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兰登书屋突然投下了一颗炸弹——他们发现并出版了威廉·莎士比亚一部从未面世的剧本遗作《亚瑟的悲剧》,并推出了中文版。该剧在百老汇上演后广受好评。像《李尔王》一样,这部五幕剧有着强烈而鲜明的莎士比亚语言风格。这位大文豪又要在自己等身的著作上再加上一笔。
但是,别激动,这只是美国作家亚瑟·菲利普斯的虚构致敬之作。在小说中,作家假称自己找到了莎剧遗珠《亚瑟的悲剧》,还代入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与戏剧人物进行了象征对位,“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个仿作里却到处都是莎翁的影子,亚瑟借用学者的话说,“人类总是逃不出莎士比亚的世界”。
今年是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全世界都以各种方式纪念这位文豪:有人扮成莎翁剧中的角色,有人接力朗诵他的十四行诗,还有人在舞台上重演他的名作……英国首相卡梅伦也撰文怀念莎翁,引用其作品的台词,“他像一位巨人,跨越了这狭隘的世界”。
而作家们向这位同行致敬的最好方式就是写作。除了《亚瑟的悲剧》,企鹅兰登旗下品牌霍加斯还邀请全球七位著名作家每人选择改写一部莎翁的作品。他们中有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英国布克奖获得者霍华德·雅各布森、美国普利策文学奖获得者安·泰勒,也有凭借《消失的爱人》一跃跻身美国最畅销书作家之列的吉莉安·弗琳。
尽管如今我们依旧对莎士比亚本人知之甚少,但正如他的朋友本·琼生在第一部莎士比亚戏剧集的前言里所说,“不要看他的肖像,看他的作品”,“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
选故事,360°无死角
目前,霍加斯莎士比亚系列已经出版了三部作品的英文版。4月23日,在莎翁的纪念日,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由莎翁晚年作品《冬天的故事》改编而来的《时间之间》率先推出了中文版。
珍妮特·温特森与莎士比亚神交已久。她1959年出生于曼彻斯特,五个月大时被遗弃后由养父母收养。这是她心中的伤痛,十六岁时她确立了自己的性取向后,离家出走。那时候唯一给她安慰的就是去图书馆。她每天都会看莎士比亚,并且特别喜爱《十四行诗》。“黑色能够包含所有的颜色,莎士比亚不是一个字母,莎士比亚包含所有的字母。”她说,莎士比亚是她文学路上第一个指引者,之后也一直是她的私人读本。
这一次,她选择的《冬天的故事》并不是莎士比亚特别有名的作品,但这本书对她自己有着特别的意义,因为它也讲述了一个弃儿的故事。
一开始,《冬天的故事》重蹈了《奥瑟罗》的覆辙。故事发生在西西里宫廷,国王列昂特斯和波西米亚国王波利克赛尼斯是发小儿。波利克赛尼斯去列昂特斯的国家做客,却引发了列昂特斯的嫉妒。列昂特斯无端认定已有身孕的王后与好友有染,妒火冲天的他让侍卫卡密罗毒杀波利克赛尼斯,并以通奸罪囚禁王后。王后在狱中产下女婴,命名为帕蒂塔。列昂特斯命令将帕蒂塔弃置荒野。
但这一次,莎士比亚给了生命第二次机会。帕蒂塔没有死,十六年后回到西西里拯救了这个悲剧,最终与悲惨的《奥瑟罗》不同,大团圆欢喜结局。
这让温特森心有戚戚:“《冬天的故事》讲述了一点:过去依赖于未来,恰如未来依赖于过去,其程度不相上下。”在处理养母遗物时,她无意中发现自己当年被领养的证书,曲折地找到了生母。“一直到她找到生母,她才真正领会到《冬天的故事》里面的结局——这个孩子不是被抛弃的,结局让所有人都觉得圆满。所以,无论霍加斯出版社有没有重写莎翁的出版计划,温特森都会以《冬天的故事》为启迪而创作。”《时间之间》中文译者于是说,“温特森有一个结论,莎士比亚非常了解悲剧,所有的故事都是三个结局,一个是复仇,一个是悲剧,一个是宽恕。莎士比亚到晚年的时候,他才开始对希望和宽恕有了深刻的理 解。”
其实,四百年来对于莎士比亚作品的改编一直层出不穷。编剧史航把莎士比亚比作一盘拔丝地瓜,抽出一根丝就单独长出一个故事、一个电影。他的朋友、导演姜文也特别爱看莎士比亚,他说自己的每部电影都是哈姆雷特。在《一步之遥》里,他直接让角色引用了那句著名的选择难题“to be or not to be”,还有更多莎士比亚的元素隐藏在影片中。
