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福老师匆匆离开人世,离开血脉相连的亲人,离开令他自豪的“南山同乡会”弟子后,我欲借此题(先生有《追寻大先生》文)著文悼师。我觉得,没有哪个词能像“大先生”一样含纳先生的学识和人品以及弟子们对他的追慕怀念之情。先生生前又最喜欢用“先生”“老夫”“弟子”“贤契”之类古朴的字眼,以此为题,也算是对先生雅趣的承继和虔敬吧。
我是1979年秋季进入杨明中学的,那时候,教授我们语文的正是成福老师。先生语文功底扎实深厚,讲课总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又能举一反三,深入浅出,深受学生喜爱。特别是先生的作文教学课,训练形式多样,方法灵活,效果显著。
记得学习贺敬之《回延安》时,先生让我们以信天游的形式仿写几段文字。大家认真思考,积极练习,稍时就章。先生用他宏厚豪放的声音朗读了一位同学的作品:“看罢戏往回走,路上遇见大黑狗,一石头打得呕呕呕……”同学们哄堂大笑,先生也呵呵呵地笑了。待大家安静下来,先生说:“白学云同学写得不错,有信天游的味道……”想不到简单的一句戏评,使惧语文如虎的白学云同学,竟然对语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先生评点作文,往往一语中的,令人印象深刻。一位叫王君的同学把“态度”的“态”写成了“太阳”的“太”,先生批曰:“呜呼王君,态太不分,并非不懂,实乃粗心。”高中毕业后我曾偶遇王君,谈及先生教学,王君说:“现在有很多字我已陌生,但‘态度的‘态和‘太阳的‘太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写错。”教学鲁迅《祝福》前,先生首先要求我们缩写文章,我用小标题的形式,把祥林嫂的故事叙写出来,先生大加赞扬:“脉络清晰,形象鲜明,事件完整,足见功底。”学完《邹忌讽齐王纳谏》后,先生要我们以此为材料写一篇文章,我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为题作文,列举史例佐证,先生批曰“深得议论文写作之要诀”……
有一年过元旦,先生用我的名字拟制了一条谜语,“出土是剑,锈气斑斑”(打班上一人名),同学们疑惑不解,先生破解说:“陈者,旧也;兵者,器也……”大家恍然大悟,陈旧的兵器不正与谜面暗合吗?从此以后,班上有很多同学喜欢上了用同学姓名拟制谜语的游戏,当然先生也不忘借机给我们传授谜语知识……
仿写、缩写、据料作文、拟制谜语,先生形式多样的作文教学,让我们受益匪浅。
初二第二学期,先生外出进修,学校接连给我们换了几个语文老师,这几位老师也都很敬业,但上课总缺少先生课堂上那种轻松愉快的笑声……
1983年我们升入高中,先生正好进修归来,又接了我们这个班。先生好读书,虽然工资不高,但订阅的杂志不少。为了鼓励弟子成人成才,先生常常用这些书作为奖励——作文写得好的,奖一本;学习进步了的,奖一本;能主动帮助同学的,奖一本……一年下来,基本每个同学手上都有先生的书。那时候我们的课外读物很少,有书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先生给我们营造了读书的氛围,创造了读书的条件。
先生也非常重视同学们的业余爱好。当时正是《少林寺》《霍元甲》《乙未豪客传奇》等武侠剧热播的时候,学生中自然兴起了武侠热,有好多男同学下了晚自习后偷偷跑到操场练习武术,其中郭建军和王建华同学的少林拳、鹰爪拳打得像模像样。课间休息的时候,先生让他俩为大家表演:郭建军同学膀大腰圆,挥拳如猛虎蛟龙;王建华同学瘦小敏捷,出手如灵蛇吐信……表演结束,先生总不忘评点一番,赞扬一番,鼓励一番。因材施教、培养学生个性特长,先生可谓深谙育人之道啊!
