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川端康成]
我在美丽的日本(节选)
[(日)川端康成]
该文是川端康成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时的讲演辞,精辟地阐发了日本文学、美术、花道的精髓与情韵,全篇美感充盈,文字细腻,优美典雅,是当代日本散文史上的名篇。
春花秋月杜鹃夏
冬雪皑皑寒意加
这是道元禅师(1200~1252)〔道元禅师:即希玄道元,镰仓(1192~1333)初期的禅师,日本曹洞宗的始祖,曾到中国学习佛法,著有和歌集《伞松道咏》等〕作的一首和歌,题名《本来面目》。
冬月拨云相伴随
更怜风雪浸月身
这是明惠上人(1172~1232)作的一首和歌。当别人索书时,我曾书录这两首诗相赠。
明惠在这首和歌前面还详细地写了一段可说是叙述这首和歌的故事的长序,以阐明诗的意境。
元仁元年(1224)12月12日晚,天阴月暗,我进花宫殿坐禅,及至夜半,禅毕,我自峰房回至下房,月亮从云缝间露出,月光洒满雪地。山谷里传来阵阵狼嗥,但因有月亮陪伴,我丝毫不觉害怕。我进下房,后复出,月亮又躲进云中。等到听见夜半钟声,重登峰房时,月亮又拨云而出,送我上路。当我来到峰顶,步入禅堂时,月亮又躲入云中,似要隐藏到对面山峰后,莫非月亮有意暗中与我做伴?
在这首诗的后面,他继续写道:步入峰顶禅堂时,但见月儿斜隐山头。
山头月落我随前
夜夜愿陪尔共眠
明惠当时是在禅堂过夜,还是黎明前又折回禅堂,已经弄不清了,但他又接着写道:禅毕偶尔睁眼,但见残月余晖映入窗前。我在暗处观赏,心境清澈,仿佛与月光浑然相融。
心境无边光灿灿
明月疑我是蟾光
既有人将西行称为“樱花诗人”,那么自然也有人把明惠叫作“月亮诗人”了。
明明皎皎明明皎
皎皎明明月儿明
这首仅以感叹声堆砌起来的“和歌”,连同那三首从夜半到拂晓吟咏的“冬月”,其特色就是:“虽咏歌,实际不以为是歌”(西行的话),这首诗是坦率、纯真、忠实地向月亮倾吐衷肠的三十一个字韵,与其说他是所谓“以月为伴”,不如说他是“与月相亲”,亲密到把看月的我变为月,被我看的月变为我,而没入大自然之中,同大自然融为一体。所以残月才会把黎明前坐在昏暗的禅堂里思索参禅的我那种“清澈心境”的光,误认为是月亮本身的光了。
正如长序中所述的那样,“冬月相伴随”这首和歌也是明惠进入山上的禅堂,思索着宗教、哲学的心和月亮之间,微妙地相互呼应,交织一起而吟咏出来的。我之所以借它来题字,的确是因为我理解到这首和歌具有心灵的美和同情体贴。在云端忽隐忽现、照映着我往返禅堂的脚步、使我连狼嗥都不觉害怕的“冬月”啊,风吹你,你不冷吗?雪侵你,你不寒吗?我以为这是对大自然,也是对人间的一种温暖、深邃、体贴入微的歌颂,是对日本人亲切慈祥的内心的赞美,因此我才书赠给人的。
以研究波提切利(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而闻名于世、对古今东西美术博学多识的矢代幸雄博士,曾把“日本美术的特色”之一,用“雪月花时最怀友”的诗句简洁地表达出来。当自己看到雪的美,看到月的美,也就是四季时节的美而有所省悟时,当自己由于那种美而获得幸福时,就会热切地想念自己的知心朋友,但愿他们能够共同分享这份快乐。这就是说,由于美的感动,强烈地诱发出对人的怀念之情。这个“朋友”,也可以把它看作广泛的“人”。另外,以“雪、月、花”几个字来表现时令变化的美,在日本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传统的。日本的茶道也是以“雪月花时最怀友”为它的基本精神的,茶会也就是“欢会”,是在美好的时辰,邀集最要好的朋友的一个良好的聚会。——顺便说一下,我的小说《千只鹤》,如果人们以为是描写日本茶道的“精神”与“形式”的美,那就错了,毋宁说这部作品是对当今社会低级趣味的茶道发出怀疑和警惕,并予以否定的。
