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

2016-06-20 09:23兴安
南方文坛 2016年3期
关键词:散文经验语言

散文集《九栋》在邹静之的创作中有特殊的意义。他写诗歌,写剧本,也写小说,而散文写作除了在国内引起影响的《女儿的作业》之外,其他并不大为人所知。《九栋》已经出版四年,发行也不错,但却不知为什么被评论界忽视。有传媒甚至把《九栋》评为2010年被低估的十本书之一。我想原因大约有两个:其一是散文这种体裁本身的局限,评论家和读者大多关注作者的主要创作形式,比如诗歌、戏剧。而散文则多被认为是作家写作之余的边角料,或者认为是对其主要创作的补充和发挥。其二是邹静之的散文大多是回忆性的文字,回忆童年,回忆知青时代的生活等等。记录的也大多是一些小事,用作家自己的话说是“柴米油盐”,且客观、冷静,甚至有些平淡。他尽力剔除了一般的回忆或自传中被作者添加或拔高的主观情感。而这也恰恰构成了邹静之散文的独特性和美学价值。

邹静之的散文是以一栋楼的记忆开始的,在作者写作的时候,这栋楼因为拆迁已经被炸掉了,在原址上又盖起了一栋更高更大的楼。一般来说,以这种状况为起点的散文很可能变成真正的“怀旧”文字。比如对儿时的美好事物的怀念,对旧时代的追寻甚至迷恋等等。这类文字往往很难客观地回溯过去,多数变成对过去时态的重构和再造,是对一个被理想化了的过去的怀想,是一个经过人为净化了的回忆而非历史的真实性的叙事。正如英国评论家尼古拉斯·丹姆所说:“它所缺乏的正是以其最纯粹形式呈现的记忆。”④

为此,邹静之在《九栋》中非常特殊地采用了童年的语言和视角,叙述者完全是儿时的“我”,让现在的“我”或者“成人的我”退场和缺席。《八天》是这部散文集的首篇,也是最有特点的一篇文字。作者用近乎日记的形式,以儿时的口吻、视角,甚至思维,叙事了“文革”中八天里发生的故事。文章对孩子心理的把握,对“文革”时期的各种荒唐事,写的真实而质朴。文中还两次加入了带有孩子气的批注,比如:“这句话应该划了,太资产阶级意识。”等等。“文革”的荒谬自然在孩子的心中刻下烙印,但是作者不是以今天的成人的逻辑来表现,而是用孩子的逻辑和思维。那个时代,一个人的出身是划分敌我矛盾和阶级立场的重要条件。在《八天》中,他们看到一个女孩子戴口罩、长得漂亮就认为她是资本家出身。在孩子眼里,爱干净、漂亮就是资本家小姐的特征。因为戴口罩就会怕脏怕累,喜欢干净就是不爱劳动,人长的漂亮就一定不是劳动阶级出身,不是劳动阶级出身那肯定就是资产阶级。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灌输孩子的,非此即彼,旗帜鲜明,简单而又武断。记得我小时候在内蒙古,班主任召集我们几个积极分子到他亲戚的单位——草原站义务劳动。劳动的内容是打扫老鼠药仓库。仓库里昏暗阴冷,飘满了药尘,有同学提出申请口罩,可最终被大家否决,原因就是怕班主任批评我们是小资产阶级。结果。两天下来,我们几个人鼻孔里都灌满了浓黑色的药尘,几天都洗不干净。后来每当回忆起这件事就后怕,可当时的我们真是如同邹静之笔下的那些孩子,天真却无知,用自己健康的代价,践行着成人为我们划定的荒唐逻辑。

