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集
情感鸡汤能否弥合阶层鸿沟?
—电视剧《欢乐颂》破题
◎吴春集
一如当年的《蜗居》《奋斗》和《北京爱情故事》,现实主义题材的 电视剧《欢乐颂》在2016年的初夏引起了国人的广泛讨论,收视率持续走高,成功接棒之前大火的韩剧《太阳的后裔》,成为2016年第一部全民热议的现象级国产“神剧”。究其原因,首先离不开该剧所引发的阶层话题。
早在2006 年4月初,国务院研究室、中纪办和中国社科院就完成了《全国地方党政部门、国家机关公职人员薪酬和家庭财产调查报告》。该报告披露,党政干部已经形成社会特权阶层。而近年来一个在网络上比较流行的中国社会阶层划分模型,则把中国社会划分为三大类九个阶层,包括了上层社会、中层社会和底层社会。
在如此剧烈的中国社会阶层分化和固化的大背景下,阶层问题成为民众普遍关注和非常敏感的话题。《欢乐颂》的成功,首先就在于阶层话题的挑起。全剧把发生故事的情境选择在了上海这个中国经济发展最具代表性的地方,主角所居住的“欢乐颂”小区是上海的一个中高档小区,这使得本剧的全阶层呈现和融合具备一定的可能性。旗帜鲜明的,安迪、曲筱绡、樊胜美、关雎尔、邱莹莹五位剧中女主角分别来自于不同的阶层,与剧中和她们发生千丝万缕联系的男性角色谭宗明、魏渭、包奕凡、王柏川等,构成了当今中国社会阶层的蔚然大观(如下表所示)。他们之间所引发的友情、亲情和爱情故事,就具有非常鲜明的阶层融合和冲突色彩。在同期这么多的电视剧中,如此鲜明地拉开中国当今社会阶层分化架构,《欢乐颂》是第一部。
然而,不像《蜗居》直面官员贪腐、底层挣扎、价值扭曲、高房价和拆迁等严肃的社会问题,也不像《奋斗》聚焦大学生创业和跨阶层成长那般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情怀,更不像《北京爱情故事》深入表现贫富差距、利益争夺、友情倾覆、兄弟阋墙,虽然《欢乐颂》把阶层的网撒得很开、拉得很大,但本剧并没有把剧情聚焦在角色之间的阶层冲突与调和上。阶层在这部电视剧里,只是角色鲜明化和个性化的一个幌子和外衣。有关阶层之间的冲突,本剧其实基本没有展开。开端五个女主角不打不相识,与其说是展现阶层冲突,不如说是塑造角色的需要。虚晃一枪之后,五个女主角很快在电梯事件中产生感情,进而逐步过渡到认同互助的闺蜜状态。而在与他人的相互关系上,最鲜明表现出阶层特征的是樊胜美和原生家庭的关系,这种冲突虽然惨烈,却存在表现用力过度和苦情戏的特点,削弱了这个冲突的社会学意义。其实,最具阶层代表性特征的是谭宗明、魏渭、包奕凡、曲筱绡父母之流,但剧中他们无不以光鲜亮丽、善良正直的完美形象出现,不仅没有资本原罪、道德追问,而且还都带着多少让人崇拜的偶像光环。所以本质上说,这其实是一部“伪现实主义”的电视剧,让渡于阶层之间的矛盾冲突,柔性的“友情”调和才是这部电视剧的真正主题。
从商业设计来看,阶层负责挑起观众的观看兴趣,通过塑造五位性格各异的女主角,让观众关注主角之间的友情发展才是《欢乐颂》的主要线索,这样的设计其实是颇为讨巧。正如剧中人物所说的:“住在欢乐颂22楼,有一种回到大学时代宿舍的感觉。”实际上,针对今天的青年主流观众,表现友情是恰如其分的切合观众情感需求的。当年《武林外传》《爱情公寓》备受欢迎,很多观众把这类剧的成功归结为:因为它们描绘了一种我们向往的生活,“最好的朋友都住在一起,爱的人就住在隔壁”,这是很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而根据我对截止至2013年3月世界电影票房和中国进口电影票房前50强的统计,以“团队合作与友情”为主要表现题材的影片,均占比达到压倒性的76%。所以本剧的侧重点,也在于五个女主角面对生活的种种磨难和波折,尤其是感情上的选择和挫折,通过互相帮助和支持,感情越来越深厚的故事。这也贴合席勒那首同名诗作的主题:“谁能作个忠实朋友,献出高贵友谊,谁能得到幸福爱情,就和大家来欢聚。真心诚意相亲相爱才能找到知己!”