影评人周黎明以黑泽明的《乱》和《蜘蛛巢城》为例,“很多英国戏剧爱好者认为莎士比亚最精华的地方是台词,但如果你看到过黑泽明致敬莎士比亚的这两部作品,会很大程度颠覆这样的看法。黑泽明没有用莎士比亚的语言,他把朝代全部搬到了古代的日本,但是他抓住了莎士比亚的精华。可以说任何一类作家、艺术家都可以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甚至是同一作品中找到自己想写的故事。莎士比亚就是360°无死角。”
周黎明把莎士比亚的作品比作一个大热气球,“只要你有能力把这个热气球吹得比别人大,那么一定可以升空的”。
永恒的人性
2005年11月,BBC推出过一系列迷你剧叫《莎士比亚重现》。它将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驯悍记》《无事生非》《仲夏夜之梦》完全置于现代背景,取莎翁原作之精髓,重新创作。一句句古老的对白、一章章熟悉的情节被搬到了现代的舞台。在这里,《麦克白》这个被野心吞噬的故事穿越到了当代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里,三个女巫变成三个垃圾工,传递着预言。麦克白变身这家餐厅的主厨,欲望迷失了本性,他想夺取这个餐厅,由此,他也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
美剧《纸牌屋》同样也有着浓重的《麦克白》影子,该剧主演凯文·史派西就曾在采访中说,《纸牌屋》的原著和剧本,可以说都来源于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在17世纪抓住的人性的内核:欲望、嫉妒、背叛,过了几百年其实没有太多变化,所以当他被搬到现代,同样震撼人心。“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邪恶是内在的,是我们自身的一个侧面。” 英国作家、《发条橙》作者安东尼·伯吉斯在为莎士比亚做传时写道。
霍加斯莎士比亚系列也是如此,由莎士比亚作品直接对位改写而来,为其加入更多的当代元素。珍妮特·温特森在《时间之间》中,将故事设置在金融危机爆发后的2008年。“温特森保留了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人物关系,但在温特森的小说里,她觉得人物要丰满,情感要有动机,所以人物的青年时代也会写得非常具体,而这是莎士比亚没有写出来的:男一号跟男二号是好朋友,但他们的感情为什么可以深到会让其中一个嫉妒到去杀人放火?除此之外,温特森还把故事放到两性关系更复杂的现代社会背景之下,让故事的人物情感纠缠——因为同性的缘故——从三角关系变成了五角。”于是解释说。
霍华德·雅各布森改写的是《威尼斯商人》,作为一个犹太人,他小时候不喜欢这部作品,因为那时候他觉得这出喜剧讽刺了犹太商人夏洛克的吝啬和唯利是图。但这次重读,他却爱上了这个剧,因为莎士比亚赋予了夏洛克非常丰富的人物性格。“夏洛克的存在对我而言太过生动,以至于我在充满自豪地向观众们复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把他设定为一个坚强有力的存在,不是一段回忆或是一个幻影,无需添加一些虚拟的伪装或类似的外形,完全是当代戏剧和喜剧中一位真实存在的角色。”
夏洛克到底是受害者还是恶棍,就像哈姆雷特到底是不是疯了,是一个旷日持久争论不休的问题。大陆读者对于夏洛克最初的印象都是来源于语文课本——一个冷酷无情、凶狠残忍的奸商。但阿尔·帕西诺在电影《威尼斯商人》里塑造了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犹太父亲。
“争论夏洛克就是在讨论一个当代问题,我在采访中发现没有两个人对夏洛克内心世界的理解是相同的。”于是,霍华德·雅各布森在作品《请叫我夏洛克》中干脆让夏洛克自己发声,让他从墓园里直接走进另一个犹太富商的家里。这个犹太富商不遵循任何犹太人的戒律,唯一一点就是不允许女儿与其他宗教的男孩通婚,一如当年夏洛克。 与此同时,夏洛克又一直与自己的亡妻对话。这里不再有受害者或者恶棍,而是一出人性的悲 剧。