我们从杨中毕业后,听说先生被借调到了海原方志办,后来又听说“逃”回杨中,继续做他的孩子王,先生乐教惠生的举动,在当时甚至现在,恐怕没有几个人能理解。那时候,通讯很不畅通,书信是传达情感的惯常方式。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先生的一封来信:“陈兵贤契,听闻你被宁大录取,甚喜。在这花花绿绿的世界里,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汝之前程,当无可限量……”信虽然不长,但殷殷切切,让我感动。作为先生的弟子,我很惭愧,我辜负了先生“汝之前程,当无可限量”的期望。
1988年7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在海原县李俊中学任教,先生这时候已调到固原地区文联工作。先生回杨明老家,只要时间允许,总不忘来学校和我坐坐,告诉我为人之道、为师之道。我去固原,先生总要尽地主之谊。有一次,先生领我走街串巷,来到一家环境优雅、菜肴上佳的小吃店,点了几盘小菜,要了一瓶老白干,师生二人,举杯庆盛世,把酒话人生。谈到写作,先生说:“你的小品散文,很有灵性,你当努力为之,日后必有所成……”缘于先生的赞赏鼓励,教学之余,我偶有涂鸦,竟也积文不少。
有一次我用摩托车送先生回老家,山间小路,崎岖难行。行之张尔山,因坡陡路折,加之先生身体胖大,摩托车前轻后重,车头高翘,师生二人倒于车下。先生戏我:“你该好好练练车技了。”我劝先生:“你该好好减减体重了。”师生二人,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相视大笑。
先生出差到海原,常与诸弟子小聚,觉桃李情笃,遂相约成立了“南山同乡会”,可惜我那时留恋乡居,错过了一次次随先生诗酒唱和,借山水遣兴的机会。后来先生对我说:“人在社会,还是有个相知相助的生活圈子为好。”我知道,先生是为我好,希望我多有几个相知相助的朋友,在世俗的社会中有所凭依,不致孤孑。
辛卯清明,先生让其侄子四营给我捎来一封信:
“见字如晤。清明回家祭扫祖茔,与我爱侄四营闲聊,得知你在红尘纷纭中仍心无旁骛,潜心向学,根底日进,私意甚慰。你以寒门弟子,自强不息,执掌县中文旗,为南山弟子争得殊荣,岂非侪辈翘楚!幸矣荣矣!腹有诗书,乐教育人,乃积阴德之善举,可娱自身,可益社会,可惠家人,一人价值之丰义,沾溉多方矣……飞羽传情,尺素寄语。如此手写小牍,当下已鲜。老夫拳拳之意,尽在其中矣。”
我遂回复小诗一首,表达对先生厚爱的谢意。诗曰:“先生遗我双鲤件,一如甘露降心田。师恩悠悠传千古,徒情切切报三闲。南华暖色催春近,校园钟声向晚间。乐教育人行丰义,仰对孔丘不枉然。”
师生尺素传情,诗文酬唱,也算一段佳话吧。
先生生病期间,同学们相约去固看望。见到先生,我差点认不出来,当年摩托车上那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下子瘦削单薄得像变了一个人。见到众弟子,先生高兴极了,随即拿出一个小本子,翻阅朗读题赠给每一个弟子的诗,一边朗读一边解说与之相关的故事……
我们再去看望先生的时候,先生已经病危。躺在病床上的先生,输着药液,吸着氧气,咳嗽不止,看到众弟子到来,先生吃力地坐起来,一一叫着大家的名字。这时候,先生还不忘要给老同事王先生题赠一本书,众弟子有的扶先生坐,有的给先生递笔,有的给先生准备印章……加印毕,先生指着钤印说:“这是名号章,这是闲章,这是我的图腾章,我属虎,虎是我的图腾……”想不到昔日虎虎有威的先生,竟陷入人生的绝境,让人哀痛又无奈啊!先生离世后,众弟子敬献“痛失师表,桃李含悲”的挽联,以表达对先生的沉痛悼念之情。
翻阅先生的《北坡堂存稿》,感慨颇多,我写下了“笔写春秋六十年,先生著述非等闲。文如其人字如金,墨香沁脾醒愚顽。”这几句诗,真想再读给先生听,可惜先生再也不会和我酬唱应和了。
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