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华
《声声唤》序
◎刘 华
我曾饮着五府山的蜜糖水,和上饶的青年作家聊散文。我说,当下散文精神缺失,越来越“一地鸡毛”了,个人记忆和情感的碎片,日常生活和心情的絮叨,味同嚼蜡的人生感受以及走马观花采撷到的零星感受,不比解说词更生动的游记随处可见,成为一种文字快餐。我说,散文写作正走向书斋化和平面化,不少作家满足于“掉书袋”的写作,有人讽刺这类写作是“做着文字的搬运工”,而且“以所谓的博知而自得”。我说,期待江西散文出现能够自觉接地气、自觉表达现实生活体验、自觉反映当下民众情感和心灵的优秀作家和作品。
于是,我希望有人学习意蜂转场追花夺蜜的精神,别靠书斋、记忆和道听途说的“糖水”养着自己的创作,而要勤于寻找花源,为了追赶花期,哪怕风尘仆仆地转场。同时,我更希望青年作家学习中蜂坚守本土、挖掘资源的精神,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专心挖掘一口属于自己的深井。
读着《声声唤》,我惊喜地看到了一种坚守、一种专注。宋亚萍的这本作品集,荟萃了她十多年的创作。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篇篇,其中包括一部分小说,几乎写的都是人,人的生活现实、心灵现实和人性现实,亲人友人普通人,家事世事身边事。作品集里很少有描写风景的篇章,也许,自己所熟悉的日常生活才是她眼里最动人的风景;集子中没有一篇传达阅读感受的文字,也许,散发地气的人生才是她执意捧读着、体验着的厚厚的大书……如此等等。所以,这本集子的题材整齐、清爽,没有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写作在汇编成册时,势必会造成的那种包罗万象的庞杂,那种无可收拾的琐碎。就我作为一位“资深”文学编辑的阅读经验来说,这对于成长中的青年作家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宋亚萍坚守于日常生活的疆域,专注于芸芸众生的内心。于是,阅读《声声唤》,总能给我们以甜蜜的收获,有的篇什则五味杂陈,令人感慨,有的甚至还让人心疼着。《夜半修锁人》记叙的是诚实的平凡劳动,描写的是一对朴实的夫妇,然而,糖果让作品有了丰富的滋味,糖衣让情感有了亮丽的颜色,伏在过道上过了一夜的糖衣,“它们是恩爱的依偎的蝶”。《风里白发》中的母亲,“手里揣两把伞,就是不肯撑开一把来”,因为,“母亲找不着你,她就不会撑开伞,她要陪你一起吹风淋雨”,言语朴实,蕴含着母爱的巨大力量。《与美玲爱玲同行》写的是一辆艰辛跋涉在路上的小三轮,作者坐在车上,感知着一个庞大家庭的重量,感知着底层百姓的生活愿望在勃勃生长的速度。《喜相“缝”》里的缝纫铺,使用的皮尺剪刀有近二十年的工龄,女主人的模样像保鲜的花束,仍停留在二十年前,可是奇迹一般,总有一些人和它“两两相望,心心相印”,因为它“在变换中坚持最初的步履”。而《缝衣小傅》的主人公,虽然在过道的穿堂风里摆摊,她竟能熨帖人心,可是,她自己总算盼得儿子,大女儿却在儿子降生头天淹死了。她说女儿:“她头一天走,我肚里的儿子第二天就来了,这都是命啊,照B 超没有一次说是儿子的。”而作者则感慨道:“那么惊天动地的情节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说完了。”不过,某页纸张上留下这样的字迹:“同一天,最大的快乐和最大的悲哀都同时降临了。”那是三年前,当小傅的女儿突然走掉而又同时收获儿子时,小傅在日记里吐露的心声。宋亚萍用心记录着这些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体恤着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我注意到,她不屑于空洞的抒情或无关痛痒的感慨,而总是用看似平易却耐人寻味的精炼语言,击中人们情感的痛点。比如以上对白发母亲发出的感慨。比如对缝衣小傅,她写道:“看起来,他们是那么微不足道,也许他们正在经历生活中惊天动地的大变故。他们坚守着,活着。”