问题是,《欢乐颂》精心调制的这碗友情鸡汤,真的能够弥合该剧揭开的阶层鸿沟吗?与友情发展相辅助,爱情是本剧引发冲突和刺激剧情发展的主要推动力。法国著名女性作家西蒙·波伏娃说:“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在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在动荡而急剧变化的社会,在阶层的鸿沟面前,女人天生要比男人更敏感也更现实,就像波伏娃所说,男人只能依靠自我奋斗在阶层中闯荡和冒险,而女人,也许爱情是对她们来说比较稳妥的一张船票。“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绑定一张终身饭票,也许就可以一劳永逸。樊胜美是一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急于改变自己的阶层身份,又苦于没有良方,只能寄托于钓个金龟婿。在人物设计上,编导尽量对她寄予同情,把她的现实和势力归因于原生家庭,后来她幡然醒悟,情归和她同属中产的王柏川,但现实点看,潜力有限的王柏川不可能满足野心勃勃的樊胜美,他们的冲突不可避免。脆弱的友情又能安慰人生失败的樊胜美多久?值得一提的是,樊胜美对于奢侈品的消费心态其实在今天已经过时,现在的年轻人,更注重在消费时所展现的个性和品位,而不是对奢侈品的盲目追捧。
我们会说,至少安迪不是这样,这是一个完全依靠自己、知识改变命运的女性。依靠自我奋斗,她让自己登上了最理想的阶层。但遗憾的是,安迪的人生背景被抽离了,剧中,她的出身被赋予了传奇色彩,这也使她在她的阶层中失去了代表性。以安迪的能力,可以不受物质束缚,她也更有理由去追求所谓的“灵魂伴侣”,但什么样的男人才适合她呢?魏渭?关键时候他退缩了。这个白手起家的男人,在任何风险面前,都要进行审慎评估,他承担不了安迪的风险。他在天文论坛上与安迪的琴瑟合鸣,超然物外,不过是他人性中残存的一抹亮色罢了,这也许属于他的过去,但不属于他现在的全部。老谭更不是,剧中赋予这个人物毫无来由的神秘感和偶像色彩,他的完美形象可以轻易成为女性剧粉们崇拜的焦点,但他是被编剧理想化的,他的高高在上源自于创作人员对他的不了解,或者创作人员无力揭示他的阶层特点。那么包奕凡呢?很多人期待安迪和他在一起,我只能说这更多是观众的一厢情愿,在这个阶层如此如鱼得水的男人,还剩下多少真情?只能祈祷安迪好运吧。
揭开友情温情的面纱,现实比我们想象的更赤裸裸。曲筱绡的塑造是比较符合她这个阶层的,作为一个富二代,她有野心、没能力,但善于经营关系。她是一个纯粹的物质主义者,喜欢的一切都要想尽办法占有。很难想象她对22楼的姐妹们有多少真情投入,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她接近安迪、获得自己事业成功和野心实现的工具罢了。至于2202房的那三个新中产,她没有理由需要她们的友情和善意。我不否认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但我深度怀疑那些毫无来由、理想化的善意。很难理解赵医生为什么会喜欢她。只能说明赵医生这个角色被剧作者塑造得缺乏个性,虚弱而且迷茫,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者在赵医生知识分子的独立外衣下,同样藏着一个狭隘自私、攀权附势的灵魂。邱莹莹和白主管,只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的小鱼和虾米,他们的关系被描述得既写实又出彩,但遗憾的是,这种互相折磨还停留在浅层次,在电视剧这么大的纵深篇幅中,人物并没有明显的发展,矛盾也没有升级,让人感觉浅尝辄止。邱莹莹和应勤最后的互相吸引,更多的是满足观众对大团圆结局的需求罢了。我更喜欢关雎尔的成长,虽然在复杂的现实和利益诱惑面前也曾迷惘,但她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坚持了自己的原则,并且获得了成长,这种成长虽然微弱,但踏实,让人有安全感。
至于亲情,虽然是国产传统电视剧最重要的表现题材,但在《欢乐颂》中的表现是最弱的。这也是为什么该剧在电视平台播放时,最初并没有获得上佳收视率,而是依靠网络收视和话题的反哺,才攀上收视冠军。樊胜美的家庭是个负担,家人对她甚至是恶意的。安迪的家庭,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悲剧和困扰,毫无支撑力量。邱莹莹的父母,对她的期望是出人头地,压力多于关爱。关雎尔的父母,虽然对她没有很高的指望,但也刻意让女儿在社会中历练吃苦。唯有曲筱绡的家庭,父慈母爱,但遗憾的是,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纨绔哥哥,时时刻刻要提防和戒备家产的争夺,亲人倾轧,尔虞我诈,在所难免。不知道是设计上的巧合,还是编剧上的故意,编导不仅没有把亲情作为剧中主角抵抗社会压力的主要防护墙,而且还是重要的压力发源地。如果亲情都不可靠,友情是不是更脆弱?在电视剧《欢乐颂》中,爱情是失望的,亲情是无望的,那么纤弱的友情可能成为角色在现实暴风骤雨中的救命稻草吗?相比近年来表现女性情感和冲突的《金枝欲孽》《珠光宝气》《甄嬛传》等剧,《欢乐颂》这一碗情感的鸡汤,我实在没有看出有能够弥合中国社会阶层鸿沟的可能!
因此,在我看来,在阶层分化的刀刃上,《欢乐颂》的情感行走得既不轻盈,也不美妙,更多的是懵懂不自知而已。我们这个时代真正需要的优秀影视艺术作品,仍然是不仅能够发现问题、引人深思,而且更能鼓舞人心、给人指导、催人奋进。遗憾的是,在当前中国社会阶层分化的现实中,《欢乐颂》提供的“友情创可贴”并没有为这个时代起到多少疗愈作用。三毛说: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尼采则认为,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面对今天中国社会阶层固化的现实,也许我们需要更加淡然超脱的心态。“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只有以更加洒脱的姿态,超然物外,去除急功近利的思维,活在当下,珍惜来自个体生命的真实体验,少一点索取,更重视自我对世界和社会的应有贡献,每个人才不会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迷失方向,才能在急剧变化和转型的中国社会中找到心灵的出口,才可能真正实现属于自己的独特人生价值。因为,穷尽我们每个人的一生,要超越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人。虽然《欢乐颂》的情感鸡汤已经一曲终了,但它挑起的阶层固化话题,却会持续在人们心中讨论。现实虽然残酷而且无奈,但乐观、奋进、爱和奉献,才是这个时代应有的一抹精神亮彩!
[作者单位:上海视觉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