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现居合肥。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散文随笔集数种。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回忆绿茶
以格调论,绿茶在红茶之上。
绿茶坦荡,红茶黑茶乌龙茶泡开后统统有些阴恻恻。普洱茶饼像福建土楼,泡开后顿人侯门,已非寻常人家。
绿茶是回忆不尽的。喝过那么多绿茶,一款有一款风致,以致回忆之际脑海空空如也。
绿茶如春梦,春梦未必无痕,也是碎片。
在敬亭山与一帮人在烟雾蒙蒙中喝敬亭绿雪。春茶刚上市,细雨中茶园绿油油冒了尖。
在六安喝瓜片,鸟鸣在峡谷里生长。雾长了脚,飘来飘去。从山这边到山那边。
在山东烟台喝一款不知名的绿茶,陡然想起梁山泊上的好汉。
喝青岛崂山绿茶,脑子里不忘蒲松龄笔下的崂山道士。
在霍山喝黄芽,水里的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茶水冲了又冲,淡了又浓。淡也不是真淡,浓也并非真浓。
绿茶的好,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娓娓道来,从容不迫,这一点红茶黑茶青茶不及也。
回忆红茶
前不久回了趟乡下,朋友陪我到处逛逛,田埂、河滩、山前、屋后,走了许久。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往事像碎片在聚集,渐渐清晰。青山已变,夕阳依旧,青山修了马路,盖了房子,成了林场,不复当年模样。突然想,故乡是帮人回忆的,故乡是一个被放逐文人大脑的跑马地。
有些茶也是帮人回忆的,譬如红茶。今天下午,几杯天柱红喝下去,我就有了回忆,关于童年的记忆顷刻复苏。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点点滴滴,老井旁的村姑,槐树下的老牛。更想起冬天清早,赖在被窝里,看着窗户发呆的辰光。入眼是糊在窗棂上的白白的纸,风吹日晒,已现出淡淡的灰黄色,白里泛黄,黄中夹灰,淡淡的,淡得让我忍不住惆怅。
窗棂上的白纸下有杯红茶,不是什么名品,乡下最普通的粗茶。粗茶放在瓷碗里,瓷碗似乎有个裂纹。那样的瓷碗如今不见了,那样的裂纹更是不见了。
一杯红茶像是“风物志”,红茶人嘴总觉得有久违的田野之气与浩荡民风。或许和记忆有关。
一杯茶是一篇随笔,很多绿茶甚至颇有日本随笔的味道,红茶一改日本随笔的唯美纤细,注入了民间的淳朴与厚重,弃哀艳为淡然,清雅的同时多了些许明亮。绿茶的明亮是透,红茶的明亮是殷,红殷殷,殷殷红。除此之外,红茶的明亮里还有一种惊艳的迷惘。
我喝过的红茶不多,记得名字的不到十种,滇红、祁红、天柱红、洞庭红、正山小种、金骏眉……天柱红是我乡天柱山下的一款红茶,天柱山下还有映山红。多年没喝天柱红了,多年没去过天柱山了。
记得有个画家叫沈红茶,浙江人,一生坎坷,曾作挽联自道:“一生两足茧皮厚,老来犹然作画师。”有怅然有慨然,淡淡的,语气温文尔雅又不乏文人的骨气,像一杯上好的红茶。
上好的红茶最适宜秋天喝。几场秋雨后,一杯红茶在手,能抚平秋意渗入肌肤的颤栗。渐渐地,身子骨也慢慢晴朗。
回忆黑茶
一杯黑茶在记忆的梦境里,是黑色的。黑也不是漆黑,说褐色更为恰当。黑茶放在铁壶里,掀开盖子瞻望片刻,乌黑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黑茶倒出来,盈盈一杯,茶汤橙红透亮,像红茶,又比红茶剔透,水路细腻,入口醇香而清润。醇香大放光芒,让人喜不自禁。
黑茶的味道质朴,不只质朴这么简单,似乎还有一种精致的粗糙。精致的粗糙该作何解,我说不好,只能意会。探究一款茶的好坏,境界品味之外,还得讲缘分,缘分到了,入嘴会意,会心一笑,反之则懵懂无知。
关于黑茶,我不知深浅,平日里喝得不多。
黑茶是茶叶里的青铜器,是茶叶里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青铜器与《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我都不熟,《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去年买了一套,读了大半,被朋友拿走了。
引申来说,黑茶是上古文章,红茶是唐人传奇,绿茶是宋人小令,花茶是明清小说。过去小说地位不高,花茶地位也不高。很多江南人不喝花茶,某人不解茶味,或者茶品不高,有人不屑嘀咕说:吃花茶的。
南方好茶太多了,花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妾,以致在南方喝花茶的人气短。
