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颇族一个跨境民族的现代故事

2016-06-22 06:56整理龙成鹏
今日民族 2016年5期
关键词:景颇族难民营缅甸

□ 整理 / 龙成鹏



景颇族一个跨境民族的现代故事

□整理 / 龙成鹏

编者按:民族研究者的声音,尤其是那些最新的研究成果,本刊向来比较重视。《访谈》栏目旨在与学者直接对话,以向广大读者介绍各个专业领域新知识,新思想。

这期邀请的学者是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的李伟华博士。李伟华是研究景颇族的青年学者,毕业于北京大学人类学博士班。几年前,为完成博士论文,他学会了景颇语,并在中国的德宏和缅甸的克钦邦等景颇族聚居区做了将近一年的田野调查。

众所周知,景颇族是跨境民族,在缅甸被称作克钦人,缅甸的克钦邦就是以族称命名的民族特区。做博士论文田野调查时,正值缅甸政府军与克钦独立军发生军事冲突,因此李伟华看到了战争给克钦人带来的种种问题。

战争的后果,是差不多十分之一的克钦人被迫离开家园,成为战争“难民”。战争还带来一系列思想和观念的转变,对“难民营”里的克钦人的研究,使李伟华相信,现代克钦人的民族认同,正在发生改变。

与战争中缅甸克钦人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境内处在和平与发展中的景颇族,他们是同一个民族,但因为处于不同的国家,而有不同的命运。因此,李伟华对境内外景颇族的研究,也为我们认识中国的民族政策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

景颇族在中国人口只有13万余,但它的历史、文化却非常深厚。与李伟华博士的对话中,我们涉及其中若干方面。由于篇幅所限,仅选取了部分内容刊发。

景颇族研究是人类学的经典课题

今日民族:人类学家们对景颇族的研究都关心一些什么问题?

李伟华:景颇族研究,是人类学史上的经典课题,这是很多人没想到的。

在景颇族的研究方面,影响最大的是英国人类学家埃德蒙·R·利奇。今天,人类学领域族群建构理论影响极大,但这个理论,要追溯源头,都会追溯到利奇的景颇族研究。利奇是二战时期来到缅北,当时是作为英国军队的一员,在那里研究缅甸的克钦人。

利奇的研究,侧重点是景颇族的政治制度和亲属制度。通过景颇族的案例,提出具有颠覆性的理论。这些理论今天仍未过时,这也是景颇族为人类学作出的贡献。

利奇对景颇族的具体认识,在今天看来有一些问题,景颇族也不能接受他的很多结论。这是景颇族研究中,应该继续深入的一个方面。

不过,国内的景颇族研究,并不太关心利奇等一些西方学者提出的问题,目前研究较多的是把景颇族作为一个个案讲跨境民族关系,或者讨论具体的文化现象,比如目瑙纵歌如何从一个宗教仪式变成一个节日等等。景颇族的研究能做的很多,但最基础的一点是要学会他们的语言。

今日民族:说到语言,费孝通先生在上世纪50年代就提到一个观点,说景颇族是一个民族有两种语言,一种是景颇语,一种是载瓦语,今天学界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李伟华:国内景颇族有5个支系,每个支系都有自己的语言或者方言。国内的景颇族,说载瓦语的占多数,比例大约是60%至80%。载瓦语很特别,跟景颇语不是一个语支。载瓦语是缅语支,而景颇语是景颇语支。语言学上根据语言之间的亲疏关系,把语言分成了很多层级,载瓦语和景颇语语支的不同,说明它们之间语言差别比较大。载瓦语如何形成的,今天还没有确切说法。时间上应该比较晚,因为载瓦语里面,可以看到很多其他周边民族和景颇族其他支系的语言。

今日民族:了解一个民族,除了语言,历史也是一个重要维度,景颇族的历史,最近学术界有哪些重要的观点呢?

李伟华:景颇族历史有很多说法,景颇族比较一致的看法,认为他们是迁徙民族,是从北方迁徙而来。这点,缅甸的克钦人跟国内的景颇族看法一致。对于他们的发源地,景颇族有一个说法,说那个地方叫“目拽省拉崩”,有学者考证说,这个地方就在青藏高原。还有学者分析说,景颇族的“景”(chyum)意思是“盐”,“颇”(hpo)是“开”,“景颇”就是挖盐矿的人。所以,景颇族学者论证说,他们祖先在一座盐湖旁边挖盐,这座盐湖甚至已经定位到青海湖附近。

克钦“难民营”的孩子们在彩排节目

从青藏高原到现在的聚居区,那自然是一路迁徙。很多人把三星堆和景颇族联在一起,说破解三星堆的钥匙在景颇族身上。因为三星堆关于太阳和凤鸟的图腾,特别像景颇族目瑙纵歌的元素。这确实也是探索景颇族历史的一个路径,只是还需要做更深入的考证。