在孩子的眼里,春天是充满诗意的。他们希望看到花,看到鸟,希望有一次春游。可在《春天》这篇散文中,一群孩子对春天的期待、想象、渴望与躁动,最后演变成了一场暴力。几个孩子批斗一个小脚老太太,让她在水泥乒乓球台上学狗爬,并用新鲜的柳条抽打她。奶奶起初是不经意的恳求:“孩子们,奶奶累了。”但是得到的却是孩子们的齐声呐喊:“打倒狗地主。”原本是一场暴力,却以游戏的形式开始,无知的孩子与无助的老人让这个春天变得冷酷。作为叙述者和亲历者的“我”,也许不是这场暴力的直接参与者,但他明确地感到了自己是旁观者,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懵懂。文中写道:“她又开始爬时,我想以后还能不能叫她张奶奶。她给我洗过西红柿吃,三个。我吃西红柿时,她缺牙的嘴一直在动,那时我觉得她在让我帮她吃一个西红柿,一个特别红应该吃了的西红柿。”此时,老人的嘴同样又在动,可说出的话却是绝望的“还不如让我死了好”。整个事件的过程,在“我”的语言、视角、心理和情感中,即客观、冷静,又不知所措,然而,一种本能的“同情”甚至“疑惑”在孩子的内心深处悄然地发酵。这种微妙的情感变化,与大人们的冷漠形成了对照。作者真切的几乎是零议论地记述了这段往事,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想象和思考的空间。

《我爱奚小妹》像一首叙事诗。一架没有胶卷的老式相机,装载了一个少年所有的想象和伤感。文章的题旨是离别,这个从我们出生那一刻就随时随地斩断我们心灵牵挂的东西。少年的离别与大人的离别不同,它往往让人记忆终生却又无法挽回,虽然它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淡化,但却永远不会消逝。老式相机、水泡、糖纸、邮票,还有那白墙上的字“邹大和奚小结婚”,合成了一组美好的童年意象,那确实是真真切切的好,伤感而美好,没有渲染和矫情,哪怕是在一个并不美好的年代。

吉奥乔·阿甘本在《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一书中,我看到这样一句话:“通过回顾童年来探寻人类的声音。”⑤我的理解是,童年就是一个人的史前史,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是人类史前史的隐喻。每个人的童年中都隐藏着很多无以言说的隐秘,它像心理学里的“原型”,影响或者说纠缠着人的一生。而追溯自己的源头,寻找原初的另一个自己,是反观当下的“此在”之我,并唤起所谓个体“积累成人类”⑥(里尔克语)的经验和事物的一个途径。邹静之在《〈九栋〉序〈寻己录〉》中也谈到存在的另一个自己,一个陌生的,好像被什么人给替换了的自己。他写道:“此时,真的我依旧在角落,看着滔滔不绝的自己,甚厌之。”成长抑或人生也许就是一个“我”分裂成两个“我”,乃至多个“我”并使彼此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逐步陌生化的过程,这个距离不光是时间和经验上的,更多的可能是语言上的。语言先于经验,它是形成话语的最基本的表达和交流符号。所以,作家只有进入自己的童年的语言之中,穿越已被历史化和经验化的过去,才能真正回归“作为历史先验源头的童年”⑦,找到真实的自己,也就是邹静之所说的“真的我”。这便是《九栋》在叙事上与大多数回忆童年的作品不同的地方。很多回忆童年的作品,尤其是写到“文革”时期的经历,往往流于简单、概念、模式化,脱离了当时的历史环境和人物的复杂性,并进行过度的现实观照,降低了作品的真实性和美学价值。我一直在想,邹静之在开始写作这个系列散文的时候,在语言和叙述上一定是有过艰难的选择,他实际上是在进行一场语言实验。作为语言的主体的“我”,他借助自己童年的语言和视角,仿佛被儿时的自己附体并诉说,重新体验了一回童年时空的神奇旅行。正如他自己说的:“我写《九栋》的灵感就是坐着那发呆,呆到一定的时候小时候就出现了。”⑧

总之,《九栋》确实是一部不同寻常的作品,它为“童年叙事”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语体和新的叙述学意义上的方法,它虽看似微不足道,却微言大义,“静水深流”⑨(邹静之语)。这也是作者一方面说它是“柴米油盐”,一方面又特别看重它的原因。

【注释】

《九栋》,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

《女儿的作业》,载《北京文学》1997年第11期。

《北京晚报》2011年4月6日。

赵静蓉:《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26页,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吉奥乔·阿甘本:《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吉奥乔·阿甘本:《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37、48页,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兴安,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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