朋友送了我两盒黑茶,用的是上等雨前槠叶种。一盒我赠了友人,一盒自己存了,一直没去喝它。喝黑茶要年纪,要境界,张岱、袁宏道、蒲松龄、鲁迅、周作人,他们比我适合喝黑茶。
我喜欢黑,倘或是墨团之黑更好。石涛语云“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团团里天地宽”,多年前在台湾出过一本散文自选集《墨团花册》。墨团之黑好,黑茶之黑亦好。黑里乾坤,黑茶里一片天地。
回忆白茶
福鼎的天在回忆里那么青,青得像泡在杯底的福鼎白茶。青吗?也不一定,转眼,杯底有些淡黄了,透亮像清晨的阳光。
热水一泡,白色的茸毛浮起,叶如雀舌作嫩碧色,清香扑鼻,香气像云浮在半山腰,衬着碧海晴天上空的白云。
福鼎白茶是微发酵的茶,采摘后,经过轻微程度发酵,不炒青或揉捻便直接烘干。其口感除了绿茶的恬淡,黑茶的幽深,红茶的悠远之外,还有一份澹静。喝上几口,如嚼橄榄,风流隽永。仔细品味,鲜甜、清爽。
茶叶专家说,福鼎白茶茶多酚的含量较高,可以起到提高免疫力和保护心血管等作用,夏天经常喝白茶,可解暑气。
从福鼎回来,朋友送我一饼白茶。那次顺便去了福建土楼,觉得自己仿佛收藏了一栋土楼。
回忆花茶
花茶我喝得不多。过去写过《花茶记》,该说的话差不多说完了。回忆花茶,只记得起花茶有种市井气息的喜庆。说的是茉莉花茶。除此之外,别无他忆。
多年前读过一篇王祥夫先生写花茶的随笔,文章的名字叫《大众花茶》,略作删节,引出来备忘,算作我的回忆花茶:
京津两地,客人来坐,一般上花茶。主客相对,在浓浓的花茶香气中说话。“张一元”的花茶北京最好,从杨梅竹斜街穿过去到荣宝斋买南纸,总要顺便到“张一元”看看,想闻闻那个味儿。那味儿是经年累月的茶香,真是好闻。
没事还喜欢上同仁堂,也是喜欢闻那股味儿。各种药品,惟有煎中药的时候让人想到居家过日子金木水火土的生活。中医药房,一格一格的药柜子,药柜抽斗上横平竖直用毛笔写着各种各样的药名儿,“王不留”、“刘寄奴”,像宋代的词牌,有说不清的风雅。
喜欢或自以为懂茶的人,一般对花茶不屑一顾。花茶家常,喜欢花茶的人多。居家过日子,家常喝茶,还是以花茶为好。大夏天,在京津两地,惟有端上浓浓的花茶才像那么回子事。花茶是夏天的主角儿。
我兄弟偏爱花茶,送茶给他,几乎每次他都不满意,说,怎么没花茶?我说有送人花茶吗?从来没有人送我花茶,朋友带过来的不是龙井、六安,就是猴魁或安吉。没人送花茶。
我不怎么喜欢花茶,有时候也喝。吃早点,比如吃混糖饼——北京叫“自来红”的那种,非得一壶花茶不解气。
以前在四合院,夏天,朋友来了,坐在丝瓜架子下,或坐在开红花的豆棚下,这时候对路的一定是花茶。花茶之好,好在四个字上:“家常大气”。没听过有人说哪种茶小气,花茶却真是大气,可以让人从豆棚喝到澡堂,从澡堂喝到饭店,几乎可以深入到人们的每个角落。
花茶好,好在没什么形式和规矩,想喝即得,有碗有开水就成,抹掉一切形式,让你立竿见影地解渴。怎么能让人不喜欢花茶。
这篇文章也可以改名为《节录王祥夫先生<大众花茶>记》。
回忆青茶
青茶的代表作差不多是铁观音,回忆青茶也可以是回忆铁观音。
铁观音是乌龙茶一种,介于绿茶红茶之间,属半发酵类青茶。铁观音的茶色,金黄青绿,明澈透亮,有种安稳的富态,一点不铁石心肠,十足观音慈悲。
第一次接触铁观音是在郑州。不知道是习惯作祟,还是口味的因由,半天没喝出好来。泡开后的茶叶片粗且大,黑且长,心里居然有些轻视。后来在不同场合又喝过几次铁观音,说日久生情也行,说见异思迁亦罢,慢慢有些喜欢了。
不明白此茶怎么以观音为名,这是我的惊奇,就像刚来郑州,北方人也觉得胡竹峰这个名字奇怪。其实胡竹峰在南方是最寻常的名字,念书时,有个同学也叫竹峰,老师还故意让我们一个座位。
有回悄悄问一老茶客铁观音的来历,他说有两个说法:此茶成型后结实乌润,沉重似铁,味香形美,犹如“观音”,被乾隆赐名“铁观音”。还有一传说版,说该茶是观音托梦给一茶农而得到的。
壶中的铁观音,已经喝过五泡,到底是铁观音,不像泥菩萨,不怕水泡,人嘴还有余味。第六泡的时候,茶残了,青气消磨殆尽,喝在嘴里,还有淡淡的涩味轻轻萦绕。
关于青气,只有清香型的铁观音才有。那种未熟的青气,像把利剑,割开茶汤的苦涩。
铁观音的青气只有三四次,第一开茶,青气若有若无,虚无得不可捉摸。第二开茶,青气羽翼丰满,开始蠢蠢欲动,但涩味坚不可摧。第三开茶,青气心灰意冷,只好老实本分。第四开茶,青气淡矣,如处江湖之远的布衣儒士。第五开茶喝在嘴里,有白头宫女说旧事之感。一切远了,唯有惆怅。很意外,一壶茶喝出惆怅。
铁观音七泡犹余香,但我顶多泡六次,留着一次,是未尽之谊。像我读《三国》,读到“陨大星汉丞相归天”一回就抛书;像我读《水浒》,读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回就歇搁;像我读《红楼梦》,读到抄检大观园就释卷。死劫已定,我愿在生的世界找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