《声声唤》给我的意外惊喜,是作者对创作构思的注重。从很早开始,文学变得越来越不讲究艺术构思,千篇一律的平铺直叙,千人一面的娓娓道来。其实,构思是一种深度的思考,构思是一种角度的选择,构思还是一种表达的技巧。请看此中的《声声唤》,三个姓名,三个童声,多种性格。我们每个人对此都记忆犹新,很凝练的一篇散文,包蕴了多么熟悉的温馨记忆、多么亲切的人生片段,其实这也给人无奈而感伤的人生况味:“因为长大了,我们就不发声了。”作者索性追问道:“还有谁会这样呼唤我呢?还有谁值得我去呼唤呢?树下,风里,四季中,一声一声,殷切期盼,率真,直接,热烈……”可见,巧妙的构思是高度的概括,是机智的表达。再看《时光之书》,我差不多被这个故事震撼了。小爷爷六十岁得癌,凭着喝鸭汤,竟然幸运地过完九十七岁的生日,那天晚上,“说了句文绉绉的话:吾厌极食鸭,然吾命亦为它所赐”,然后,寿终正寝。不幸的是,小叔叔也在六十岁上得癌,也要靠喝鸭汤来抗癌。然而,面对那生命的希望,他说“鸭子真的好难吃”。于是,作者深沉地写道:“你只是生命借助你的躯体完成的一次实验一段轮回。你不知从何而来往何而去,你从来不由自主。”依靠构思,作者将两代人的命运遭际宿命一般地重复、再现、拼贴,指向严酷的生命哲理,传达出浓重的人生感伤。至于《母亲》,它也许是世上最多的同题作文了,然而,宋亚萍的《母亲》却有一个独特的角度,因为生养了七个女儿的母亲不肯随姑娘同住,不愿麻烦任何一个女儿,所以,母亲的家“就在我屋子的前面一幢,第四层,蓝色四开窗便是”,“隔着浅浅的时光之河,你在那边,姑娘在这边”。这样的距离注定会有故事,会有性格。果然,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这样的距离,亲近而微妙,真实而生动,读来让人会意地一笑。
宋亚萍写作的另一个特点是善于捕捉、运用细节。我把细节分为情节性的、情绪性的、情感性的。她的作品读来生动、轻松,如果说其中的精彩篇章总有什么给人留下印象的话,那就是用细节来表情达意,用细节来刻画人物性格,用细节来状写人物心理所实现的效果。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母亲便穿行在大量的鲜活细节里,读者可以听到她的笑声和咳嗽,可以看到她迎送朋友的表情和翘望女儿的眼神。而在《怀念父亲》里,她写自己为父亲按摩身体,她知道细节的力量,所以,她的笔端不断深入,按摩父亲的发顶、手臂,直至脚趾,这样的按摩,按痛的不止两颗心,还有读者的心。关于运用细节刻画性格、状写心理,散文《英爵时光》、小说《似曾来过》、《关于裸呈的几种设想》等,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读宋亚萍的散文,觉得她长于叙事,今后的创作大可以朝小说发展;而且,她的小说构思完整,人物关系清晰,语言很干净,并长于心理描写。如能在拓展题材面、深入挖掘,塑造丰满人物形象上下功夫,势必对她整个创作都有益处。关注生活的广度和思考生活的深度,对于成长中的作家,是必修之课,也是一个必然的漫长过程。她说,这本集子是对过去的总结,显然,这就意味着另一个过程开始了。
我相信那个过程。因为,那里有一年四季,有四季的开放,有翩飞于广大花间的翅膀,有执着的采撷。我愿意看到她的笔飞翔着,去倾听更多的开放,并歌吟在各色花朵之间。
[作者单位:江西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