为莎翁画像
1816年,歌德发表演讲《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但我们迄今依然对莎士比亚知之甚少,既然他殁于4月23日,人们也就顺便把他的生日定为4月23日。我们甚至没有找到一幅清晰确凿的莎翁肖像,且几百年来一直都有阴谋论:他们认为,莎士比亚作为一个只有文法学校教育程度的乡下人怎么可能写出那么多关于宫廷、贵族、政治的传世之作?而且他的子女也都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必然是有人代笔。
在BBC的纪录片《揭秘莎士比亚》中,作为主讲人的英国演员德里克·乔治·雅可比便是这一论断的支持者。与许多学者一样,他认为这些作品的真正作者是在贵族圈中颇有诗名的第17代牛津伯爵,只是在当时写剧本是一件有失身份的事情,所以他才假借莎士比亚之名。
当然还有更多的学者反驳这一说法。牛津大学教授乔纳森·贝特认为,莎剧中充满了一个演员看世界的视角和方式,一个非戏剧从业人员是写不出来的。而知识储备和人生阅历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弥补。
莎士比亚躲在了作品后面,人们难以捕捉他的蛛丝马迹,可是如歌德所说,“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的一生都属于他了”。
亚瑟·菲利普斯之所以创作这部戏仿之作,也是因为他自己的成长历程,以及身为小说家的写作生涯,都不断被莎士比亚的影子笼罩,于是他将全部努力放在了如何让莎迷们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创作上。“小说的字里行间都是真正的痴迷。他笔下的人物,他的家庭生活,他的情感反应,他的人生反思,几乎都在被莎士比亚影响着,即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不断找到互文。”《亚瑟的悲剧》中文译者张琼评论道。
这几乎是这些作家的共识,温特森说:“莎士比亚把威胁置于其真正所在之上——人的内心世界,在这一点上他领先于弗洛伊德。” 在改写时,她并不特别感觉焦虑,因为莎士比亚在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记号。她考虑最多的是如何出新,而不是重复故事。
对于霍华德·雅各布森而言,自其开始阅读,就感觉莎士比亚坐在他身后。“作为一个作家,我一直聆听着他。他并不那么清晰可见,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不知道他的个性什么样。我听莎士比亚的话,就像有些人听神或者马克思的话一样。但他和他们不一样,宗教和政治人物总是引导你以一种方式思考,限制你,给你规则,但莎士比亚则是让你放开想象。”
莎士比亚的作品永远是被改编最多的。“因为只要每天有新的婴儿出生,就有新的受害者和阴谋家出生,所以就有新的莎士比亚的读者,和被他描述的人出生。他锁定永恒之人性,褒贬不重要,但刻画很重要。”史航说。
莎士比亚笔下最可爱的往往是一些小人物,比如那个粗俗、肥胖、有点小聪明的宫廷弄人福斯塔夫,因为他代表着生活。莎士比亚在给贵族当门客时又何尝不是如此?莎士比亚在戏中说了许多反对追逐功名利禄的话,但安东尼·伯吉斯提醒这只是戏,只是供人们打发三两个无聊时辰的娱乐,不是作者深思熟虑之后表达自己信念的严肃声明。“关于这个手套工匠、剧作家、诗人、演员和乡绅的人品,我们知之甚微;但我们确实知道的一点就是,他热衷于功名利禄。”安东尼觉得夏洛克更像是莎士比亚本人,莎翁也喜欢赚钱,谁要是欠他钱,他肯定不会放过。
安东尼按自己的推断为莎翁画像,照照镜子就看到了他的相貌,因为“他就是我们自己,是忍受煎熬的凡人俗士,为不大不小的抱负激励,关心钱财,受欲念之害,太凡庸了”。“他的背像个驼峰,驮着一种神奇而又未知何故显得不相干的天才。这天才比人世间任何天才都更加能够使我们安于做人,做那既不足以为神又不足以为兽的不甚理想的杂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