景颇族的研究,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最近,我注意到一个现象。景颇族是不养羊的,历史上也没有他们与羊有关系的记载(他们有关于牛的传说,说他们的文字写在牛皮上,后来牛皮在路上遗失或者说被族人吃掉)。但他们的服饰里头,必须有羊毛,景颇族妇女的衣服一定要用羊毛才是最好的,景颇族男人身上的筒帕也是羊毛制的。为什么必须有羊毛,现在还无法解释。这或许也跟他们对历史的想象有关系。

克钦“难民营”里人们做礼拜

目瑙纵歌的变迁

今日民族:景颇族的目瑙纵歌节有哪些文化背景?

李伟华:“目瑙”是景颇语,“纵歌”是载瓦语,其实意思是一样的,现在都理解为“大家一起跳舞”。目瑙纵歌最初是仪式的名称,以前景颇族有很多种目瑙纵歌,比如婚庆目瑙,丰收目瑙等。这些仪式并不是每年都有,而是有事才办,所以,也没有固定的日期。举办目瑙纵歌,需要投入很大的财力、人力,要准备牛,要祭鬼等等,十分复杂,所以过去是隆重的仪式,通常只有景颇族的山官才举办,一般百姓家承担不起。

现在的目瑙纵歌节已经成了景颇族的主要节庆之一,每年都会固定举行。在德宏地区,从1980年代开始就把节日定为每年的正月十五。但地区不同,时间上也有差别。

目瑙纵歌是要举行祭祀仪式的,这个仪式包括祭祀天鬼、地鬼、家堂鬼等。以前祭祀都是祭自家的鬼(通常是山官家),现在作为一个民族节日,这祭祀的环节就成了一个问题,因为每家的祭祀内容都不一样。

目瑙纵歌节,最壮观的是跳舞,是那种人很多的集体舞。瑙双瑙巴(通常是2个或者4个)在前面领舞,其他人跟在后面。目瑙纵歌有很多种舞蹈动作,舞姿非常优雅。跳舞的时候,要跟着瑙双瑙巴在广场上走路线。路线很复杂,过去每家走的不一样,因为这象征的是祖先蜿蜒曲折的迁徙之路。

目瑙纵歌节,人特别多,走路线时相当考验领舞者的领舞艺术。那么多人走在一起,不能发生碰撞,这相当难。上万人这样跳舞,非常震撼。

今日民族:请介绍一下景颇族的山官制度。

李伟华:过去景颇族居住在山头上,政治上是自治的状态,不受当时的政府控制。山官通常就是一个山头的政治领袖。在景颇族中,山官主要从景颇族的几个固定的姓氏里产生,这个传统很悠久。山官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几个寨子,大的可以有几十个寨子。在明清时代,山官也纳入到长官司的行政体系中,受到朝廷一定程度的控制。长官司长官级别相当于正六品。

山官是世袭,通常由山官家最小的儿子继承,其余的儿子如果想做山官,需自己找山头建寨子,然后做那个新山头的山官。景颇族建寨子的地方,通常有水塘,有大榕树。现在的景颇族很多都已经搬迁,过去山官时代那些山头和村落景观已经很少见了。

在边境的那一边

今日民族: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在中缅边境的“难民营”待了半年,给我们讲讲这个“难民营”的由来。

李伟华:我的论文是写跨界民族和边疆的关系,具体的研究对象是景颇族,所以,除了在景颇族生活的各地做调查,我也在克钦人的“难民营”待了一段时间。

“难民营”的出现是缅甸内战的结果。2011年6月份缅甸北部(主要在克钦邦境内和掸邦的部分地区)克钦独立军和缅甸政府军撕破了双方接近18年(1993年到2011年)的停火协议,开始打仗。很多在交火区域的百姓被迫往边境线上避难。他们的临时居留点就成了“难民营”。

“难民营”的难民主要是缅甸的克钦人,人数最多的时候有十多万,差不多是缅甸克钦人的十分之一(据《世界民族常识》记载,缅甸克钦人的人口接近一百万)。“难民营”主要在中缅边境一带,还有一部分在缅甸与印度边境,还有的在克钦独立军控制区。

今日民族:缅北战争是怎么发生的?

李伟华:直接的起因跟一个水电站有关。水电站建在克钦邦境内,原本是克钦独立军控制的范围,缅甸政府军就以保护水电站为名,强行进入。于是两军就发生了交火。

往更深一点说,缅甸政府一直想把克钦独立军改造成国防军的边防部队,而克钦独立军不同意,所以只要有一点苗头挑起战争就打起来了。

今日民族:缅甸是什么样的体制,为什么有克钦独立军这样的民族武装?

