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廷飞
我后来最想念和不忍回忆的便是奶奶伫立村头的身影。
从走出乡村开始,那个纤细瘦小沉默寡言的身影就深植于脑海,寄托着我对故乡所有的苦涩和欢欣。那些“觉得你要回来了”的第六感,绝非神机妙算,不过是天长日久等待中的偶遇。在看似毫无意义的等待里,奶奶的身影从清丽到浑浊、从笔直到弯曲,悄无声息而又异常深刻地接受着岁月的承托。最后几年,那个身影已经形态佝偻跌跌撞撞,脊柱扭曲着趴在背上,脚踝之间仿佛拴着沉重的铁链,拐杖每挪动一下,都像生长在地里。
这些在村头矗立的形影相吊,既不能陪我远行,也不能把我留住,只能召唤我奢侈地回家。当那个身影即将消失的消息将我召回的时候,北风吹着哨子,乌云紧抱成团,坡沟间弥漫着肃杀的悲凉。躺在炕上苟延残喘的奶奶已经几天水米不进、眼窝深陷,干皱的皮肤像油纸一样裹在骨骼上,每一次垂死挣扎都抓住了我的肝肠。等到生命燃尽在萧索的秋夜里,那个身影便随着焚化的纸人纸马,化作一道青烟往西南去了。
葬礼这部大书,每个章节都带给我锥心刺骨的痛楚。奶奶的离世,就像秋天从枝头飘落的枯叶,平静又自然。但对我来说,这个生命的消逝,意味着绵长的哀恸和漫山遍野的思念。
从在襁褓中起,我就成为奶奶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最富生机的时光,基本都倾注在了我身上。幼儿时,每当盛夏正午焦躁吵闹,奶奶便背着我在烈日下的村庄绕行,树叶彼此轻抚,槐花相互拥簇,为了我的安静,它们很努力。有次趁她午睡时我偷跑出去玩耍,奶奶在雨中急切而又凄凉地唤着我的乳名,那么心急如焚,却没舍得打我。因为功课或者淘气受到父母体罚,我总会一路飞奔,心想只要逃到奶奶家就安全了。无数个串门回家的夜晚,宁静的乡村看不见一点灯火,只有奶奶的烟头和繁星相互映照,后来当我焦躁不安、愤怒难平、心情沉郁,每每想起总会得到稍微的静谧。
在外求学后,和奶奶相处的时间陡然减少了。每次回家那几天,被各种事情和应酬堆满,板凳坐不热就走。依依不舍之余,奶奶总会弓着腰和面剁馅,让我过去吃顿饭,即使中风行动不便之后仍旧如此。担心我在外吃不好,奶奶从鸡鸭屁股里抠蛋,用盐分对抗时间,把一点点的关心寄存在蛋壳里。有时给我一点零花钱,想来肯定是柴米油盐里的长期算计。
爷爷去世后,奶奶表现出明显的健忘和失忆。CT扫描图像上,大脑沟回如壑缝隙疏朗,仿佛干枯的核桃摇摇晃晃。大家慢慢觉得,时光在奶奶那里仿佛倒流了。老年痴呆症把她困锁在过往,对于现世,她已不再熟悉,风烛残年的躯壳里却注满了年富力强的记忆。陈年往事新鲜起来,久疏的劳动也拼命捡起,甚至以为爷爷还活着。至于我们这些晚辈,能对号入座则全靠运气。到后来,生活自理都成问题,连这种错位的理智也没了。
最后一次见到鲜活的奶奶,是枯坐老屋的一个下午。那是我平生最为痛苦无助的对话之一,我的话奶奶全然不懂,奶奶的话我半点不通,一片痴心面对的是笼罩着隐忍慈爱的坚硬冷漠,只有奶奶不厌其烦的舀水声,久久不曾停息。疾病就像在她身体里插上了一根烛芯,一点点燃尽生机,直到筋骨松垮、血气散尽,所有现象都指向一个结果,永别的时刻随时会到来。
祖孙之间的感情,恐怕是世间最情何以堪的缘分,说来漫长其实稍纵即逝,积蓄了毕生精力和全部温存,却是衰老和成长的错位。付出的盛年面对的是幼稚的生命,想要回报的青年面临的却是欲养不待的垂老,对于油尽灯枯更是近乎乞求的无能为力。我还从未想过怎样告别,奶奶就转眼不见了。
后来,我多次在梦里遇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在微风中散化,在细雨中弥漫,在良夜里凋零,在那里看着我远去,越来越小。留她如梦般虚幻,送她如客般平静,每每醒来不免扼腕良久。我想我不只是想念,想念那焦躁时的抚慰、无助时的牵挂和危险中的有处可逃,当我越来越多地独自面对、学会承担,我更意识到,奶奶走后,我的童年就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