春花秋月杜鹃夏
冬雪皑皑寒意加
道元的这首和歌也是讴歌四季的美的。自古以来,日本人在春、夏、秋、冬的季节,将平常四种最心爱的自然景物的代表随便排列在一起,兴许再没有比这更普遍、更一般、更平凡,也可以说是不称其为诗的诗了。不过,我还想举出另一位古僧良宽所写的一首绝命诗,它也有类似的意境:
秋叶春花野杜鹃
安留他物在人间
这首诗同道元的诗一样,都是把寻常的事物和普通的语言,与其说不假思索,不如说特意堆砌在一起,以表达日本的精髓,何况这又是良宽的绝命诗呢。
浮云霞彩春光久
终日与子戏拍球
习习清风明月夜
通宵共舞惜残年
并非逃遁厌此世
只因独爱自逍遥
良宽的心境与生活,就像在这些诗里所反映的,住的是草庵,穿的是粗衣,漫步在田野道上,同儿童戏耍,同农夫闲聊,尽管谈的是深奥的宗教和文学,但不使用难懂的语言,那种“和颜蔼语”的无垢言行,同他的诗歌和书法风格,都摆脱了自江户后期、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日本近代的习俗,达到古代的高雅境界,直到现代的日本,他的书法和诗歌仍然深受人们的敬重。他的绝命诗,反映了自己这种心情:自己没有什么可留作纪念,也不想留下什么,然而,自己死后大自然仍是美的,也许这种美的大自然,就成了自己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的纪念吧。这首诗,不仅充满了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精神,仿佛也可以听到良宽关于宗教的心声。
望断伊人来远处
如今相见无他思
良宽还写了这样一首爱情诗,也是我所喜欢的。68岁的良宽,偶遇29岁的年轻尼姑纯真的心,获得了崇高的爱情。这首诗,既流露了他偶遇终身伴侣的喜悦,也表现了他望眼欲穿的情人终于来到时的欢欣。“如今相见无他思”,的确是充满了纯真的朴素感情。
良宽74岁逝世。他出生在雪乡越后,同我的小说《雪国》所描写的是同一个地方。就是说,那里是面对日本的北国,即现在的新潟县,寒风从西伯利亚越过日本海刮来。他的一生就是在这个雪国里度过的。他日益衰老,自知死期将至,而心境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这位诗僧“临死的眼”,似乎仍然映现出他那首绝命诗里所描述的雪国大自然的美。
讴歌“冬雪皑皑寒意加”的道元禅师或是歌颂“冬月拨云相伴随”的明惠上人差不多都是《新古今和歌集》时代的人。明惠和西行曾以诗歌相赠,并谈论过诗歌。
西行法师常来晤谈,说我咏的歌完全异乎寻常。虽是寄兴于花、杜鹃、月、雪,以及自然万物,但是我大多把这些耳闻目睹的东西看成是虚妄的。而且所咏的诗句都不是真挚的。虽然歌颂的是花,但实际上并不觉得它是花;尽管咏月,实际上也不认为它是月。只是当席尽兴去吟诵罢了。像一道彩虹悬挂在虚空,五彩缤纷,又似日光当空辉照,万丈光芒。然而,虚空本来是无光,又是无色的。就在类似虚空的心,着上种种风趣的色彩,然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种诗歌就是如来的真正的形体。西行在这段话里,把日本或东方的“虚空”或“无”,都说得恰到好处。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不过这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我觉得这在“心灵”上,根本是不相同的,道元的四季歌命题为《本来面目》,一方面歌颂四季的美,另一方面强烈地反映了禅宗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