李伟华:缅甸有七省七邦,七省是缅甸本土,主要是它的主体民族——缅族居住的地区,七邦主要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克钦邦在缅北,是七邦之一。

缅甸很复杂,今天的七省七邦,历史上并不是一个统一国家。

现在的缅甸国家,是英国殖民入侵的遗产,但这份“遗产”,在英国统治时期就埋下祸根。其中一个原因是英国对缅甸实行分而治之的策略,把少数民族居多的上缅甸和缅族人居多的下缅甸分开治理,以致长期以来缅甸的不同民族并没有对缅甸的国家认同。

1948年1月缅甸独立。在独立前一年,即1947年2月,缅甸本土与各少数民族边区的领袖签订了一个协议(推动这份协议的昂山将军,是昂山素季的父亲),这个协议十分重要,叫《彬龙协议》,原则上确立了少数民族边区与缅甸本土的关系。有了这份协议,在同年7月,缅甸就通过了《缅甸联邦宪法》。该宪法规定,缅甸是联邦制国家,宪法还规定,10年后,这些少数民族邦可以在符合条件的情况下选择退出联邦。

缅甸的联邦制,并没有为缅甸塑造出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而是使历史的遗留问题延续下去。缅甸从独立开始,各种内部分裂的问题不断,尤其是各少数民族的民族武装今天依然是缅甸政府的难题。今天的缅甸,被承认的武装有17支,其中克钦独立军是其中之一。

今日民族:内战对克钦人造成什么影响?

李伟华:像一位西方学者斯科特(J. Scott)说的,包括缅北克钦邦在内的赞米亚(Zomia)地区,是逃避国家治理的传统区域。他们住在山头上,几户或者更多的人家聚集在一起。在这个特别的区域内,不管是克钦独立军还是政府军都不管他们,他们自给自足,不需要与国家有任何的关系——税收是国家权力最重要的表现,但他们以前不需要交税。

但战争打破了这种局面。克钦人居住的地方,受到战争波及,他们只能逃往“难民营”。“难民营”通常是克钦人的教会系统和克钦独立军合作建立的。在“难民营”中,他们从过去模糊的民族意识中觉醒,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克钦人的一员,并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与克钦人,甚至与克钦独立军联系在一起。

这就涉及民族主义的问题。战争强化了克钦人的民族主义,并且使克钦人对克钦独立军的认同也得以强化,于是战争也从最初两个部队之间的纷争,变成了一场民族战争。

我讲一个女孩的故事。在我调查的“难民营”里有个克钦人女孩,她以前不跟克钦独立军打交道,但战争之后,她态度发生改变。在“难民营”,她开始承担一些组织工作,开始发挥她的语言优势(她汉语好),帮助其他克钦人与外界沟通,她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族群的一分子,要为这个族群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可以说,缅甸国家认同的教育成果,在战争之后,受到了严重削弱。

战争促使缅甸的克钦人对缅甸认同减弱的同时,增强了对克钦人、甚至对中国景颇族的认同,使双方在经济、文化等领域交流日益频繁。比如,他们编写共同的历史,共同参加目瑙纵歌节等。

今日民族:缅甸克钦人的民族主义,对中缅的边境会有什么影响?

李伟华:我的基本结论是,从中国来看,是有利的。现在,边境线两边的交流比以前更为频繁,边民之间的良性互动,也为中国边境长期的和平稳定提供了健康的态势。

在我的博士论文中,我用拉策尔(F. Ratzel,1844-1904)的理论来讲这个问题。边境到底是什么样的?拉策尔讲的是,边境是一个边缘有机体,它是混杂的。边境有两个功能,一个是阻隔,一个是交换,他认为阻隔和交换越模糊越好。能够尽量包容各种东西,就是边境最好的状态。

反之,如果边境成了单一的线,那就容易出问题。把这个“线”看得越重的地方,问题可能也就越集中,像巴尔干半岛就是个例子。美墨边境也如此。欧盟国家在边境问题上,做了非常好的尝试,已经用很多方式打破这个线的规定。

对边境问题,学术界比较有共识,认为民族国家很需要破解边境这个难题,大家关心的不是如何强化边境线,而是如何使之模糊化,如何混溶,可以混溶到什么程度。这是学界想解决的问题。

这个问题,还涉及到一个更深的讨论,那就是民族国家这种国家形态,从诞生开始,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对世界和平的影响,并没有特别积极的意义。纵向地看历史,有学者认为,民族国家并不比过去的封建王朝更高明。

今日民族:学者们怎么看云南的边境?

李伟华:1949年以前,情况也是特别糟糕的,但现在情况确实很好。学界普遍认为,中国的民族政策,在云南是执行得最好的。

(学者们在本栏目发表的看法,仅代表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

(特邀编辑 祁德川责任编辑 赵芳)

2016年中国德宏景颇族国际目瑙纵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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