶的脸庞上,打在圆滑的筷子上。祖父的身体佝偻成一团,像只黑色外壳的虾,木筷被紧紧攥在手上揣在胸前,似乎与肌体融为一体,生怕被人抽走了。
那个握这双筷子的人昨天走了。那个历来初一为我整理衣衫的老妇彻底地离开了这里。她的音容相貌还在脑海里放映,只是那些片段彻底被回忆封存,与未来的生命完全脱节。她的手极小,这双特制的筷子在她手上还是太长,手上的茧把筷身磨得光滑,朱漆也有些褪色,但她就这样握着它们走过了抚养三个子女的一生。
这次的缺席,我们没有理由去斥责她的隐身。昨天白礼结束的时候,我回头望她的黑白遗照,眼神明亮,笑容恬静,好像还鲜活地在人间,还会对我说“快上桌,吃饭呐。”
年年岁岁花还在,岁岁年年人长久。团聚成为了奢望,我望着窗外的烟花——不羁,勇敢,短暂,绚丽。可此时的烟火却显得冷清凄凉,悲情油然而生。我看向祖父,他依旧不言语,用被血管藤蔓缠绕的手支撑吃力地站起身,勉强压了口气,把筷子放在瓷碗旁,进入厨房继续忙活着接下来的事情。
家人隔着蒸腾的热汽水雾谈笑风生,把香烟和手机撂在一旁,纵情享受亲人团聚的愉悦,这是我对新年一贯的印象。今年比去年安静了许多,哥哥姐姐右臂的袖章显得脆弱无力。那副不被惊动的碗筷没有被撤下台面,大家端起碗平静地夹菜,咀嚼。只有那双朱红色的筷子没有移动。带着对逝者的怀念和敬畏,对死亡的害怕和犹豫,大家就这样度过了今年的仪式。
怀念和感伤是死者赐予生者的脚镣。那双筷子成为她一生的缩影,成为我们被束缚的爱意的最佳寄托,她赋予了它真切的含义,让我难以忘怀。刺耳鞭炮声还在响。她用不曾想象的张力抽离了我的生活。逝者已逝,这个年夜却还是那样安稳,夜的颜色依旧,年的氛围依旧。月的光彩,焰火的夺目依旧,还有那双筷子,沉寂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